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上帝会
2017-02-22北京李洁非
北京 李洁非
拜上帝会
北京 李洁非
梦魇六年之后,洪秀全二读《劝世良言》,终于决定从此成为“基督徒”。将基督徒打上引号,一来因为严格意义上讲他并未皈依我们所称的基督教这样一种宗教,他的信仰无论从内容到方式均与后者有很大差别;二来因为他本人也从不认为自己是基督教内的存在,接受其规范和约束,相反他单独创立了一种宗教并自己充当教主,称之“拜上帝”。然而,他又引用了基督教的办法,比如施洗和悔罪。他在莲花塘和李敬芳一起自行洗礼,收下了第一位信徒。
这是奇特而怪异、似乎唯中国才发生的情形。洪式“拜上帝”与基督教之间,始终保持着似是而非、不伦不类的关系。一方面它来自基督教,另一方面,又从不打算认真地理清彼此。从头至尾,凡西方教会人士来访,太平天国都示以“一家亲”的感情,视如兄弟手足,但同时它坚定拿出独立王国姿态,甚至高高在上,要求整个基督教世界统一和服从于天王的权威,绝不允许以基督教的信仰与思想准则制约、动摇和损害“拜上帝”的意识形态。这种非驴非马的情形,有时会招致疑虑。例如“拜上帝”首徒李敬芳,此人年齿颇高,当时已有一孙年约十岁,名叫李正高;过了十年,“洪氏于一八五三年克南京后,尝命正高在乡间招兵往助,事卒不成,正高乃独自前往。至上海时,得闻秀全昔年病中升天所见之上帝,系身衣黑袍者,乃疑其所见者非真上帝而实为魔鬼王,盖以上帝应衣白袍,遂折回香港”,后来,李正高留在香港,做了一位真正的教会牧师。故事虽小,却可窥见“拜上帝”之于基督教古怪关系之一二。
基督教东传产生了《劝世良言》,洪秀全因《劝世良言》始创“拜上帝”,“拜上帝”则带来一个太平天国。事情就是一步一步变成这样,每一步都伴随着关键信息的变形、丢失与置换,最后到“拜上帝”普通徒众那儿,一切已与别物无关,只剩下个“太平天王大道君王全”。
这其实极有利于“拜上帝”的壮大。设想洪秀全果真以传播基督教福音为使命,则追随者势必寥寥。盖中国的民众并不需要上帝,对于上帝究系何等神圣亦难有兴趣,他们需要的只是可以尽快改变自己现状与命运的力量,而“太平天王大道君王全”听上去就是这样一种力量。
余自道光二十二年壬寅岁(1842,按:洪仁玕此时间记忆有误,洪秀全再读《劝世良言》乃是1843年府试失利后到莲花塘设塾并遇李敬芳所致),蒙兄洪秀全在丙申年所得《劝世良言》,将书内所言道理一一指示;上帝之权能,耶稣之神迹,妖魔之迷惑,从始至终,对余讲了一遍;以及自己病时魂游天堂所见之事,又对余讲了一遍。余乃如梦初觉,如醉初醒,一觉泫然出涕。洪仁玕、冯云山的皈依都颇正式,做了悔罪并由洪秀全施以洗礼,“同往石角潭浸洗”;他也顺利地说服了家人,“同在天父上主皇上帝面前悔罪,丢却一切邪魔,遵守天条”,只是没有提到行洗礼的事情。
至此,“拜上帝”信徒由一人发展到一批。洪秀全颇受鼓舞,益发积极地开展活动。据说他将本村一个温姓秀才列为重要目标,专门拜访,“与其谈及此书《劝世良言》及其所载之真道”。对方既为秀才,显然是村中身份较高者,若能说动他信从,影响就不比寻常;然而“温秀才不信其言,并谓:‘请把原书给我看,我将为你改正其言,庶可纠正你的错谬’”。洪秀全闻言大怒,虽然对方以礼相待,为置鸡酒,他竟拂袖而去。
冯云山、洪仁玕作为得力帮手,也在各自亲友间发展徒众,“其中有闻而即信者,有闻而执拗者,有闻而知其为真不敢遵守者,有始而不信而后悟其真而始遵守者”,总体来说阻力较大。以洪仁玕为例,他当时年方二十二岁,尚未独立成家,一切仍受父兄管束;他追随洪秀全,将书塾中孔子牌位去除后,“被其兄棍殴,撕破衣服,复被逐出家门”。第二年洪秀全与冯云山云游传教,洪仁玕没有从行,亦是因为父兄严禁。
洪秀全有些落寞,于是暂回莲花塘继续做教书匠,那儿有他平生第一位信徒。他和李敬芳定制了宝剑两口,镌以“斩妖剑”三字,各佩其一,并为之赋诗曰:
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为家共饮和。擒尽妖邪投地网,收残奸宄落天罗。东南西北孰皇极,日月星辰奏凯歌。虎啸龙吟光世界,太平一统乐如何。
