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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医生碰上熟人

2017-02-17莫吉托

特别文摘 2017年3期
关键词:熟人冰冻臂丛

莫吉托

对于我来说,最怕的是有熟人来看病。

不是怕麻烦,而是熟人要求的特权,往往比按流程处理更容易出事。

到腺体外科轮转时,刚好大主任的侄子因为出了车祸来医院做了全身检查,别的都没问题,偏偏查出一个甲状腺肿,做了甲状腺B超后怀疑是甲状腺结节,因为他侄子很年轻,20岁出头,于是大主任立马给他安排了第二天亲自做腔镜下甲状腺结节切除。所谓腔镜下做甲状腺结节切除术,不同于常规的颈部切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进行清理,而是在胸口打几个孔,用长长的镜子进入身体,长驱直入颈部进行切除,这样基本不会在身上留下疤痕,除了时间略微比开放颈部手术长些,手术效果一点不差,年轻人如果一般情况好,都会选择这种方式。

“主任,那甲状腺穿刺还做吗?”安排好主任侄子住院,开医嘱时我怯怯地问了一句,按照常规,需要在手术前做一个穿刺活检以排除甲状腺癌的可能性。“不用做了!20岁的小伙子,超声看看都好的,能省点钱就省点吧,明天就直接做术中冰冻检查了。”大主任手一挥下班了,我哼哧哼哧地开好医嘱,心想熟人就是好,这些检查一套做下来也得费不少金钱和时间,这样还真是省下不少钱。

第二天手术,一切都很顺利,结节很快就拿了下来,送去做术中冰冻。按理,应该等冰冻结果出来,若是肿瘤就要继续大范围清扫淋巴结,若为良性结节就可以包扎缝合。大主任一向行事谨慎,但这次手术对大主任来说,术中冰冻其实也只是个过场,等冰冻的半个小时里,大主任早就迫不及待地将伤口缝线包扎了。“王主任,你看一下结果,是甲状腺癌。”冰冻结果出来后护士小心翼翼地提醒主任。

“什么?这怎么可能?”王主任几乎是从手术台上跳下去蹦到电脑前的。甲状腺癌意味着就要清扫甲状腺周边的淋巴组织,若范围很大,腔镜下未必能做,还必须改为开放颈部来大清扫,其实这些都是可以通过术前的甲状腺B超和甲状腺穿刺活检来排除的。结果悲哀的是,我们医院做的甲状腺超声并没有将癌症报出来,导致我们并没有帮他事先做一个活检来排查,最后王主任一边对超声医生骂骂咧咧,一边将侄子的颈部暴露出来切开进行甲状腺癌的清扫手术。正是因为熟人,想照顾侄子省钱少做几个检查,才导致主任判断过于自信,结果又是腔镜手术又是开放手术,反而收了两份的钱。同时我又很庆幸,还好是熟人,如果碰到了医闹,对于莫名其妙多挨的一刀,还不知道会怎么来闹呢。

得知奶奶手摔断的那天刚好是清明节,清晨我还在思念每年都会吃到奶奶包的清明果,姑姑打电话来说,奶奶走路时被石头绊倒了,右手肘部那块地方摔断了,可能要手术,问我可以在我们医院住院手术吗?就算我们医院骨科病房排队住院的人已经到了一个月以后,我还是厚着脸皮求着主任让奶奶住了加床,看到奶奶肿得和馒头一样大的胳膊肘,一边呻吟还一边拿出前段日子包好的一大袋清明果给我,我心里难受得不行,赶紧又厚着脸皮让主任早些安排她手术。

81岁的奶奶,眼不花,耳不聋,唯一的爱好就是每天要搓4个小时的麻将,所以她一听要做手术才能恢复,当时就哭了,一个劲地说麻药会影响脑子,容易得老年痴呆,要拖累子女,一定不要给她全身麻醉,只要手臂麻醉下做手术。按惯例,老年人,尤其是奶奶这种术前比较紧张焦虑,又有糖尿病、高血压的病人,全身麻醉是最好的选择,虽然臂丛麻醉也可以符合手术指征。但是奶奶一听到全身麻醉就掉眼泪,不管我如何劝她全身麻醉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会影响大脑,她还是坚定地拒绝全身麻醉。我又问了爸爸和两个姑姑的意见,他们三个也都觉得如果臂丛麻醉能把手术做下来,还是尊重奶奶的意见,放弃全身麻醉。

如果是普通的病人,我会做签字家属的思想工作,再次说服患者家属选择全身麻醉,可是面对如此固执的奶奶,好吧,我就此屈服,继续厚着脸皮去找臂丛麻醉打得最好的麻醉师,以及当天,亲自在手术室里寻找那台能看得最清楚的超声仪辅助麻醉师打臂丛麻醉。

奶奶很紧张,反复地和我说手疼,因为禁饮禁食而口干,我安慰她,那就不要说话,说话了嘴巴更干,于是她安静了几秒,接着又和我喊口干。好不容易安抚她躺在了手术台上,亲眼看到针准确无误地扎入了臂丛,这个麻醉打得特别漂亮。只是奇怪的是,打了麻药之后,奶奶还是一直喊疼。

刚开始我们以为是麻醉没有起效,和手术医师一起耐心地等了二十多分钟,这时候血压和心率都非常平稳,但是奶奶还是在喊疼。我示意手术医师可以开始手术了,至少我能区分真正无法忍受的疼痛是血压飙升,满头大汗的那种。划刀之后,奶奶更加喊疼,手术无法继续进行,主麻问我是否可以配合全身麻醉的用药,我看奶奶那么喊,当然也心疼,于是,最后的结果还是绕回了全身麻醉这个起点。

其实臂丛麻醉和硬膜外麻醉一样,没有绝对的不痛,有些神经牵拉的感觉是正常的,但是不能算疼痛,只是如果病人处在极度紧张和焦虑的状态下,那么这种牵拉的感觉和耳边金属器械的碰撞声,会把这种感觉放大为疼痛,反而会影响手术的进展。事后,我一直挺后悔自己没有坚持,让奶奶受了两重罪。

如果是普通的病人,我会在术前谈话引导他们选择全身麻醉,或者在术中他焦虑紧张的时候坚持安慰和鼓励他放轻松,接受这种不是疼痛的感觉,只是因为是奶奶,所以我不忍心看她术前的眼泪,也不忍心听她術中的呻吟,导致判断错了一个又一个。

在医学院的时候,老师教育我们,如果是亲人手术,最好避嫌,也千万不要把病人当成亲人,会影响自己作为医生的判断。当时不以为意,现在回想,觉得真是哲理深刻。从前亲戚朋友问我是隔壁医院好还是我们医院好,我总会很自豪地说当然是我们医院好,而现在,我会很谦虚地说还是隔壁医院好,有熟人,避嫌是最好的选择。

(摘自“豆瓣阅读” 图/黄文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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