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臣乎？奸贼乎？——昙花一现尔朱荣

张国刚

尔朱荣何许人也？一般读者未必详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是北魏乃至北朝后期政局发展中最关键的人物之一。他曾经挽倾颓的北魏于既倒，又曾种下北魏王朝分裂乃至覆亡的祸根。他是魔鬼般的奸贼，也是再造王室的功臣！

一、北魏乱局：尔朱荣的机遇

冯太后和孝文帝的改革，把北魏的历史发展推向了鼎盛。盛极而衰的规律，这个时候又发生了作用。而且盛的原因，恰恰构成衰的因素。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有利于加强对全国的统治，俸禄制、均田制、三长制以及后续的汉化改革措施，推动了北魏经济与社会的发展。与此同时，迁于内地的拓跋鲜卑贵族，却也因为逐渐适应了中原的富庶安逸而纸醉金迷，从而埋下了乱亡的种子。

499年四月，北魏孝文帝崩于南征途中。太子元恪（482—515）即位，是为宣武帝。宣武帝时期，北魏已经在走下坡路a，拓跋贵族竞相奢侈，迅速腐败下去。到胡太后执政时期，奸佞当道，民变迭起，尤其是北方六镇起兵，破坏了北魏的统治秩序。

所谓北方六镇，是指北魏前期在首都平城（今山西大同）北部边塞地区设置的六个军镇，包括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等镇，位置在今内蒙古河套地区以东，阴山山脉以南地区。设镇的目的是为了拱卫首都平城，抵御柔然等北方游牧民族的

侵犯。

可是，迁都洛阳之后，鲜卑贵族沉湎于醉生梦死温柔乡，早就忘记了边塞地区的苦寒。边镇与洛阳的鲜卑贵族对于国家的前途有了两种不同的期待。孝文帝南征之际，太子元恂从洛阳逃归平城，反映的實际是鲜卑内部，对于国家发展的两种不同路线之争。如果接下来的宣武帝元恪、孝明帝元诩（胡太后掌权）时期，对于各方利益有所平衡，事情也许尤有可为。可是，胡太后与孝明帝争权，进一步恶化了朝廷与六镇的关系。

胡太后是宣武帝的宠妃，为他生了长子元诩（510—528）。大约由于佛教的影响，大约由于汉化的缘故，大约出于对胡贵嫔的宠爱，元恪废除了“子贵母死”的旧规矩。胡贵嫔没有因为生了宁馨儿而被杀，相反受宠有加。515年正月，元恪死后，其所亲信的大臣高肇、王显等被杀，不久，原配高太后被大臣废黜为尼，胡贵嫔从太妃升格为太后，垂帘听政。

在执政初期，胡太后处事尚有章法，小叔子兼情夫元怿主持朝政，与权宦刘腾、妹婿元乂等人产生了权力冲突。520年，刘腾等利用她与元怿的暧昧关系，鼓动少年皇帝将太后软禁起来，长达五年之久。525年，胡太后利用母子之情，以及刘腾的去世，采取反制行动，除掉了元乂，重新掌握朝政。从此她就变得肆无忌惮、为所欲为：“自是朝政疏缓，威恩不立，天下牧守，所在贪惏。郑俨污乱宫掖，势倾海内；李神轨、徐纥并见亲侍。一二年中，位总禁要，手握王爵，轻重在心，宣淫于朝，为四方之所厌秽。文武解体，所在乱逆，土崩鱼烂，由于此矣。”a就在这个当口，铁血帅哥尔朱荣，却舔着造反者的鲜血，迅速崛起。

二、河阴之变：尔朱荣乘机而起

尔朱荣（493—530）出身契胡酋长家庭。契胡一般认为就是羯族的一支，世居秀荣川（今山西朔州）。传到尔朱荣这一代，为北魏边防镇将。尔朱荣生得皮肤白皙，长相俊美，是著名的帅哥，更是一员猛将，“神机明决，御众严整”b。在抵抗蠕蠕的战争中，倒不见得有何奇功，但是，每次镇压内部胡族的反抗，尔朱荣都频频立功，所得封赏也逐渐提升。在胡太后执政时代，他已经屡次因为军功获得擢升，为使持节、安北将军、都督恒朔讨虏诸军、假抚军将军，进封博陵郡公，食邑1500户。526年八月，尔朱荣举兵袭取肆州（今山西忻县），自署其叔父为刺史，“自是荣兵威渐盛，朝廷亦不能罪责也”c，进而任命为镇北将军。

