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老家的那些事儿
2017-02-20王忠范
王忠范
那几天电视里总说世界的粮食和中国的粮食,这可把本家二哥乐颠馅儿了,好像他的农民身价也往上蹿了一大截,喜兴得顿顿饭喝几口小酒,二嫂说:“看你把酒盅都捏扁了。”他嘿嘿一笑,头像田间的一蓬草摇来晃去:“又重视粮食了,俺心里痛快。”
这次回老家就住在二哥的东屋,那是一间老房子。
二哥一有空儿就过来跟我聊天,话题就是粮食。他说,农民知道生产粮食是硬道理就够了,别的不用咱庄稼人瞎操心。他习惯地挠挠鼻子,又说,天下不管你是什么人物,谁也离不开粮食,就是奥巴马那家伙要是饿上幾天,他也就没有囊劲儿打打杀杀了。每每说到这些,他更觉得粮食重要、农民伟大,身子板儿挺得倍儿直。
二哥这辈子就想种地,他最懂得粮食了。
当年他高中一毕业就回家种地,说中国需要有文化的农民,便想做比他爹还农民的农民。每天早早起来扛着太阳下田,面朝大地,二哥沿着条条长垄走过去,走回来,再走过去,又走回来,一脸汗水,满脚泥土,疲累里躬耕。铲、耥、除草、追肥、护苗,渐渐地把自己种进了土地,脚印也长成密密层层的庄稼了。抬头抹把额头上的汗,二哥都要望望另一块土地,那里有跟他一起回乡的姑娘。
这时候那姑娘也正在望他,是心有灵犀吗?怪了,神了。不久,秫秸哨变成了他俩的爱情鸟,嘟嘟哇哇一叫,两个人就跟着月亮钻进坡上的那片树林。他们很快就成亲了,我去参加婚礼时曾悄悄跟二哥说:“如果觉得太累的话,就在城里找份工作吧。”他笑得眉飞色舞:“累啥呀,我就是干农活的那块料,再说干农活能创造粮食,粮食能养育人类,光荣嘛!”
二哥成家以后,先是让二嫂养起一群羊。他说羊值钱,羊粪还是好肥料,这叫一举两得。二哥有计划地春秋两季往田里上羊粪做底肥,把地喂得又肥又暄,脚一搭地就感到绵软温和。再用机械作业,科学种田,粮食质量高,连年丰产,乐得二哥脸红扑扑的,像一穗饱满的高粱。这夹当,二哥时不时就往镇里跑,赶集,卖羊毛,扎进小酒馆喝一顿。他与那些农民朋友唠农事,说庄稼,搜集信息。那回听说高脂大豆是香饽饽,还能出口,转过年他就满满地种了两块地的高脂大豆。他和二嫂像绣花那样侍弄,又加上风调雨顺,到秋是个沉甸甸的大丰收。客商抓起二哥的大豆用牙一嗑,嘎嘣一声,便不住嘴地说是好成色。二哥指着他的大豆说:“每一粒粮食都金光灿灿,是因镀上了我们农民的本色。”
这年他算掏上了,一下子收入几万元,两口子还放了一挂响鞭给自己庆贺了一把。
有一段时间粮食卖不上好价钱,镇里就招商引资,想占用土地搞什么开发。二哥火了,领着一伙人拿镐把,拎锄杠,握二齿子,齐刷刷地站在地头上,可着嗓门大喊:“土地是咱的命根子,谁敢动,我们就跟谁拼命!”
