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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上光

2017-02-17王贞虎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1期
关键词:老师

王贞虎

冬天的空气侵蚀着她的喉咙,并舒服地窝进去,因为那是一处温软的场所。若她能够分神注意自己身体的不适,她会知道自己不能够再继续驰着自己的双腿,在令人心情暗沉的白日里奔跑。阳光仿佛因为曝光过度而氤氲了开来,从云缘一路滑下那如同沉重棉絮的沉闷。大抵就是那种使人失去了准则的荒谬阳光。

但她必须不断奔跑,像一条河只能一直流动。她知道这段路是决胜关键,她只能够赢,她被人如此告知。这段路很长,在这瞬间,她甚至觉得好像没有尽头,左边是垂直的大路,右边则是……她看不清楚,但她没有分心太久,她仍然持续她的动作,进而错乱了她的时空概观。

陡然,她被捉住臂膀,对方的指甲深陷她的肉。她惊呼,然后缓慢转头。她感觉自己被捉住的部分就像浸入热水,躁热不安而且痛苦不已,感官麻痹而失去作用。

她从对方的表情,感觉对方并未花费很多力气追上她。对此,难以抑制的虚脱感蔓上指尖。她终于停下脚步,并面向对方,深深呼了口气,装作很喘的样子,咳了很多声。对方并没有催促她,只是静候在旁,以锐利的眼光细细审视她的一举一动,至少,这是她的感觉。

“我……我……”她试图开嗓说话,却觉得喉咙痛得如被鱼刺划破。她不禁想起了她和对方去看的画展中,倒映在她眼球上的那幅画。画中的人物像,喉头被针穿刺过去,画得极为写实。对方给错愕的她一个解释:这或许代表这人无法择言而出。我看见他将全身的精力,都投注在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上。

“别急,慢慢来,你为什么要跑这么快?是在躲谁吗?”对方不疾不徐地问着她,声调优美。她惊吓而抬头望了眼对方,对方的面部肌理仍然完美,嘴唇镶嵌其上,并弯曲成她所去过的每个海湾。

对方将黑长发束成马尾,戴着金属框眼镜,她曾暗嫌那老气。但她知道,对方的眼睛并不会因为镜片的阻隔而失去光泽。

“这……这,也不是。应该说,不是这个样子的。”她低声说,她知道自己暂时失去组织言语的能力。

她看见对方提着一个麻布袋子,里头可能装满了书。她曾数次在同样的地方晕眩过,只差没有将枪口对准任何人。她知道自己正面向东方,但这个事实并不干涉站在此处的她。她再看了眼对方的眼睛,她突然有种自己做错事情的感觉。

对方扶着她,她知道这是好意。但刹那间,当她发现自己想要甩开对方的手时,她被自己吓到了。对方显然没有发觉,在这数秒间她心理状态的变化。她装作小鸟依人,倚着对方迈开小小的步伐,他们的目的地本来就相同。

对方似乎习惯她这样将重量整个倾倒在身上,而不显懊恼。她疲于整理自己内心仍然慌乱的心思,希望将之裁好。她仍在烦恼她的赛程,她不知道她现在算赢算输。

“昨天……昨天这里有社运……”她缓缓开口,以紧张而颤抖的语调。说出口的同时,她自己便知道自己错了,对方不可能不会察觉她的怪异。

对方噘着嘴点了点头,那是对方惯常的俏皮表情,但她此时只觉得恶心。“对呢,我知道那个活动,占据了我们脚下到远方。”对方随意指着不远处,代称远方。她顺着指尖的弧形看过去那方向,东方,但她不自觉地看得更远更远。

她随之而来一阵晕吐感,彷彿整个世界突然打转,她未曾知晓的那些声音像颗瘤垂挂此处,发出噪音。她知道如果必须存在,他们势必要投入自己的躯壳如同投入心力,但如果这仍然只是一个封闭的湖,而她只能作为岸边的草,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抱持何种情绪与态度。

光昏厥在她的视觉上,拂过去。她刹那间以为是对方晃动的影子。但随之,她发现对方仍然躺在她的右边。那不过是她将醒的错觉。她将自己的双腿跨上对方的下半身,对方未醒。她尝试以各种方式靠拢她的梦境,她将对方的刘海拨到另一边,她以舌尖轻触对方的额头,像蜻蜓点水。瞬间的酥麻将她的感觉从舌尖一路坍塌至喉咙,她的刘海遮掩她的视线,窗帘紧闭却透着日光。

她做出各种诡谲的表情,理所当然向着对方,有些甚至以淫猥来解释都毫无问题。无奈她除了在烟雾弥漫的场所外,不愿再窥伺对方隐藏的任何一处细节。这是一首十二音列的歌曲,她想,她和对方。

