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 ● 行 ● 成 ● 双
2017-02-23
狼 ● 行 ● 成 ● 双
□ 邓一光
一
他们在风雪中慢慢走着。他和她,他们是两只狼。他的个子很大,很结实,刀条耳,目光炯炯有神,牙齿坚硬有力。她则完全不一样,她个子小巧,鼻头黑黑的,眼睛始终潮润着。他的风格是山的样子,她的风格是水的样子。
他是在她还是少年的时候就征服了她的。然后他们在一起相依为命,共同生活了9年。这期间,她曾一次次地把他从血气冲天的战场上拖下来,把伤痕累累昏迷不醒的他拖进荒僻的山洞里,用舌头舔他的伤口,舔净他伤口的血迹把猎枪的砂弹或者凶猛的敌人的骨头渣子清理干净,然后,从高坡上风也似的冲下去,去追捕獐獾,用獐脐和獾油为他涂抹伤口。做完这一切后,她就在他的身边卧下,整日整夜的,一动不动。
但是,更多的时候,是由他来看顾她的。他们得去无休无止地追逐自己的食物,得与同伴拼死拼活地争夺地盘,得提防比自己强大的凶猛的对手的袭击,还得随时警惕来自人类的敌视。这真的很难。
没有她的任性,他只会是一只普通的狼。
天渐渐地黑下去,他决定尽快地去为她也为自己弄到果腹的食物。他们朝着灯火依稀可辨的村子走去,自然就无法发现那口井了。
井是一口枯井,村子里的人不愿让雪灌了井,将一黄棕旧雪被盖在井口,不经心地做成了一个陷阱。
他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跟着,中间相隔着十几步。他丝毫也没有预感,待他发觉脚下让人疑心的虚松时,已经来不及了。“轰”的一声闷响从脚下的什么地方传来。她这才发觉他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她奔到井边。他有一刻是昏厥过去了,但很快就醒了过来,并且立刻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他发现情况不那么糟糕。他只不过是掉进了一口枯井里。他曾被猎人安置的活套套住,还有一次被夹在两块顺流而下的冰坨中,整整两天他才得以从冰坨中解脱出来。另外一次他和一头受了伤的野猪狭路相逢,那一次他的整个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了。他经过的厄运不知道有多少,最终他都闯过来了。
井是那种大肚瓶似的,下畅上束,井壁凿得很光溜,没有可供攀援的地方。
他要她站开一些,以免他跃出井口时撞伤了她。她果然站开了,然后听见由近及远的两道尖锐的刮挠声,随即是什么东西重重跌落的声音。
他躺在井底,一头一身全是雪和泥土。他刚才那一跃,跃出了两丈来高,这个高度实在是有些了不起,但是离井口还差着老大一截子呢。
她趴在井沿上啜泣着放声出来。他在井底反倒笑了,他是被她的眼泪给逗笑的。
在天亮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她离开了井台,到森林里去寻找食物。她走了很远,终于在一棵又细又长的橡树下,捕捉到一只被冻得有些傻的黑色细嘴松鸡。
他把那只肉味鲜美的松鸡连骨头带肉一点不剩全都嚼了,填进了胃里。他感觉好多了。
他可以继续试一试他的逃亡行动了,然而他的所有努力都失败了。
天黑的时候,她疲惫不堪地回到了井台边。整整一天她只捉到了一只还没有来得及长大的松鼠。她自己当然是饿着的。她看到他还在那里忙碌着,在把井壁上的冻土,一爪一爪地抠下来,把它们垫在脚下、踩实。他的十只爪子已经完全劈开了,不断地淌出鲜血来。她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是想要把井底垫高,缩短到井口的距离。她让他歇息着她接着干。她这么刨一阵,再换他来。
天亮时分,他们停下来。他们对工作很满意。如果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他们会在下一次太阳升起的时候最终逃离那可恶的枯井。但村里的两个少年发现了他们。
二
两个少年走到井台边,朝井下看,发现了躺在井底的他。然后跑回村子拿猎抢,朝井里的他放了一枪。
子弹从他的后脊梁射进去,从他的左肋穿出。血像一条暗泉似的往外蹿,他跌倒再也站不起来了。
开枪的少年在推上第二发子弹时被同伴阻止了。阻止的少年指给同伴看雪地里的几串脚印,它们像一些灰色的玲珑剔透的梅花,从井台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森林中。
她是在太阳落山之后回到这里的,她带回了一头黄羊。但是她没有走近井台,她在淡淡的橡树籽和芬芳的松枝的味道中闻到了火药的味道。然后,她就听见了他的嗥叫。他的嗥叫是那种警告的,他在警告她,别靠近井台,要她返回森林。
她听到了他的嗥叫,她立刻变得不安起来,她知道他出事了。
两个少年弄不明白,两只狼嗥叫着,只有声音却见不到影子。但他们的疑惑没有多久,她就出现了。两个少年是被她的美丽惊呆了。她体态娇小,身材匀称,仪态万方,鼻头黑黑的,眼睛始终潮润着。她的皮毛是一种冷凝质的银灰色,安静的,不动声色的,能与一切融合且使被融合者升华为高贵的。她站在那里,然后慢慢朝他们走过来,后来其中一个醒悟过来,他把手中的猎枪举起来。
枪声很闷,子弹钻进了雪地里,溅起一片细碎的雪粉。她像一阵干净的风,消失在森林之中。
三
天亮的时候,两个少年熬不住打了一个盹儿。与此同时,她接近了井台,把那只冻得发硬的黄羊拖到井台边上去。她倒着身子,刨飞着一片片雪雾,把那头黄羊,用力推下了枯井。
他头朝一边歪着,看也不看她,好像对她有着多么大的气似的。她趴在井台上,尖声地呜咽着要他坚持住,她会把他从这该死的枯井里救出去。
两个少年后来醒了。再接下去的两天时间里,她一直在与他们周旋着,两个少年一共朝她射击了7次,都没能射中她。
在那两天的时间里,他一直在井里嗥叫着,他没有一刻停止过。但是在第三天的早上,他的嗥叫声停止了。两个少年,探头朝井下看,那头受了伤的公狼已经死在那里了。他是撞死的,头歪在井壁上,头颅粉碎,脑浆四溅。那只冻硬了的黄羊完好无损地躺在他身边。
那两只狼,他们一直在试图重返森林,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现在他们当中的一个死去了。他死去了,另一个就不会再出现了,他的死不就是为这个吗?
两个少年,回村里拿绳子。但是他们没有走多远就站住了。她站在那里,全身披着银灰色的皮毛,皮毛伤痕累累,满是血痂。她是精疲力竭、身心俱毁的样子,因为皮毛被风吹动了,仿佛是森林里最具古典性的幽灵。她微微地仰着她的下颌,似乎是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她朝井台这儿轻快地奔来。
两个少年几乎看呆了,直到最后一刻,他们其中的一个才匆匆地举起了枪。
枪响的时候,停歇了两天两夜的雪又开始飘落起来了。
(摘自《邓一光文集·短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