镇长叫来派出所干警,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二哥抓走了。乡亲们连夜写信,一纸鲜艳的红手印惊动了县长,这才平息了一场风波。
二嫂又夸又心疼地对我说:“你二哥为了粮食什么都豁得出去。”
近些年村里的人一伙又一伙地出外打工,像我二哥这样固守土地的农民似乎不多了。眼看着别人有钱了还翻盖了新房,可二哥一点儿都不眼馋。他照样起早贪黑种地,摆弄庄稼,平静而又安宁,尽管很苦很累。二哥说,梭罗费了好多周折才找到瓦尔登湖那个地方隐居写书,俺有现成的田原风光、农耕图景,天天作着粮食的文章多好哇。
有文化的二哥不但懂得粮食的重要,而且喜欢享受大自然和乡村生活,小日子过得殷实、滋润。他常常摘来自己种植的辣淑、黄瓜、茄子,炒上几个菜,面对绿水青山、沃野良田,与二嫂碰杯对饮,高兴了还要唱几口京戏呢。
打头的
在北方,管走在前面带领大家伙儿干活的人叫打头的。我们红旗社这个村子打头的叫孙福,他是孙家最小的孩子,所以有人叫他老小子,也有人叫他老疙瘩。
因为家庭生活困难,孙福高中没毕业就回家种地了。他能干,活儿好,很快当上了打头的。当时生产队的领导班子共四人:队长、副队长、会计和打头的。不过打头的没啥权力,就是领着社员干活儿。像种地、铲地、割地这些上趟子活儿,打头的干在前头,后面几十号人紧跟,有说有笑,大帮轰。什么时候歇气休息和收工回家,这由打头的拍板定夺。孙福觉得干一样的活儿,当打头的每天还多挣两个工分,挺划算的。
那时“抓革命,促生产”,孙福只管促生产,像地头路线分析、斗私批修这些茬儿他一概不理。地头休息时可以摔扑克下五子棋唱二人转,也可以枕着垄头睡大觉。这样轻松愉悦,大家拥护。起毛翅的公社革委会主任来了,盯着孙福说:“光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是危险的。”孙福暗想,这小子是没累着呀。他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铲地铲到半当腰时,孙福把锄头递给革委会主任:“我拉肚子,你替替吧。”
孙福撂杆子了,主任只好吭吭哧哧往前铲,直到日头卡山。社员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憋不住笑,悄悄说,这小子今晚得抓着猫尾巴上炕。
第二天一大早,孙福家劁猪,便和兽医拿猪卵子下酒,喝得有点高了。到了地头一搭锄,孙福发现主任扛着锄头装模作样地来了,他心想这小子属草爬子的叮(盯)上了。他挠挠后脑勺,回身叫主任挨着他也抱一条垄,说主任跟咱同劳动是鼓舞呀。他耍心眼,又借着酒劲儿,铲着铲着就毛了。也就是两袋烟的工夫,主任就“打狼”了,远远地落在后面。那些老娘们儿嗷嗷直喊:“打头的,你这么快,把人都累出屁了!”接着哄堂大笑,谁都知道这是羞臊主任。到了地头歇气时,主任念了一段报纸就憋不住了,钻进草棵里去拉屎。
孙福见主任拿报纸揩屁股,不禁一阵好笑。主任回来了,孙福嘴里喷着酒气说:“用印有最高指示的报纸揩屁股可不是小事。”一句话戳得主任满脸灰土土的,他吞吞吐吐,嘴里像含块冰有水吐不出来,于是脚底下抹油——溜了。
小麦熟了,满地金黄。
开镰这天,孙福领着大伙儿干得虎实火爆,尽管头顶上烈日炎炎。抢收是叫劲儿的活儿,必须又快又好,防止老天变脸下雨。吃傍晌饭时,主任和队长鼓鼓捣捣送来了忆苦饭,没有一丁点儿香味。孙福一看就急眼了,蹦着高儿骂了一阵子之后,让队长另找打头的,他撂挑子了。谁都没劝,因为他的犟劲上来了很邪乎,你就是说出大天来也没用。
改革开放以后,孙福的精神头儿又上来了,他像绣花一样侍弄自己的责任田,连年丰收,小日子很快红火起来。
那天,坐在地头的老榆树下,他出神地望着眼前起伏的青山,脑子不禁动了起来,心想这山就像城里的蔬菜超市,要啥有啥,不过全是山野菜:黑木耳、花脸蘑、山蕨、山葱、山芹、山韭菜、四叶菜、金针、野鸡膀子……这要加工成成品卖到城里,准是香饽饽。他忽地站起来,晃晃肩膀,自言自语道:“咱还得给大伙当打头的。”
回到家里,孙福换身西服,坐车进了城。
