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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石头

2017-02-17凌寒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1期
关键词:籽料玉石老李

凌寒

2004年的那个夏天很热,但是我的心却凉到了冰窟里。单位里一直对我很照顾的老领导退休了,新领导是个女人,看起来对我还不错,我也尽力夹起尾巴做人,在她面前,我甚至觉得是没有人格的,活得就像是一条狗,为来为去就是为了一年后本已铁板钉钉的提升。但是一年过去了,她却提拔了别人。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当时的心情,卧薪尝胆一年,却发现是一场空,我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事实,我感觉都我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我想辞职,但是进这个单位不容易,我不能轻易辞职。

那几天我活得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痛苦到麻木,想到生活还要这样苦难地继续下去,我真的没有勇气了。这个坏消息,就像是一枚重磅炸弹,炸得我头晕目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太看重这件事情,而且觉得这件事情一定会成,我没有思想准备,所以打击就尤其大。

我想拿块石头砸人,更想拿块石头砸死我自己。于是,我真的看到了一堆石头。在石头的对面,坐着一个五六十岁的敦實老头,一脸的凶悍。我随手拿起一块石头,大小正好,可以砸人。

“小姑娘也懂和田玉?”摆摊的老头说话了,即使是笑着说话,脸上的凶悍依然抹不去,我突然喜欢上了这种凶悍。我身边没有这种人,只有笑面虎,很温柔的样子,只在内心里凶悍。

“这是和田玉?”我有点茫然,美玉无瑕和这一堆粗糙的破石头怎么也画不上等号啊。

“是新疆的和田籽料原石。”

我不很了解什么是新疆的和田籽料,只知道我已信步来到了我家附近的古玩市场。这个古玩市场我偶尔也会来逛逛,怎么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老头,还有他的和田籽料原石?但老头说他在这里摆摊已经6年了,如果不是今天想找块石头砸人,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注意到这个老头和他的破石头。

我看了看手中的石头,问了句:“多少钱?”

“这块是黄玉,昨天刚卖了一块比你大的,1000元卖掉的。你是小姑娘,150元给你好了。”

这样一个凶神恶煞的人,还会对一个小姑娘怜香惜玉,这么便宜就卖我了?不过是商人惯用的伎俩罢了,什么昨天1000元卖掉的,肯定没有这回事。不过这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想要块石头。

我付了钱就离开了。一整个晚上我都对着这块所谓的黄玉左看右看,虽然对于玉我是门外汉,也能看出这不是一块玉,而只是一块黄色的石头。用150元买块石头来砸人也太奢侈了,何况我也无人可砸。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想去退货。

这个夏天天气闷热得让人发闷,好像有一团推不开的热气在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天气预报说今天有39度,但我估计应该有40多度了。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我要去换玉石的信心,因为我不觉得热,我的心是凉的,想到明天又要去上班,面对那些不想面对的人和事,我的心就从里凉到了外面。我的自身,已经成了一台移动的空调机。

我站在老头的面前,他没有注意到我,稍显厚重的眼皮遮护着眼睛。我把黄石头伸到他面前,说了句:“这块石头我不要了。”

老头抬起头,露出吃惊的表情。可能从来没有一个买家会胆敢对他做出这种事情来吧,市场的规矩是出门概不负责,哪怕是买到假货,也只能自认倒霉,权当是付了学费。

“怎么啦?为什么不要了?”

“这不是黄玉,我不要了。”

“这真的是黄玉,不信你到前面的小房子里去问一下,那个老板是台湾人,在你之前买了一块比这个大些的,1000元。”

我顺着老头的手朝前方看去,一家卖古玉的小店铺门前站着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头。我朝着台湾老板走去,将手中的黄石头给他看,问他之前有没有买过一块比这个大点的,花了1000元钱。

台湾老板说:“是的,但是上当了,那不是罕见的黄玉,而只是一块黄色的水石。”我问他为什么不去退,台湾老板回答我:“算了,算了。”

1000元钱买块水石还说算了?他一定是胆子小,不敢去换。我心想,心中却没有任何害怕的情绪。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面对这种小事情,是没有感觉的。我一径朝老头走过去。老头看到我过来,问道:“没骗你吧?台湾人1000块买走的黄玉。”

“是的,他是花了1000块,可我不想要了。”我把黄色水石摊在手心里,递到凶悍老头的面前。

老头目露凶光,我以为他会打我,冰冷麻木的心竟也有了一丝恐惧。但我没有后退,看着他的眼睛,坚持把黄水石摊放在他面前。

老头的额前渗出了一排细密的汗珠,好像市场里并不热,他这是怎么了?