由于胡太后大权独揽，忌惮孝明帝，“由是母子之间嫌隙日深”d。528年，胡太后与情夫郑俨、徐纥等人在清除了孝明帝身边的亲信后，又毒死了孝明帝元诩，谎称潘妃所生女儿为太子，即位称帝。几天后又称潘妃所生实为女孩，另立孝文帝之孙，年仅3岁的元钊为帝。这给了一直觊觎朝廷的尔朱荣以兴兵问罪的借口。

本来，尔朱荣的部将高欢就曾建议说：“今天子暗弱，太后淫乱，嬖孽擅命，朝政不行。以明公雄武，乘时奋发，讨郑俨、徐纥之罪以清帝侧，霸业可举鞭而成。”e孝明帝则把尔朱荣当作对抗母后及其情夫郑俨、徐纥的外援。“密诏荣举兵内向，欲以胁太后。”尔朱荣以高欢为前锋，行至上党，帝复以私诏止之。此时，传来孝明帝崩驾的消息，自然给了尔朱荣以兴兵靖难的口实。

尔朱荣的抗表写得义正词严：

第一，“大行皇帝背弃万方，海内咸称鸩毒致祸。岂有天子不豫，初不召医，贵戚大臣皆不侍侧，安得不使远近怪愕！”此点指出皇帝死得蹊跷！

第二，“又以皇女为储两，虚行赦宥。上欺天地，下惑朝野。已乃选君于孩提之中，实使奸竖专朝，隳乱纲纪，此何异掩目捕雀，塞耳盗钟！”此点质疑所立君主的合法性！

第三，“今群盗沸腾，邻敌窥窬，而欲以未言之儿镇安天下，不亦难乎！愿听臣赴阙，参预大议，问侍臣帝崩之由，访禁卫不知之状，以徐、郑之徒付之司败，雪同天之耻，谢远近之怨，然后更择宗亲以承宝祚。”

显然，这第一、第二问，是胡太后及其情夫掩盖不了的；这第三问，就是要兴师问罪，改换国君。对于皇室而言，这是比东汉末年董卓进京更强有力的挑战。

尔朱荣率兵向洛阳进发，朝廷乱作一团。胡太后派出的军队不堪一击，情夫们都各自逃命，胡太后自己削发躲入佛寺，并下令妃嫔们都出家为尼。是年四月，尔朱荣在进军途中，立长乐王元子攸（507—531）为帝。子攸为献文帝之孙、孝文帝之侄，是为敬宗孝庄帝。尔朱荣自任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尚书令、领军将军、领左右（即领左右千牛备身，带此头衔掌控皇帝身边禁卫），封太原王。六月，尔朱荣入洛阳，把胡太后及小皇帝都提溜到河阴，沉入黄河，又大开杀戒，屠杀了2000多位胡汉高官，朝廷为之一空。

三、再造王室：尔朱荣的功绩

这个时节，北魏六镇起兵与镇民造反，混在一起，如火如荼。起兵的领袖们大多出自六镇：破六韩拔陵（？—525），匈奴人，沃野镇民；鲜于修礼（？—526），敕勒人，怀朔镇民，当过镇兵；杜洛周（？—528），高车族人，柔玄镇民，当过镇兵；葛荣（？—528），鲜卑人，曾任怀朔镇将。六镇及流民起兵可分为如下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六镇点火。早在523年，怀荒镇、沃野镇民与镇将冲突，聚众造反，领头羊是沃野镇民破六韩拔陵，建元真王，迫使朝廷改镇为州，进行安抚。武川豪强贺拔度拔（贺拔岳之父）、宇文肱（宇文泰之父）被提拔入镇军军官，加以对抗，最后却也汇入到了造反者的队伍中。524年秋，六镇已经全部为镇民所占领。尔朱荣在这场平乱中，虽然没有与破六韩拔陵正面交锋，却在平叛中壮大了自己的实力。

第二阶段，河北冒烟。525年，破六韩拔陵主力失败，降户二十多万，被安置在河北冀（今河北冀县）、定（今河北定县）、瀛（今河北河间）三州就食。此时的河北正遭遇水旱之灾，无处觅食。柔玄镇兵杜洛周在上谷（今河北宣化）再次发动流民起事，接过了真王年号。西围燕州（今河北涿鹿），南攻幽州。