他到市場考察,去有关部门咨询,还聘请了技术人员,很快贷款办起了红旗社野菜加工厂。乡亲们有的入股,有的给他打工,忙忙活活很热闹。干出了奔头儿,谁都把他当成致富路上的打头的。孙福跟大家说,人心齐,摽劲儿干,不愁富不起来,等着数钱吧。可正在生产加工的节骨眼儿,由于疲累不堪,孙福突然晕倒了,两天两夜昏迷不醒。当有人进屋说生产的产品成功时,他竟神奇地睁开了眼睛,眼角闪动着泪花。
红旗社的山野菜罐头出厂了,乡亲们敲锣打鼓,扭秧歌,放鞭炮,像过节般兴高采烈。从此,城里人也知道乡下有个打头的农民叫孙福,名字越传越远。
猪倌小两口儿
在莽莽苍苍的老爷岭下,红旗社是一个百年的老村。村里大柱子家的小日子过得数一数二。日子红火都因为他那群猪。
这辈子大柱子就信奉祖传的那句老话:“猪多粪多多打粮,老母猪肚子小银行。”所以年年养一群猪,猪粪把土地喂得肥肥的,粮食旱涝保收。年末肥猪出栏,一下子就卖个万八千的。还有两头老母猪,一年总共4窝羔儿,也是好几千元的“外块”。大柱子养猪上了瘾,越养越有兴趣和劲头儿。
20多岁的时候,村里好多小青年出外打工,大柱子却养起了群猪。他的那些猪都是本地种,鬃长毛长,一水水的黑色,油亮亮的,很好看。他建造的猪栏特讲究,石头墙,茅草盖,隔成几个单间,分槽喂食,还留出露天空场,是猪吃食和游乐的地方。猪睡觉的地方或铺几块木板,或放一抱干草。大柱子说,猪看样子挺脏的,但它们很少在窝里拉屎撒尿,所以尽量干爽点。而喂猪大柱子是有研究的:米糠、瘪谷、野菜、饲料、刷锅水、剩饭剩菜,按比例调配,烀煮得黏黏糊糊,然后按顿按量及时去喂,既让猪吃饱,又不能让猪吃馋了。那些吃了就睡醒了就吃的猪,被大柱子调教得也有生活规律了。
村里姑娘香兰,细高挑儿,大眼睛,文雅端庄得像乡村教师。大柱子很喜欢她,有事没事总往人家跟前凑。
其实香兰也看中了大柱子,常夸他人好,能养猪会过日子。然而,两个人之间的这层窗户纸谁都不好意思先捅开。
那天,被大柱子称“黑愣子”的猪跑了出来,钻进香兰家的地吃庄稼,香兰举起锄杠就是一顿胖揍,“黑愣子”哼哼呀呀地瞭杆子了。可第二天它又来了。香兰急忙喊来了大柱子,说这猪真是记吃不记打呀。大柱子瞅着香兰说:“我爱你,连我的猪也喜欢往你这儿跑。”
香兰扑哧一笑,脸一红,偎进大柱子的怀抱。他抱紧她:“做我的媳妇吧?”
她狠狠地刮一下他的鼻子说:“都这样了还说啥,猪脑袋!”
几个月过后,大柱子就成亲了。那天阳光很好,院子里贴对子敲锣鼓吹喇叭,把栏子里的猪惊得拱槽子,啃石墙,泥地上撒欢打滚儿。大柱子悄悄地跟香兰说:“你看这猪也通人性,不都是蠢货。”香兰抿嘴笑了。就是这大喜的日子,大柱子也没忘了喂猪,而且多加了些糠。晚上香兰撒娇:“你跟猪那么亲近,咋不去跟它们一起睡觉?”大柱亲她一下:“你再逗,别说我不饶你。”
香兰急忙把灯关了。
结婚了,小两口儿一起养猪,欢欢乐乐。春秋两季,他们总是把猪赶出栏到野外放放。那些猪见到猪芽草和灰菜就抢着吃,高兴了便哼哼着互相蹭痒痒,或者交配。香兰说:“这些猪不知道愁。”大柱子搓搓手:“猪是乐天派,有时比人强。”
大热天时,怕热不怕冷的这些猪不老实,常常这奔那逃。香兰拿起鞭子,想去狠抽逃跑的猪,被大柱子拦住了:“别打呀,打坏了该心疼了。”
他一边吆喝,一边顺手捡起个土块儿扔到那头猪的前面,砰的一声,那头猪就把脑袋窝回来了。接着他们把猪群赶进一块泥洼子,猪们把半个身子陷进洼地,拥拥挤挤,踹踹咕咕,像进了它们的游乐园,鼻子L朝着泥水里直出气。过一会儿,猪们就打着呼噜睡着了。大柱子叹口气:“猪就是太懒啊。”
深秋,小两口儿要轰猪遛茬,这是猪最乐意的。它们前前后后散开,嘴巴子插进土里,喘着粗气一点儿一点儿往前拱,捡吃丟在地里的地瓜、土豆、豆粒什么的。这时候的猪不跑不颠,不用管了。大柱子点燃一堆火,跟香兰一起烧爆米花吃,噼里啪啦地乐呵。
小两口儿吃着吃着就唱《猪八戒拱地》,亲亲热热,没完没了,有时笑得直不起腰来。这个秋天雨多,村前的小河里下来了忙牛水,傍晚一下子涨满了。赶猪回家时香兰傻了,说:“猪群能过去吗?”大柱子微微一笑,说:“这你就不懂了,猪会游泳,是本能的。”果然,大柱子一甩鞭子,那些老猪、大猪和母猪领着的小猪羔儿,一头跟着一头地游了过去,像是比赛。香兰拍着巴掌跳起来:“这猪真有能耐!”