“好吧,你是小姑娘,我就破例一次,给你换一块吧,其他人可没有这样的待遇。”老头无奈地松口了。

我细细地打量着案板上的每一块玉石,可我真的是门外汉,什么样的才算是好的?又什么样的算是假的?见我迟疑不决,老头拿起一块玉石:“就给你换这块吧。”

我看了看他手中不起眼的丑石,摇摇头,继续挑选着。这时我的目光落到一块圆滚滚的玉石上面,这块玉石白中泛青,被一层薄薄的石皮包裹着,灯光打上去,里面的肉质清晰无裂。“就换这块吧。”

“小姑娘,你可真会选,这块玉石150元可买不来。”

“可我喜欢。”

“好吧,贴200元拿走吧。”

“能贴100元钱吗?我今天只带了100元钱。”

“100元拿这块。”老头换了另一块。

“可我只喜欢这块。”

“好吧好吧,拿走吧。”我们的目光轻轻一碰,会心地一笑,就这样成交了。

我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块籽玉了,回到家后,我爱不释手。对老头,心中也泛起了丝丝好感。

经过一周地狱般的上班生涯,总算盼来了周末。自从换了新领导,我就没一天开心过,如今升职无望,上班就更是受罪。唯有每天下班后,抚摸着那块白皮籽料,心情才能得到片刻宁静,它让我感受到来自玉龙喀什河的有着亿万年生命的籽料天使般的灵性。

周六一大早,我就匆匆赶往古玩市场,来得太早了,卖原石的老头还没来摆摊。一时间,我竟像丢了魂一样,六神无主,不知该去往哪里。

他今天该不会不来了吧?这个念头一冒出,我突然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买石头已经成了我的精神寄托,只有面对着这些石头,我才能忘却工作中的失败。如果老头不来了,那么我这一天该怎么办?如果他一辈子都不来了,那我这一生该怎么办?

就在我彷徨失措得眼泪都快掉下来的时候,老头出现了,他看到我,先是一怔,然后微微颔首,“小姑娘这么早就来了?”

我高兴极了,主心骨又回来了。这一刹那,我决定今天一定要多买些玉石,那么就算哪天老头不来了,我还能有很多玉石陪伴我。这些在冰凉的玉龙喀什河里呆了上万年的小精灵们真的是有灵气的,面对它们,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什么烦恼都可以暂时忘却。

“如果我买多,可以优惠吗?”

一听我要买多,老头也来了精神,“买多肯定有优惠的,你先坐坐,我把石頭摆出来。”

坐在老头递给我的小凳子上,我看着他从一个个子弹箱里把大大小小的玉石给摆放到摊上去,他一边摆,我一边选。

我不懂玉石,只是凭第一感觉选玉,一个小时下来,我的面前已经放了大大小小十几块原石了。

“算钱吧。”我说。

老头一脸凝重加一脸欣喜,他数着石块,沉吟半晌说:你买得多,我大块的也按小块的价格给你吧,平均每块100元,17块,1700元。”

如果真的都是和田籽料,1700元倒是不贵,可在当时,我的工资每月也只有2000元,那么1700元就是一笔不小的款项了,何况我预感到这不过是个开头。

“能再便宜点吗?这次的加上上次买的,我一个月工资都花了,以后我还要经常来买呢。”

老头笑了,“再便宜我就要亏本啦,本来就没赚你什么钱。别人来买我的,怎么可能这么便宜。算了算了,再送你一块好了。”

接过老头递过来的半个巴掌大小的一块白石头,我问:“这是什么?”

“这是磁白料。我这里这种料卖得最快,现在只剩最后一块了,送你吧。”

一见这块磁白料,我就喜欢上了,奇怪刚才怎么会没有选这块。

“小姑娘不懂石头,倒也喜欢石头?”老头看着我的脸问道。

我点点头,抚摸着这块磁白料,它散发着纯洁、温柔的气息。

“来,我给你装起来。”老头说着,拿出一只袋子,把18块玉石给装了起来,递给我。

我得走了,可我怎么就这么不舍得走呢?我想多跟这些玉石呆一会儿,回到家,就只有19块玉石可以面对了。

见我还没有走的意思,老头的脸上现出一种淡淡的不解,“再看看,还有需要的石头吗?”