526年，就在杜洛周据有燕、幽的同时，怀朔镇民鲜于修礼也率流寓当地的六镇兵民于定州造反，建元鲁兴，形成南北呼应之势。后鲜于修礼内乱中被杀，部下葛荣统领其众，更加勇猛，连连击败强大的魏军。527年初，葛荣攻克殷州，进而攻克冀州，年底逼近邺城。

这个时候的尔朱荣，全力在河南经营，扩大自己的队伍，原武川镇基层军官贺拔岳、贺拔胜（贺拔度拔之子）及其部下都归附于其麾下。

第三阶段，火并与灭亡。528年初，杜洛周南下攻克定、瀛二州，与葛荣所部发生冲突。二月，葛荣杀死杜洛周，并统领其军，队伍号称百万众。

此一阶段，尔朱荣于河阴之变后，控制了北魏朝廷，乃调动大军进逼葛荣所部。八月，尔朱荣以侯景为前锋，向河北进发，所率精骑七万在邺城附近与葛荣遭遇。尔朱荣利用葛荣排兵布阵兵力分散的弱点，击散流民部队，生擒葛荣并押至洛阳斩首。为什么尔朱荣带七万众（一说七千）能够打败葛荣百万众？因为葛荣所统率的是乌合之众，而尔朱荣所部乃身经百战的精锐，葛荣造反求生存，没有雄踞天下的志向，不是爾朱荣的对手。

六镇起兵及其引发的流民暴动，就这样被镇压了。但是，这个时候，北魏孝庄帝却被堂兄元颢（485—529）赶出了京城。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元颢乃北魏宗室近属，献文帝拓跋弘之孙，孝文帝元宏之侄，在与北魏皇室的血统关系上，与堂弟孝庄帝元子攸等夷，袭父爵为北海王。528年，元颢受命前往邺城镇压葛荣军，恰逢尔朱荣攻破洛阳，发动河阴之变，面对葛荣的强大势力和朝廷的不测事变，元颢为了自保，投降了南朝，梁武帝萧衍封之为魏王。

这一年（528）十月（投降南朝之后四个月），梁派大将陈庆之拥护元颢北伐，此时尔朱荣刚刚平定河北的葛荣，南下的河北豪族邢杲又在山东青州发动流民起义a，吸引了朝廷军队的主力。梁军势如破竹，529年四月，元颢在睢阳称帝，五月竟然攻入了洛阳。“颢既入洛，自河以南州郡多附之。”这对孝庄帝政权震动很大。元颢甚至致书孝庄帝，劝其放弃帝位，共同对付尔朱家族，他在给北魏孝庄帝的诏书中说：“朕泣请梁朝，誓在复耻，正欲问罪于尔朱，出卿于桎梏。卿托命豺狼，委身虎口，假获民地，本是荣物，固非卿有。今国家隆替，在卿与我。若天道助顺，则皇魏再兴；脱或不然，在荣为福，于卿为祸。卿宜三复，富贵可保。”a元颢后来被称为北魏建武帝，建武帝说孝庄帝是傀儡，这没有错。但是，让孝庄帝为保全富贵，放弃帝位也是不可能。于是，身为天柱将军的尔朱荣，率领百万大军绕开陈庆之军，奇袭洛阳。六月，攻入洛阳城，元颢出逃，死于途中。尔朱荣迎孝庄帝回洛阳后，毫无疑问，真正是再造王室，也必然是权倾朝野。

尔朱荣不是没有称帝的企图，只是由于时机不成熟，加之他四次铸造金人皆不成功（意味着上天不赞成改朝换代），使他放弃了称帝的企图。但是，他对孝庄帝的蔑视以及各种胡作非为，已到了令人发指、难以忍受的地步。回到洛阳一年多，即530年的农历九月，孝庄帝以尔朱皇后（尔朱荣之女）生子为由，诱得尔朱荣入皇宫庆贺，亲手将其刺杀于御座之前。“于是内外喜噪，声满洛阳城，百僚入贺。”b尔朱荣没有死在疆场上，而是死在自己所拥立的女婿的刀下；死因也不是图谋篡位，而是因为权力太大，跋扈不羁！死得实在有些窝囊。

