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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村庄

2017-02-23邹冬萍

辽海散文 2017年1期
关键词:渡槽水鬼二哥

邹冬萍

外婆的村庄

邹冬萍

邹冬萍

江西乐平人。江西省作协会员,辽宁省散文学会会员,2015年江西省青年作家班学员,“起点中文网”及“17k中文网”签约作家,曾著有三个连载。散文、诗歌、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全国各省、地市级刊物及部分民刊。诗歌《古巷篾匠》选入 《中国当代诗人代表作名录》,并有作品入选多个文集。

碾坊

父母去广东部队生活之前,我一直待在外婆家里,一个叫作“老大睦”的村庄。印象中,村口的那座老碾坊背靠山,面朝河,门口种着几棵白杨树,风景如画。每当朝阳升起,金色的霞光映照在碾坊的青瓦之上,透过鱼鳞般层层叠叠铺排的瓦片,折射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煞是好看。屋顶经过岁月的打磨,屋瓦已不再完整。被风雨霜雪侵蚀残缺的地方,阳光以最酣畅的姿态,从缺口处直接照在碾盘上。以至于年代久远的古老碾盘,亦如打上胭脂水粉的新娘,重新焕发娇艳。

若是雨天,碾坊则是另一番景象。凄凉、颓败、阴沉,因为村子里历来有一种规矩,但凡有早夭的孩童,一律停放在碾坊地下摊个一夜两夜,然后才准家人收尸,随便埋在自家菜地或山脚下(早夭的孩子没有资格埋进祖坟)。

我亲眼看见过斜对门的爱莲姆姆家的二女儿,和我年龄相仿,大名甚至还来不及起,就在一个暑热蒸腾的夏季午后,突然在竹床上嚷嚷着肚子疼,满床打滚。爱莲姆姆急慌慌地赶到十里外的李家堡,请回一个赤脚医生。可薄命的女孩等不及,没到吃晚饭的时辰就夭折了。因为她是我儿时的玩伴,我自始至终陪在她身边,目睹着她的死亡。同样目睹她的家人随便找了一顶草席,把她当只小猫般卷起来。她的父亲,水清舅舅把她夹在胳肢窝下,就像夹着一捆旧稻草,缓缓地朝碾坊走去。没有眼泪,更没有想象中的号啕大哭。

那时我太年幼,不能理解死亡的真正意义,也不曾感觉恐惧,跟在水清舅舅后面一路走到碾坊前。恰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金紫色的光照在粼粼的河面上,照在门前挺拔的白杨树上,也照在碾坊陈旧的青瓦上。风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地吹皱一河水。刚碾完一担早谷出来的生崽舅舅斜睨了一眼水清舅舅的胳肢窝,以波澜不惊的语调问了一句:“好好的,怎么就‘残掉’了?”

水清舅舅点点头,没有一句解释,就着最后的霞光进入了黑咕隆咚的碾坊。生崽舅舅轻轻拍了拍水清舅舅的肩膀,担起他的那担米,匆匆离去。现在想来,那轻轻一拍,想必就是无言的安慰吧。

尽管此刻夕阳正好,可是年幼的我突然对碾坊滋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我胆怯地留在门外,也没有胆量偷窥那座沉浸在悲哀中的碾坊。当水清舅舅放下负担再次出来的时候,我突然拔脚狂奔。我不知道因何而逃,只记得风呼呼地在耳边叹息,仿佛还夹杂着某种听不明白的语言。

这以后,我再也没有进过这间碾坊。

水鬼

外婆家的村子有一条弯弯的小河,水也是清亮清亮的。二哥没有被父母接到广东去的时候,每个夏日的午后,都是泡在这条河水中度过的。据母亲说,二哥是遇见过水鬼的。以致于原本非常聪明伶俐、嘴巴甜得如同抹蜜,见人就喊的好孩子,变成了倔头倔脑、喜欢打架惹是生非的捣蛋鬼。母亲说那日若不是她及时赶到,可能二哥已被水鬼抓去。

那日傍晚,她喊二哥回家吃饭,看见小河在夕阳下寂静无声。她拼命地喊二哥,二哥才从水里钻出来,笑嘻嘻地对她说:姆妈,河里好多人,几好玩哦……母亲闻言立马汗毛倒竖,二话不说,一个箭步冲上前把二哥从水里拖了起来。母亲说,原本寂静无语的河流突然喧哗起来,河里冒出大大小小的泡泡,就好像被加热的油锅。母亲不敢怠慢,夹紧二哥逃一般离开了小河,二哥保住了一条命,但从此变得很古怪。

这个谜,将一辈子无法解开。长大后成为无神论者的我,难以置信母亲的说法。我还是宁愿相信,二哥的孤僻性格其实是和家庭教育、生长环境有关。而母亲,始终坚信不疑,二哥的怪僻,源于那个多年前的夏日黄昏,那条会冒泡的神秘河流。

渡槽

二哥遇见过水鬼的小河之上,架着一条长长的渡槽,渡槽对岸,是我小姨婆家的村庄。外婆经常拎着一筐鸡蛋,带着我取道渡槽,去看望小姨婆。渡槽之所以停留在记忆深处,除了渡槽对面,小姨婆家总是有好吃的枣子、京瓜,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对渡槽的恐惧。小时候的我是有点恐高的,那条渡槽横亘在一条狭长的河流之上,居高临下。窄窄的槽身,建得很简陋,似乎两旁的槽墙是泥沙混合着石头建造的,年代久远,有些石头已经脱落,露出狰狞的伤口,如巨兽洞黑的嘴。槽面更令人惊恐万状,由一块块隔空的横石按比例铺就,中间一溜居然是有着菱形空格的层面。每次行走在渡槽上,一向以胆大闻名的我还是会哭哭啼啼不肯前行。

外婆从来不舍得骂我,总会用很温柔的语言鼓励我,哄诱我。外婆说,渡槽的那头是油炸糯米果、是甜枣、是荸荠,还有几个热情的表哥表姐,会背着我去看电影。在美食和电影的诱惑下,我会哭声响彻云霄,却又咬着牙,捏紧外婆的衣襟,亦步亦趋地走在渡槽上。古老的渡槽、狭窄的渡槽、高高的渡槽,在我清亮的哭声里,颤悠悠地伸向对岸——那个有着吃不完的甜枣的村庄。

多年后,成年的我,站在古老的渡槽前仍然胆战心惊。慈祥的外婆,早已作古。而我带着新婚的丈夫,肃立在渡槽口,指点对面的村庄,凭吊已逝的过往。暗褐色的青苔,以星火燎原之势,蛮横地侵占着整个渡槽的所有空间。我记忆的碎片,氤染在时空隧道里。河岸边,芳草萋萋、虫声茕茕,我的祖辈们早已变成一抷黄土。而我终将老去,如同所有沉睡在地下的先祖。我的根,是否依然在这里?

责任编辑 潘 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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