《太平天日》说洪秀全住在王家,“时写劝人拜天父上主皇帝诏传送人”,但未提效果如何,恐怕是无人理会。又提到一件事,当地有“六窠妖庙”,里面供奉着一男一女两位神祇,“甚灵”。洪秀全问这两人是不是夫妻,答曰不是,说他二人生前在此对山歌,以歌传情,最后“苟合而死”,而土人认为两人其实是“得道升天”,故而立像祭祀。洪秀全闻言,诧愕且怒,说这等“淫奔苟合”“天所必诛”,竟然反被看作“得道”,岂非咄咄怪事了!他觉得就此找着了广西民风淫乱、“禽兽不如”的由头,“故作诗以斥云:‘举笔题诗斥六窠,该诛该灭两妖魔。满珊即“山”,避冯云山讳而改人类归禽类,到处男歌和女歌。坏道竟然传得道,龟婆无怪作家婆。一朝霹雳遭雷打,天不容时可若何!’”据信,这对和歌殉情的男女,就是著名的刘三姐及其相好。此传说始自唐代,见载于南宋,之后一直盛于两粤,过去多称刘三妹、刘仙姑等,唯自歌剧和电影《刘三姐》以来,方以刘三姐名义传遍天下。洪秀全根据自己的教义,将刘三姐定为邪魔人物,意欲荡除之。但刘三姐故事在当地土人心中根深蒂固,他写了那样一首凶狠的诗辱骂咒诅,必不得人心,此事料令他不少招怨,具体处境《太平天日》虽未言,但字里行间仍看出花县客人不受欢迎:
洪、冯口角不知出于何故,反正洪秀全觉得在此很不称心如意,待不下去,竟要“连夜”独自离开。同样从花县来的洪仁球说,你这样不好,像是逃跑似的,会让别人怀疑。洪秀全这才稳住。他想来是感到无望无助,来此数月,并无所获,留之无益。但王盛均却因另一缘故不肯放他走,此即上文“臣子黄维正现未放出”一语所说,他儿子王维正吃了官司,被押在县牢,他觉得洪秀全识文断字,写个诉状之类用得着,故而苦留以助一臂之力。七月二十三日,冯云山和两位洪氏先行离去,洪秀全一个人被留下。谁料到事情反因此而有了转机。他对王盛均说,倘若你拜上帝,王维正就能被释放。王盛均走投无路,何妨一试,就从了洪秀全。不久,王维正果真放归。回家后,洪秀全同样劝服王维正拜上帝。王氏父子又成了他的义务宣传员,于是,“此处兼有人信从真道”,他这次广西行总算没有落个空手而归。
他们知道罗孝全讨厌那些嘴上说要受洗,实则是想找份差使,或从会传教士那里拿钱的人,他们也担心罗孝全会雇洪秀全,这么一来,有人就会丢了饭碗,于是他们要洪秀全去跟罗孝全要求金钱上的保证,洪秀全不明就里就照做了,结果坏了罗孝全对他的信任和支持。这说法听起来有点牵强附会,不过,对广州城一带的人来说,不管有没有读过书,生活确是很艰难,而罗孝全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对洗礼又是极为看重。这件事罗孝全只提了一次,说在他“未得吾人满意于其合格之先”,洪秀全就决定离开了。
简而言之,洪秀全除了提出受洗,同时想谋一份差事或求予资助。依照上述引文,这似乎纯属受人怂恿与构陷,其实未必。考虑到洪秀全此时可能生计无着,他来教堂,于问教同时找一份工作,既合情合理,也堪称至佳之选,果能如此,何乐不为?所以关键并不在于旁人如何出馊主意,而在于他确实盼望经济上有一份来源,否则他没有必要向罗孝全言及钱上要求。但这却令罗孝全疑其动机不纯,因为以这种动机假装信教的人,他实在见得太多了。失去信任的洪秀全就此离开,他在教堂前后呆了约摸五个月;与罗孝全的接触,是他毕生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直接和外国传教士本人打交道,他对此经历念念不忘,后曾设法将罗孝全延揽至天京,又生一段故事——此是后话。
此时距甲辰年(1844)七月两人分手,已整整三年。这三年,洪秀全自己除在赐谷村说服了王盛均父子等一小批信众,几无建树。当他近乎走投无路,孑然一身、蓬头垢面回到赐谷村时,却听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三年间,冯云山经过坚忍苦行,竟使信众发展到“逾二千之多”!那年七月,冯云山和洪仁球、洪仁正从赐谷村别过洪秀全,内心其实不愿离开广西,于是中途打发洪氏二人自回花县,但他并未折回去找洪秀全,而是就此单独在广西开始一番征程。他简直像是流浪一般,靠做苦力甚至拾粪,漫无目的地游走,结交各色人物,宣传“拜上帝”。来到紫荆山,终于谋得落脚点——“听而倾心皈服者约有工人十名。彼等则报告于主人曾某,以冯氏之到此及其为人诚实才具优异等语。曾某果与云山相见,晤谈之下,询及其身世职业,即延聘其为家塾老师,未几,亲受洗礼。”慢慢地,以紫荆山为中心,“拜上帝”向四方辐射,“及于广西数县地方,如象州、浔州、郁州及平南、武宣、贵县、博白等县属”,徒众“数且日增”,其中杨秀清、萧朝贵、石达开、韦昌辉、胡以晃诸书不一,亦有作“晄”者,都是冯云山一手招入。除了使队伍初具规模、开辟紫荆山为“根据地”,冯氏还有一大贡献,亦即创设“拜上帝会”之名目;先前,洪秀全只是教导人们“拜上帝”,并无组织方面的设想与规划,若论有其“组织起来”的意识与实践,则自冯云山始。