她瞥了眼昨晚和对方用功的书桌,堆叠着计算证明与方程式,但都不是她自己的笔迹。对方一定不知道任何暗示,她又想。接着她褪下松垮的浅绿色碎花睡裤和保守的白色内裤,开始抚摸她自己那丛生的阴毛,缓慢的、顺从的、宁静的,没有任何激烈感情。像一颗悬浮的持续音,唤醒宇宙后仍然持续扩散。

那些过去被种植在她脑海里的情感瞬间蔓延各处,她知道那些心情杂乱如麻,在荒芜的地表延伸。她缓慢穿好自己的睡衣,再向另一边,跨过对方的身躯。对方仍然熟睡,从仰脸转成侧脸,她觉得很有趣。

她的母亲早已出门上班,这个月母亲轮到了早班,总是六点便出门,但她未曾看过自己的母亲身着白衣。她自己生病时,母亲确实照顾得非常周全;但当她一想到,母亲也不过就是用对待所有病人的方式对待她时,她无法坦然面對。

她拉开窗帘,想象自己的睫毛落下阴影在她的眼睑上,光诚实地渗入这个空间,她从未觉得光能够那样柔软。她看向在夹缝中的城市一景,灰蓝色的天空,和萎缩在整个天地一角的城市,密密麻麻而无法辨别。

对方因为光亮太强而起身,“早上啦?”对方的头发蓬松,她从未看见对方的发如此不整齐,她因此洋洋得意。

对方继续说:“天啊,是不是超过九点了?这实在太糟糕了。不知道为何,和你在一起格外放松,就不小心睡过头了。你一定不敢想象,即使假日,我仍然七点就起床。”春风吹皱一池水,那让她精神疲惫。她惊愕于对方的直接,恐惧又再度攀上她的巅峰,她希求一个坠落。

“谁叫你平常睡这么少。”她说,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异常温顺的口气很讨人厌,但她却无法不命令自己这么行为。边说,她又边走向对方,坐在床缘,靠上对方的肩,好像这是她唯一的依归。

她的碎花洋装穿到一半,背脊的骨显而易见,对方替她将拉练拉上。同时,她感觉悲从中来,但随即她发现,她只是将恶心感误认为悲伤而已。她愤怒而颓丧了数秒钟,对方的亲切如针扎她,她愧对。但她这么想的同时,却偷偷嗅了飘散在空中的气味,那是特丽莎在托玛斯的发梢间,闻过的气息。她知道那来自哪个森林,会吃人的场所,见不着人,除了遍地泥泞与沼泽,便是铺天盖地的安静与呼吸。对方摸起她的头发,她止不住皱眉,而这次,她是真的感到悲从中来了。

她不能相信,一个人的变化可以自方成圆。她不觉得自己是连贯的,她是由各个孤独的音符或分子组合,成为一个喧嚣的个体。

上课后第三节,终于有人举手,问老师:“唐璜去了哪里?”唐璜就是对方,她总不敢称呼她的名,对方也从未发现。她第一节课就发现了,寻找对方是她每天唯一的功课。她告诉自己,来学校只需要记得奔跑(这并非这整件事情的扼要,你必须忘记你应该要寻找驱使你的存在,因为你会惊愕。然后,那些人会不高兴地来逮捕你)和寻找对方(这也并非仅限于行为上的意义,这有太多因素,她讲不明,她必须放弃知道理由。她并不是为了对方,所以说服自己仿佛撕心裂肺,不止因为那是好几个世纪以前的灵魂,更因为事实并非如此)。

她缓缓举手,希冀老师能看向教室的右方。但老师似乎盲了,因为他睁大了眼睛,调了调他的眼镜,目光掃过整个教室,仍以沉寂的声音问着:“有谁知道吗?有谁知道吗?”完全没有看见她。

这使她愤怒。她挥动手臂,老师仍然忽略。她发现有几名同学明明看见她举手,却只是坦然注视她伸直的臂膀。她忍不住喊出声:“老师,我知道她在哪里,她在学校附近那条有如污浊大河的道路上。她在参加活动,她跷课。”老师似乎很开心有人回答他,即使他并不懂这有什么好值得欢欣的。

“这下可好了,班长你都有记吗?”她似乎看见老师的唇语碎念着“都什么时候了,还敢出去参加集会游行,简直就是败坏校风”等等只字片语,但她不确定。毕竟,只看唇片的合动,很容易带入自己主观的思想。

“老师,她就是班长,我们班的班长今天不见了。”她沉沉回应。班上同学的声音此起彼落了起来。老师沉默等待大家安静。直到宁静再度笼罩她们,老师终于一脸严肃:“我想,你中午还是去找找唐璜好了,否则怎么办?先打手机,去问教官,通知现场。她若是受伤,错归咎于我。”

她迟疑了一下,过去都不曾有过让人离开课堂寻找人的可能,或许是因为她参与的活动让人得以谅解?她不知道,但她更不知道为何对方偏得选今天,因为对方是热血青年?她觉得荒野遍火,野草都已燃成灰烬,春风却还在另一头的峭壁上。

