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元九书(节选)
2017-02-22白居易
微之a,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b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岁韦苏州歌行c,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詩又高雅闲澹,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然人贵之。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词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然千百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故自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知吾罪吾,率以诗也。
(《白氏长庆集》)
注释:
a 微之:唐代诗人元稹,字微之,因排行第九,故称“元九”。
b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上》:“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c 韦苏州:唐代诗人韦应物。
大意:
微之,古人说:“失意之时要完善自身,得意之时要造福天下。”我虽然不才,也常师法这句话。大丈夫所坚守的是圣贤之道,所等待的是有为之机。时机到来,就是腾云之龙,乘风之鹏,勃兴突进,奋力向前;时机不来,就是隐雾之豹,远飞之鸿,空阔寂静,全身退却。仕进退隐,往何处不自由自在呢?因此,我志在造福天下,行则独善其身,尊奉并始终实践的便是圣贤之道,言说并生发阐明的便是诗歌。称作“讽谕诗”的篇章,表达造福天下之志;称作“闲适诗”的篇章,抒发独善其身之义。因此,读我之诗,就知我所持之“道”。其余的杂律诗,有的为一时一物引起,有的为一笑一吟激发,率性随意写成,并非我平生所看重推崇的篇章,只是亲戚朋友聚散离合之时,用它们消释恨憾,增添欢乐。现今整理编选,暂时未能删去(这些篇章),未来如有人为我收集编辑诗文,把它们略去即可。
微之,重视耳闻而轻视目睹,以往昔为荣耀而以今日为鄙陋,是人之常情。我不能远寻古之旧闻为证,像近年韦应物的歌行篇什,才富词丽之外,十分接近比兴讽咏的诗歌之道。他的五言诗高尚雅正,安闲冲澹,自成一家风格体式,如今握笔为诗者何人可及?但韦应物在世时,人们却并没有十分珍惜重视,一直到他去世后,人们才珍视他的作品。如今我的诗中,人们珍爱的全都不过是杂律诗和《长恨歌》以下的作品。时下人们重视的,却正是我所轻视的。至于那些讽谕诗,用意激切而言语质直;闲适诗,思想恬淡而文词迂曲。质直迂曲两种缺陷相合,人们不喜爱也是应该的。如今,爱我之诗并与我同生于世间的,只有足下您而已。可是,千百年后,怎能知道再没有像足下这样的人出现,了解并喜爱我的诗歌呢?因此,近八九年来,我与足下显达时以诗互相劝诫,困顿时以诗互相勉励,独居时以诗互相安慰,共处时以诗互相娱乐。理解我和谴责我的,大都是由于诗啊。
【解析】
《与元九书》是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写给挚友元稹的一封书信。在这封信中,白居易不仅详细阐述了自己的诗歌创作观念,而且论及了此种观念形成的政治、社会、诗学传统乃至个人遭际等多方面的原因。其中不乏白居易对于从政为官、为人处世的深切体会和思考。白居易所秉持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源于《孟子》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体现了中国古代儒家知识分子的处世原则。这种原则对于个人操守和道德修养的坚持,对于天下百姓福祉的主动担当精神是值得充分肯定的。白居易的诗歌中,“讽谕诗”脍炙人口,为后人推崇。在他看来,此类诗歌表达了兼济天下的志向,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在今天看来,尽管这些诗歌并未突破“讽谕”美刺的诗歌传统,但关注现实政治、关心百姓命运的精神,强烈的批判意识和勇气是极为可贵的。正因如此,这些诗歌在当时便遭到“权豪贵近”的仇视和攻击,所谓“众口籍籍”,“众面脉脉”,“相目而变色”,“扼腕”,“切齿”,白居易也备受排挤。在这样的处境中,正是与白居易追求相同的元稹“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相互扶持,相互砥砺,以优秀的作品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元白诗派”,他们饱含现实关怀的诗篇也成为后人观察唐代历史与社会的一面镜子。(翊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