由是观之,冯云山对太平天国事业的草创,岂止功不可没,抑且允称功居第一。何以他能取得如此煌煌硕果,而洪秀全却苦无建树,惨淡到自身难保?回看三年前两人曾“语言有拂逆”、洪秀全命冯云山回东、冯云山实不愿回、中途留下却又并不折回见洪而另辟一途……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对诸多问题,必有分歧。另外,两人在性情、格调、品节上,对比也很鲜明。洪秀全总其一生来看,耽于空想而又刚愎峻急、躁忌褊忮;冯云山却待人以诚、身体力行、敬让不争,是典型的埋头苦干人格。然而,此种实干家通常得不到恰当尊重,冯云山也不例外。这三年,他近乎只手为洪秀全崛起奠定坚实基础,但《太平天日》对此一段的叙述,却含糊其辞、语焉不详,连轻描淡写都算不上,不知是否出于南王事迹可能冲淡、掩盖天王光辉之忌媢。到后来,太平天国正式排座次,天王以下,冯云山竟列杨秀清、萧朝贵之后,忝居第三。
尽管《太平天日》刻意弱化冯云山成就,大好局面却显然使洪秀全惊喜之余愁容尽扫,精神抖擞。史景迁评论道:“洪秀全似乎并没有因着旅程的艰苦困厄而感到沮丧疲惫,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胜利。”他迫不及待想和冯云山会合,“主甫到数日,便欲到紫荆珊山”。紫荆山在桂平县北,距赐谷村百余里。七月十五日,洪秀全由王维正陪送,经勒马、东乡赴紫荆山。在东乡路遇一庙《太平天日》称之“九妖庙”,好吟诗的洪秀全诗兴又发,“命觐王黄维正捧砚,主举笔题诗在壁”。诗云:
朕在高天作天王,尔等在地为妖怪。迷惑上帝子女心,靦然敢受人崇拜。上帝差朕降凡间,妖魔诡计今何在。朕统天军不容情,尔等妖魔须走快。
史景迁考证,“这是他第一次不用‘吾’这个字,而自称‘朕’”。拥众二千多的事实,让他内心发生奇妙变化,“天王意识”不但强烈骚动,且从来没有这样接近成真,所以笔端油然出现“朕统天军”四个字。那不再是道光十七年癫狂梦境里的幻象,却已经是扎扎实实的现实存在。
①简又文:《太平天国典制通考》,香港简氏猛进书屋1958年版,第1659页。
②⑥⑧⑨(13)(15)(16)(17)(19)(20)(23)(24)(25)(26)(27)韩山文:《太平天国起义记》,《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囯(六)》,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841页,第848页,第850—851页,第850页,第853页,第853页,第853页,第853页,第856页,第856页,第856页,第856页,第857页,第863页,第857—858页。
③⑤(14)(10)(12)(21)(22)(29)(30)《太平天日》,《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囯(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643页,第643页,第645页,第643页,第644—645页,第647页,第646页,第647页,第647页。
④⑦洪仁玕:《洪秀全来历》,《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囯(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690页,第690页。
(11)《太平天国起义记》云“皈依受洗礼者逾百人”,存疑。太平天国官方审定的《太平天日》无此记载,而是说“此处兼有人信从真道”,语气明显信从者不多。
(18)(28)(31)史景迁:《太平天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26页,第128页,第128页。
作 者:
李洁非,文史学者,历年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理论批评、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明清史研究等。编 辑:
斛建军 mzxshjj@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