她想象,如果她和对方不同立场,会是什么情况,得出了自己只会被咄咄逼入死角的结论。她不懂自己怎么会有那个胆,去反驳对方,这或许像是一种信仰。她因为惧怕所以如此,却装模作样地倚靠。她更多时候盈溢爱与恨,充满着执拗与顽固。她期待黑影汇集于她身上,如此一来,她就会被短暂蚀去,抛弃这一切一瞬间。

她和对方终将成为一条河。在那之前,她希望吻着自对方流出的忘川水,她可以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如同雨或河或海,一次又一次,绵绵不休。人潮蜂拥,她必须在晕眩的世界里寻找特定的事物,我们经常被告知要这么做,她亦如此。她感觉自己的大腿黏着一层薄薄的汗,正午当头,她需要寻找对方。似乎曾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那些过去都沉淀在深层的记忆之中。

她害怕自己的模样獐头鼠目,或者格格不入这群正集中精神于静坐抗议的群众。她事实上连他们的主张都不清楚,对方曾经解释过,听在她耳中,像描绘云彩的肌理那样轻盈,如今想起来,却像大雨滂沱的雾景。

她放慢自己的脚步,深怕自己会错过找到对方的机会。她小心翼翼地踏出步伐,担心自己会踩到其他人的衣角。有些人对她视而不见,有些人则予她一个厌烦的神情。

我必须赶快找到对方,她想,如同我每天在这里逃避她的追赶,异曲同工。她看向西边,但还是看不清楚上头的图样,她只看得到一个轮廓。就像她只知道自己情感的大概,而不能辨清其中的枝微末节。

“你怎么在这?”这声音像是呼唤她,所以她循着声音转头。对方盘腿坐着,这是她第一次由上往下看着对方:对方的发旋由左向右。对方显然很不明白她为何出现于此处。对方的额头绑了绑带,左手还拿着瓶矿泉水。

“我被派出来找你。你没有请假,所以这算跷课。”

“这可奇怪了,我向他们解释过。”对方站起身子,拍拍自己的臀部,显然对方也感觉到了被俯视的感受。对方又说:“看来他们完全不能接受,他们只是做做样子回应我,没有比这种事更令人反感了。”

她没有回应。对方的脸比平常较灰,似乎沾了点尘土。对方流了汗,发鬓都因为湿润紧贴着脸庞,但她却闻不到对方的汗臭味。她知道在人如此之多的此处,只有对方这个个体得以存在于她所处的恐惧之中,所以她没有说话。

她缓慢地拨开对方的刘海,那有些困难,因为她比较矮。她什么也没做,就是那样轻抚着对方沾了汗水的发,她知道自己的指尖触及了她们之间最后的瞬间。这就是最后了,她想。她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她感觉自己的下体正在灼烧,那是月经来的预兆。那是一个玩笑般的恰巧。

她曾经感觉喘不过气,当她躺在名为她们的河流底层时。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因而快哭了出来。如果人们赋予这个行为一个名称,而这个名称却与实际的性质不相称,那么她是否可以改变这个行为的名字?

她知道游泳池的天窗晒进日光,光线在水波中游荡,格外清晰可见。她此时潜在水池像潜在鱼缸里,她觉得自己持着感情就像金鱼拖曳着一条粪,怎样也无法甩开。她应该要知道。对方背脊的凹陷程度、大腿的曲线,在水中被水柔软抚捏,那些细微的晃动全都不自觉地沉淀在她的眼底。她感觉自己即刻就能冲破这层阻碍,但最后她发现,事实上没有任何事物阻拦她。

她此时被对方追赶,她知道对方的游泳速度数一数二,她知道自己只能一直往前,换气的时间带来的会是冗长的拖延。所以她必须忘记呼吸,或者,忘记自己曾经呼吸过。如此一来,她便能忘记自己为什么要因为恐惧而不回头。

水光激起,回音嘈杂,但她只听见鸣声作响,嗡嗡声在她脑中徘徊。她知道那是一种安慰,像小时候,她伴着母亲的拍背入睡。

她想象自己在那个早晨,亲吻了对方的唇。但那条大路的前方,她被对方追逐而奔跑的景象却硬生生打断这个幻想。她将对方置于书桌上的书整齐收好,计算废纸拿去回收,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一切仍然安好。她想象自己是一道宁静的光,昏厥在对方的眼睑上,使得对方的睫毛落下阴影在光之下。然后,她可以缓慢地闯入她的眼帘,像进入她的脉动,光将跟着她的律动形成曲线,一拍接着一拍、一拍接着一拍。

然后,光会纳进桌上的铅笔、城市的阴影、对方的身体,及其他,汇成一条清澈的河。当它愈来愈宽的时候,她便能从中苏醒,东方的光将与她替换,沉入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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