我摸了摸干瘪的口袋,尴尬地站起来说了声:“不要了。”

回到家,我怅怅地看着这些玉石,心里想着:里面不会有假的吧?于是我开始上网查资料,把籽料的基本特征都看个明白,包括它的密度和硬度。硬度可以用小刀刮,如果能刮得动,那百分百是假的了。密度也可以自测,重量除以体积就是密度,需要借助一杯水、一个电子称和一根绳子就可以。这个办法只适合于小的玉石,大的话电子称没法承受超过500克的分量。

我决定明天就去市场买个电子秤。在没有电子称的前提下,只能先用小刀刮刮看,看能否刮动了。我一块块玉石刮过来,其中有一块,刮出粉末来了。如果老头没有撒谎,这些玉石统统产自于玉龙喀什河的话,那么这一块应该是从喀什河里出产的卡瓦石了。

明天又可以去市场了,今晚需要睡个好觉,不知不觉地,研究玉石已经一整天了,现在已是午夜12点,该上床休息了。想到明天又能去喜欢去的地方,而不是去上班,心情好得无以复加,有好一阵子都兴奋得睡不着。

星期天的天气更热,我握着这块卡瓦石,顶着中午的炎炎烈日,依然感觉不到热,我感到我已经像蛇一样恒温了。

我看到老头坐在摊位前,在等着买主。我朝他走过去,把卡瓦石递到他面前,“我要换块玉石。”

这个时候,我看到老头的脸上出现了凶狠的表情,仿佛一触就要暴跳起来揍我一顿,可能他从来没有碰到过像我这样“厚颜无耻”的买主吧。

我的心里一咯噔,嘴里已经不由自主地飘出柔情似水的一句话来,“不好意思哦,我又来换了。”

这个时候,奇迹出现了,老头脸上的凶狠刹那间消失了,整个人都柔软下来了,与他魁伟形象不相符的温柔的声音出来了,“没事没事,你换你换。”

我坐下来,挑挑选选,又看中一块,“可以换这块吗?”

“可以,换吧。”

这次他怎么没要求我贴钱呢?该不会又是卡瓦石吧?我心想。摸出坤包里的水果刀来,“可以用刀刮一下这块玉石吗?”

老头吃惊地看着我,但还是无奈地说了句,“刮吧刮吧。”

我仔细地用刀刮着玉石,很坚固润滑,一点也刮不动,我放心地收起了刀,把玉石放到包里面去。

老头开口了,“你这样子如果是在新疆人那里,早就被打了。”

我来了兴趣:“你的玉石都是从新疆进来的,那么对新疆一定很熟悉了,能说说你在新疆的故事吗?”

“有什么好说的,我是知青,十几岁就离开上海去了新疆阿克苏,一直干到退休。退休前进了十几箱玉石来上海卖,听说你们上海人就喜欢新疆的石头。”

他竟然称“你们上海人”,看来几十年的知青生涯已经把他跟新疆融为一体了。

“你看起来只有50岁,怎么已经退休了?”

“50岁,哈哈,小姑娘,我已经六十好几了。”

已经六十好几了?一点也看不出,新疆气候干燥,人不是应该显老吗?那他是怎么做到永葆年轻的?是心态好还是玉石养人?一连串疑问让我对他兴趣更大,更想知道他的故事。虽然他说没什么好说的,但我已从他身上的汗水里闻到了激情的味道,显然,这个话题符合他的胃口,他是想要描述些什么的。

这个时候,又有一些男人围了过来,他们都是老头的买家,听到我们的对话,调侃起来,“老李,人家小姑娘想听你在新疆的故事,你还不赶快说点给她听?跟这样一个美女聊天,你还不巴结一点?”

看到这么多人围着他,老头的自尊心显然得到了满足,他不再矫情,就着大碗喝了一口浓茶,“我在新疆的故事几天几夜也说不完,今天就先说一段我讨老婆的事情。我一直到30岁才结婚,说是讨老婆,其实是买老婆,花80元钱买的。”

“哎哟,老李,这个故事我们都已经听过了,换个说说。”周围的男人们异口同声地说。

老李看了一眼我,我的眼睛里有期冀,于是他得意地说:“我又不是说给你们听的,我是说给小姑娘听的。”

他又就着破旧的大碗喝了一口浓茶说道,“那时候有十来个四川女人给我选,只要付80块钱就能领回去一个,那时80块钱差不多是我3个月的工资呢。到了地方我一看,哎哟妈呀,都是一米四十几的小矮子,而且年龄都只有十八九岁,而我已经三十岁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院子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一米五十几的姑娘,不言不语很老实,长得也不错。一问,年龄也是里面最大的一个,有23岁了。我当即就拍板敲定——就她了。”

“然后呢?她就跟你过了?”这样的婚姻对我来说太新奇了。

“哈哈,刚开始不习惯,你知道新疆气候干燥,水都是碱水,风沙又大。才一个星期,她的脸上就起皱纹了,日子苦得她天天哭,眼泪顺着满脸的皱纹流。”

“啊?”我难以想象一个23岁的姑娘满脸皱纹是什么概念。

“像你这种娇滴滴的上海小姑娘去那里恐怕一天也呆不下去,你的嘴唇早裂了。南疆风沙大,一天下来,头发里全是沙子,你要是天天洗头的话,那边是碱水,不出一个星期,你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黄毛丫头了。”

听了这话,我兴趣更大,“那后来呢?你老婆没要跟你离婚?”

