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纳河之夏
2017-02-20罗海燕
罗海燕
一条水泥路缠绕在青山绿水之间,弯曲之后还是弯曲,绵延之后依然绵延。在行进的视野中,浓郁的苍翠从天边向我的身后汩汩流泻。青青的杨柳如烟飘散,浓重的松柏化不开一簇簇深稠,茸茸的草尖上缀着星星点点的黄花,风从草原上掠过,在锦丝般的丛叶背上游走,一波一波如水纹无定晃动,让我目眩神摇。起伏的远山亦步亦趋,但终是没有跟上我的旅程而渐渐隐去。
距离伊敏河镇百余里的维纳河圣水,涓涓流淌着夏日的清凉,七个相距数米的泉眼神奇地涌出滋养着心、头、眼、胃等具有不同功效的天然矿泉水,含在嘴里丰富的气体如雪碧一样沙口。传说鄂温克族猎人打猎,见有神鹿化身于此,因此每一汪清泉都浸润着天地的灵性。
环顾圣水之畔,山坡上的蒙古包毡房犹如散落的白云,牧归的羊群在羊倌的吆喝声里披上昏黄的余晖。羊儿偶尔会停止吃草,静穆地驻足,未曾受过惊扰,不懂凄惶,它与我的对视气定神闲。春天出生的几只牛犊蹽着蹄儿,轻盈俏皮地追逐嬉戏着,一只小牛犊在专注地吸吮着母亲的乳汁,怕人瞥见,又害羞地躲到另一侧,牛妈妈转过头来,温情地看着它。牛群在水草丰美的时节刷刷地用力捋着青草,尾巴迅捷地甩动轰赶着蚊蝇,摇曳成一种夏日欢快的动感。我虔诚地掬起一捧维纳河泉水,洗濯着来自浮世的尘埃,涤荡着久已干涩的双眼与心灵。
在回归自然的日子里没有案牍劳神,没有琐事烦心,这样的时光让人舍不得人眠。到凌晨两点五十分的时候,我跟几个喜好摄影的朋友去拍日出。在按部就班、紧张忙碌的生活节奏中,能让自己颠覆日常规律的机会是不多的。生活中的美好俯拾皆是,可是思维一旦成定势就难以放飞心灵。给自己一个激发跳跃的起点,偶尔适当地放松一下可以作为一种冲击前力量的积蓄,我期冀着向新的想象空间迸发。
暗蓝的天光里雾色迷蒙,凝露成珠,挂上发梢、草叶、枝头。山间一条小路曲径通幽,迷雾在我追赶的脚步下退却,于咫尺之间若即若离。一千多米的高山我们走了五十分钟,一路上流连于繁花之间,徜徉于丛林之中。满天星般的碎花散落着,一片片黄,一片片白,低谷里的山丁子树冠连绵成荫,在雾气中模糊羽化。修长的桦木疏密有间,白绿清爽,在微风中婆娑着。走过一座山坡,又见更高的山顶,数十次的翻越让我恍如走近天边。接近顶峰雾色渐渐开始泛出亮白,我们快速攀上高约五十米的防火期瞭望用的铁塔。清晨的铁阶和扶手冰凉湿滑,塔身微摇,向下俯视,脚下如悬空中。赶紧转回视线,向远处眺望,只一瞥,我已不知身在何处,时光凝滞在了这个黎明来临的时刻。
在绝顶之峰上,一横幅长卷国画在天地间铺展开来。苍茫浩大的云海白天际渺渺漫漫,一直延伸至我的脚下,如练的绵白让遥遥千里仿佛浓缩于指尖的方寸一触可及。浓雾开始下沉,远山顶端的轮廓浮现,如一抹又一抹水墨渐次皴染在云烟之中,让人有幻化成仙欲乘风归去之感。红日初升,云雾镶嵌橙边,当我偶然背向阳光的刹那,我看到遥遥云海之中显现出了浑圆的金黄色的“佛光”,依稀可见人形居中。
我相信机缘,对大自然无以伦比的造设难以言说。维纳河这样的仙境因远离人烟而鲜为世人知晓,与那些名胜相媲形神具备。古往今来多少名人雅士、凡夫俗子沉醉在这样的天地自然造化之境颐养性情,各得其所。当人心与天地共处,人如此渺小,也如此博大,“心凝神释,与万物冥合”。自然界映射了人的心境之后也就有了人文的厚重,如果没有亲历过国画描摹的山川河流,就不会体会到那勾描点划的背后,明媚的春光、湿润的空气、浩瀚壮美雄浑的气势,或是与自己境遇相碰击产生欣喜得意或寂寥悲壮之感。我舍不得落笔,语言的诠释会凝定性灵,记忆在回味中也许会提炼得比现实更纯美,也许永不及它本身无止境的内蕴。
在维纳河畔,与一位蒙古族作家聊起山水自然文化。话题深入,他褪去玩笑的语气,神情肃穆。他痛恨人类对自然的无度索取,在他的作品里体现了对生命的敬畏,对草原熾热的爱恋,对未来的忧虑。他有着草原人特有的情结,激愤于破坏生态者,忧虑于渐渐失去的民族特征,有着不同民族经济文化在融合过程中的思索。
我有些失语。
我没有什么民族观,对“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也不甚了解。我走到哪片土地,哪里就是家乡。然而此时,我忽然觉得自己已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被归置到某类人群。我在亲身经历奇异的过程中,体验到大自然的神奇与丰厚的馈赠,我才能更深切地体会到那些世代生活在这里的少数民族敬畏天地之心,那种因环境遭受破坏而痛彻心扉的感受。他们痛心于那些所到之处如蚁掠的索取,这涉及到宏观的社会发展和微观的切身关系的命题,我不具备诠释这些内容的智慧与能力。
自然界是我们的安身立命之所,更滋养着人的性灵,却正在人类的蚕食中一片片消逝。温室气体排放影响世界气候变化,将给人类造成更多更大的破坏,世界工业大国正在商榷如何节能减排。然而,在全球激烈竞争的阶段,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的矛盾、资源的开发与保护的矛盾,这些错杂的力量扭曲着,推动着社会如同一盘无法停止的巨大转轮,不知将我们带向何方。人类给自己留下的空间里还能有多少美丽的人间天堂,我们无法预计。我想,人类在解决自然、民族、科技、政治、环境等等问题上,最终面对的还将是对自身的超越吧。
责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