年进腊月,大柱子给收购站打电话,说他的20头肥猪要出栏了。香兰真的有些舍不得,这些天她总给猪喂些好吃的,还常常不住眼地瞅着那些猪,啪啦啪啦地掉眼泪。
收购站来拉猪那天,大柱子和香兰跟着车跑出了村子,送出去很远。就是这天晚上,一头老母猪拱开圈门跑了,大柱子和香兰找了两天也没找到,急得香兰直跺脚。大柱子安慰她:“这头母猪认家,会回来的。”
说来也神了,转过年的五月节,那头老母猪突然回来了,还领回一窝小猪羔儿。不过那些猪羔儿都小嘴巴尖尖的,齐刷刷的毛茬像针一样又硬又亮,虎实得有些野性。大柱子乐得合不拢嘴,他说这是老母猪跟山林里的野猪交配产下的羔儿,混血种,值钱。为了这件新鲜事儿,小两口儿还请了几桌客,说是吃个喜儿。
好人虎子
虎子名叫魏贵昌,他个头不高,很敦实,黝黑的脸膛像属于他的那片土地。因为他干啥都煞实,似乎只有一个心眼儿,常常冒虎气使蛮劲,村里人就叫他虎子。
虎子20多岁的时候,就爱上了俊俏的村花香秀姑娘。
香秀是高个子美人,能喜欢自己这个黑小子吗?他觉得不般配,却也不死心。村里采石开山时出现了哑炮,危急关头只有虎头虎脑的虎子站了出来。他头也没回就飞跑过去。随着“轰隆”的一声巨响,哑炮排除了。香秀欢呼着跑上来迎接,虎子便顺势撞进她的怀里。
虎子问:“我这是虎吗?”
香秀认真地摇摇头:“是勇敢。”
她掐了他一把,他甜甜地笑了。从此,两个人的心悄悄地拉近了。
不久,这事传开了,可香秀的父母坚决不同意,说矬小子没心眼儿,还穷。他们怕生米做成熟饭,就早早把香秀嫁给了邻村的富人子弟。
香秀出嫁那天,虎子又冒虎气了,骑着摩托从后面追上来,可着嗓子呼唤香秀的名字。由于车速太快,在水库大坝旁拐弯时,连人带车跌进了水库。多亏他命大,被打鱼人救了上来。
这以后,虎子就没话了。他默默地春种秋收,一个人过日子。他心里只有香秀。
几年以后,香秀突然带着3岁的儿子亮亮回到村里,她的男人病死了。虎子不管别人怎么说,不顾一切地把已是寡妇的香秀娶到家里。
新婚之夜,香秀瞅着虎子:“你娶我不是犯虎吧?”
虎子一把抓住香秀的手:“是爱你没商量!”
虎子让亮亮管他叫爹,亮亮说啥也不肯。香秀说那就叫虎子叔叔吧。虎子说总有一天亮亮会管他叫爹的。
有了幸福的家,虎子好像更有用不尽的虎劲儿了。他起早贪黑如同绣花一样侍弄庄稼,还隔三差五出外打短工挣钱。香秀一边种好房前屋后的菜地,一边把家收拾得亮亮堂堂,小日子过得比火炭还红火。只是亮亮还没管虎子叫爹,这倒叫他有些着急。他给亮亮买新衣服,买好吃的,买各种各样的玩具,还教亮亮认字、念汉语拼音,因此两人越来越亲近了。天天傍晚时分,亮亮都跑出门来接他回家,隔老远就喊:“虎子叔叔!虎子叔叔!”这时候他的心里总是一阵火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亮亮6岁时就离不开虎子了,像个影子在他的身前身后蹦蹦跶跶。那天有人当着他的面管亮亮叫带犊子,他火了,上去就给那人一个实实在在的耳光子。那人见他要耍虎,鞋底抹油——溜了。
深冬,天寒地冻,亮亮想吃河鱼。虎子拿起钢钎和兜网,就去大河凿冰打鱼。哈腰捞鱼时,不小心滑进了冰窟窿,幸好他身板儿硬实没发情,才一步步爬上来。不过经冰水这一刺激,却使他的身体失去了基本功能。香秀陪着他几次进城看医生,也不见什么效果。他安慰香秀:“咱们有个亮亮就够了。”后来,不知道香秀在哪里淘换个偏方,使他身体渐渐有所恢复。
转过年,亮亮不幸染上了一种地方病,老中医说没大事,用山上的黄芪和苍术熬水喝就会好的。虎子扛起镢头就上了后山,穿林翻谷地采挖这两种草药。崖头上,他忽悠一下发晕,竟一个跟头摔了下去,遍体伤痕,昏迷了一天一夜也没苏醒。人们急得直跺脚,不知咋办好。亮亮也害怕了,扑到虎子的身上,大声地呼叫:“爹,醒醒!爹,醒醒!”说来也怪,虎子竟睁开了眼睛,搂住亮亮的腦袋:“你再叫!”
亮亮乐了,贴着他的脸亲亲地叫:“爹,爹!”
香秀急忙端来一碗糖水,眼里的泪花怎么也止不住了……
责任编辑 高颖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