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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
——都是因为我们穷

2017-02-23

中外文摘 2017年5期
关键词:老祖母黑人房子

在美国

——都是因为我们穷

□ 张辛欣

律师斯蒂夫替政府指定的穷犯人辩护,而人可能穷到连电话都没有,他得替被抓进监狱得交钱保释出狱的犯人上门找家属。当他替人找家属的时候我就跟着他。

这个星期天,他为一个涉嫌贩毒的18岁黑人去找他妈。我们开车穿过城里马丁·路德·金当年布道的教堂,穿过一个保险公司大老板的豪华旧宅,这人是黑人另一个榜样,父亲那辈子还当奴隶呢。过中产阶级黑人小区,过赫赫有名的黑人大学,我开始看见卖烈酒的招牌了,这是白人街区看不到的一景,然后,我们车开进一片暗红色砖楼。这种楼在美国各大城市都可见到,高点儿矮点儿,都是沉甸甸的颜色。统称“计划住宅”(Housing Project),是上世纪30年代到60年代联邦政府为低收入者修建的。孩子们在楼中间的空地打篮球,空地边上晒满大幅白床单,阳光下耀眼着,亮出买不起洗衣机的家庭内部情景。

楼梯里一股尿臊味,昏暗墙壁涂满怪诞的画。敲门,没人应。旁边门响了,邻居探出头来,是个抱孩子的女人,瞪着眼看我,我分明比墙上怪画更怪——打哪儿冒出个黄皮肤黑头发来?

瞪了一会儿,这邻居说,儿子妈在她妈妈家。邻居这么说的时候,透过门缝,我看人家桌子上的奇异摆设。

妈妈的妈妈住同一条街。是一座歪烂的房子。里面忙乎!大人吼,孩子窜,电视连吼带窜跳画面——一堆孩子滚在地上抢控制器,锅里噬啦啦炸着鸡腿。这房子里住着妈妈和两个女儿还有女儿们的孩子们。

涉嫌贩毒男孩儿的保释费是五千块。开庭时候被告上庭,这钱就会还家人。但是当妈的在失业,拿不出钱来。他姐姐在快餐店做三明治,也拿不出钱。另一个姐姐有三孩子,自己还靠政府救济呢,她一个14岁儿子在警察局也有犯罪记录。美国年轻黑人三分之一有犯罪记录。也许那个孩子没那么可怕,没准儿就是在人家汽车上乱画来着。城市另一头白人区一帮富裕人家的中学生刚刚把高尔夫球场围墙炸了个大洞,在网上拿到的炸药配方,斯蒂夫代理其中一个被抓的孩子,那孩子爹自掏腰包请律师。

而这一大堆女人和孩子的房子里没有成年男人,美国黑人百分之六十是非婚生,女人和孩子是黑人街区一种标准家庭画像。妈妈们的妈妈拥有这房,她还在干活儿,在流水线上打包,她也凑不出保释钱。

女人看见我都很意外,不过,诚恳地,一致地说,很荣幸见到你。律师对穷人实在太遥远了,肯带着妻子上门,起码让人觉得宽心。女人们带上我们,去找她们最小的妹妹。

小妹妹也住同一条街,住在一栋整洁的小房子里。叫我意外的是,这里有个大男人,手上的戒指示意他们结了婚。这房子客厅墙面手绘热带风光,飘着非洲幻觉。这两个不一样的房子有一点相像,都挂镶长穗的厚重丝绒窗帘。窗帘都拉得很严,室内都挺暗的。

印象最深的是照片。我从来没在中国人家里见过像黑人家里这么多的家庭照片。孩子们的毕业照非常突出,头戴博士帽,手握一卷文凭,咧嘴笑的白牙和明亮的眼睛。脱离贫困的口号是“接受教育”,能坚持到高中毕业,是单身妈妈督促出来的大骄傲啦!连小学毕业也是大骄傲!

到处有一个相像之处,连同我从门缝看的邻居在内,在每一个家庭的餐桌上,不管是一天的什么时候,桌面上总是摆好刀叉、盘子,放着折叠的纸餐巾。让我想起《猜猜谁来吃晚餐》的舞台设计。那出戏是白人女儿带来一位黑人男朋友。而在这里,也许女人们在等待自己的“黑马王子”?也许,是因为看多了黑人电视肥皂剧,把生活照着电视剧布置出富有的梦境?

这个小女儿大学毕业,在政府里做事,管的是审查准备雇佣的人有没有犯罪背景。清水衙门的妹妹也拿不出这么大数的钱。于是,大家一块上妈妈的妈妈的妈妈家。

老祖母住旁边一条街上的“计划住宅”里。屋子里也没有男人。老祖父早死了,黑人男人常比女人死得早。这里,过道墙上干净,屋子里也干净。几乎没有家具。有一个小餐桌,一对椅子,一个床,一个烂沙发。对于老祖母来说,这就够多的啦!还有个电视,已经太好啦!老祖母是在泥巴屋、泥巴烟囱边长大的。这里满屋子都是照片,拥在家庭记忆中间的老祖母,正坐在烂沙发里看电视。电视没接电缆,两根天线中的一根还断过,用小绳绑着,画面模糊着,老祖母对着电视哈哈乐着。她一辈子做工,有一份微薄的退休金,老祖母好像中国老人,省吃俭用,一分分攒着,她拿出来交保释的一半钱,其余一半,由她女儿和孙女们凑齐。

一个女性为主的家庭,一个姐妹非婚生的孩子,是所有姐妹包括母亲和祖母的孩子。而几代人住一个房子,而几代人的房子彼此靠近,这种“四世同堂”的黑人情况,像海外群居的我们中国人?像China Town?也许我们的人多不喜欢这样的比喻呢。

也是这个星期天,我跟几个受过高等教育的自己人一起吃饭,有人一边诉说公司里的种族歧视,一边就在身边收桌子的黑人面前用中文说“黑鬼”。这叫我暗生羞愧。是的,美国三分之一黑人生活在四口之家年收入两万美金以下的贫困线里。是的,黑人街区的犯罪率很高。但是私生活和在美国的中国人不一样,黑人的投票率极高,和中国人内斗的、散沙的、沉默的形象不一样,黑人投票倾向的一致性高到百分之八十五。其实我们自己有一种感觉,我们是躲在人家声张的背后得利。和高唱卡拉OK,以模仿任何歌星自得的我们中国人不一样,黑人穷男孩儿们,在篮球架前跳着,嘴里编着“饶舌”(Rap),歌和球,传递着艺术,造就出这个国家流行文化的大现象。

我有时候想大喊:同住在人家土地上,拿人家永久绿卡,当人家公民(宣誓效忠美国的时候嘴对着心吗?)你当然有隐私权躲在各种“中国城”里,不管念了几个学位,学位都是急就章为饭碗的,是文化无知无视的,吃着说着股票、车子、孩子(孩子恐怕看不起你说的这些呢),公然管人家叫“黑鬼”的自以为是硕士!博士!双博士后!全是高科技或者什么都不是但还是男人和女人的人呢,就睁睁眼,就看一看眼前的黑人的女人和男人,就看人家是怎么搭配穿戴!在服装,在墙面,在艺术创造中,黑人太有贡献,以肤色,以背景,透彻着颜色的奇妙……

我不想喊,我常常觉得很惭愧。就当我的白人丈夫和黑人女人们讨论着严肃的罪与钱的问题,他们也说着一些轻松的话题,说着同是他们自己的球星和歌星,听着人家的音乐,坐在人家的照片中间,我涌起一丝羡慕,一片寂寞。

(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选择流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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