四、盖棺论定：尔朱荣的身后事

尔朱荣死后，北魏出现了权力真空。

六镇起兵的兵民分两支，一支以怀朔镇的高欢、段荣、尉景为代表，先在杜洛周麾下，后来逃奔葛荣，不久离开葛荣，投奔了尔朱荣。另外一支以来自武川镇的贺拔氏、宇文氏为代表，主要有贺拔岳、贺拔胜、宇文泰、李虎、独孤信等，也都归附了尔朱荣。与高欢早先就离开葛荣投奔尔朱荣不同，宇文泰是在葛荣被擒之后，作为俘虏为尔朱荣收编的。a

尔朱荣死后的权力真空就由这两股势力来填补。高欢诛灭尔朱兆等尔朱氏家族势力后，取得了北魏最高权力。而尔朱荣生前数月派遣贺拔岳、宇文泰等前往关中地区平乱，则孕育出另外一股势力。北魏被这两股势力分裂，高欢是东魏、北齐的开山，宇文泰则是西魏、北周之始祖。仅由此点，即可见出尔朱荣在北朝后期发展史上所处的关键位置！

《资治通鉴》没有对尔朱荣做出系统评论，大约认为此人太不靠谱。倒是《魏书》编纂者魏收在《尔朱荣传》后有一段“史臣曰”，没有把尔朱荣一棍子打死。这一段长达五百字的评论，先分析了北魏的历史：“太祖抚运乘时，奄开王业。世祖以武功一海内，高祖以文德革天下。世宗之后，政道颇亏。”然后论及当时的时局：“及明皇幼冲，女主南面。始则于忠专恣，继以元叉（一作元乂）权重，握赏罚之柄，擅生杀之威；荣悴在亲疏，贵贱由离合；附会者结之以子女，进趋者要之以金帛。且佞谀用事，功勤不赏，居官肆其聚敛，乘势极其陵暴。于是四海嚣然，已有群飞之渐矣。”作者尤其点出了525年胡太后重新执政后的乱象：“逮于灵后反政，宣淫于朝。郑俨手运天机，口吐王制。李轨、徐纥刺促以求先，元略、元徽喔咿以竞入。私利毕举，公道尽亡，遐迩怨愤，天下鼎沸。倾覆之征，于此至矣。”

这就是尔朱荣崛起的时代背景。在作者看来，尔朱荣于此时挺身而出，实在是上天之赐啊！“尔朱荣缘将帅之列，藉部众之用，属肃宗暴崩，民怨神怒，遂有匡颓拯弊之志，援主逐恶之图，盖天启之也。”

作者特别提出了尔朱荣的两方面功劳。一是匡扶王室：“于是上下离心，文武解体，咸企忠义之声，俱听桓文之举。劳不汗马，朝野靡然，扶翼懿亲，宗祏有主，祀魏配天，不殒旧物。”二是平定内外叛乱和南朝入侵：“及夫擒葛荣，诛元颢，戮邢杲，翦韩娄，丑奴、宝夤咸枭马市。此诸魁者，或据象魏，或僭号令，人谓秉皇符，身各谋帝业，非徒鼠窃狗盗，一城一聚而已。苟非荣之致力，克夷大难，则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也。”对于这两点，史家当亦无法否定！“然则荣之功烈，亦已茂乎！”作者如此赞叹。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始则希觊非望，睥睨宸极；终乃灵后、少帝，沉流不反；河阴之下，衣冠涂地。此其所以得罪人神，而终于夷戮也。”作者指出了尔朱荣的政治野心和政治短板。政治野心是指尔朱荣曾想取魏而代之，从当时的条件而论，尔朱荣确实没有这个德望和软实力，即使在魏晋乱世，又有哪一个英雄豪杰，不是经营了多少年乃至数代，才问鼎成功的？其次，尔朱荣在河阴之变中残酷屠杀，把自己推向了北魏皇室和官僚集团的对立面，人神共愤，即使有再造之功，终难抹平仇恨的鸿沟。

作者进而提出假设：“向使荣无奸忍之失，修德义之风，则彭、韦、伊、霍夫何足数？至于末迹见猜，地逼贻毙，斯则蒯通致说于韩王也。”a前一句是说，假如尔朱荣不是如此残暴奸忍，能修德树恩，也许可以与伊尹、霍光媲美；后一句就更深刻了，说孝庄帝之所以诛杀尔朱荣，并不是尔朱荣想篡位，只是兔死狗烹、卸磨杀驴，类似于蒯通当年对韩信的警告。

笔者认为，魏收对于尔朱荣的“两点论”，是符合历史事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