“收了钱想走哪有这么容易?不过后来生了儿子,她就不哭不闹了,安安心心跟我过日子了。”

看得出来,老李是幸福的,老婆虽然是买来的,没有感情基础,但是家对他而言,是一个无比幸福的字眼。

“老李,再说点我们没听说过的事情。”周围的男人们起哄道,“不能重色轻友的。”

老李的满足感更甚,他指了指旁边一块40多斤重的黑石头说,“这块墨碧是我在山上找来的,当时我一看到这块东西,就感觉到是好东西。当我抱着这块墨碧往山下走的时候,一脚踩空,咕噜噜就滚下了山。我誓死也不放手,一直抱着它,等滚到山下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成了血人。如今这块墨碧已经跟了我30年了,便宜了我是不会卖的。”

此时,我的心底掠过一阵痛苦,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在社会底层讨生活的人真是不容易,赚的都是血汗钱。只可惜我也没什么钱,不然可以多买些他的石头。

“老李啊,你真是要钱不要命。”周围的男人说,“还有什么好听的说说。”

老李又喝了一口茶,腰挺得直直的,一本正经的样子,“听好了啊,现在说个精彩的。那时上班每个月30多块钱,哪里够生活的啊,还有两个儿子要养呢。我就找了個人顶我的岗位,工资归他,我自己出去搞副业。我搞过很多副业,先说炸鱼那一段。那时候我用炸药炸鱼,身上6个炸弹,不同顺序扔出去,一天能挣五六千块钱呢。有个新疆人看了眼红,也想学我炸鱼,可技术又不到家,结果把自己的一只眼睛和一只手给炸掉了。”

太传奇了,我看着老李,他笑吟吟地说着这些事情,被众人簇拥的感觉一定很好,接下来他又说了自己当屠夫的事情,杀牛的时候牛真的会哭。又说了他和受伤的野猪对峙的事情,当时一只从陷阱里爬出来的野猪冲向这群捕猎人。所有的新疆人全吓得爬到树上去了,只有老李拿着大叉子叉住野猪的脖子与它僵持着,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新疆人下来帮忙。可是新疆人都不敢下来,他就只有一边用全力抵住野猪,一边拼命喊新疆人下来帮忙。后来新疆人看再不下来就要出人命了,这才纷纷下来,用木棍将那头野猪击毙。

老李的故事和他突然又出现的凶狠表情让我生出了凛凛寒意。

“还有别的故事吗?”

“想听的话下个星期六再来听吧。”老李狡黠地一笑。

他这是想让我下周再来买石头,用故事来套住我吧。其实他不知道,即使没有那些故事,我下个星期六也一定会来买石头的,因为这个市场,这些石头,已经成为了我的精神支柱。

照例,上了一周地狱般的班后,又盼来了双休日,从周五的下午起,我就开始兴奋,明天、后天,太值得期待了。星期五的晚上,我极度兴奋,一晚上都辗转难眠,看了看时间,已是凌晨四点半了,还是没有睡意。

一定要睡着,一定要睡着,不然没有精力去听老李讲故事,选籽玉原石。我默默在心里数羊,总算来了点睡意,我拼命抓住这丝睡意,让自己睡着。

在睡梦中,我满怀期待着与那些在冰凉河底生活了千万年,吸收了无数日月星辰光辉的灵物相聚。我知道,一向好强的我,如果没有遇见这些精灵,以我的失败和性格,肯定会得抑郁症的。老李和他的石头们,其实是我的恩人,只是他还不知道,他只是盼望着我来给他做生意。

阳光照耀在我的身上,我睡醒了,看了看时间,是十点半。我一骨碌爬起来,匆匆洗漱,然后早饭中饭一起吃掉,就马不停蹄地赶往市场。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拆掉心灵的围栏,自由自在地活着。在那里,我可以任凭这种惬意的安全感流遍全身。

老李远远就看到我了,脸上笑出了花,还没等我走近,就说道:“拿来!”

我一愣:“什么?”

“你今天不是来换石头的吗?”

他以为我又是厚着脸皮来换玉石的?怎么我来换玉石他还会那么高兴呢?我的脸颊上泛起了难为情的绯红,我是来解压的,不是来换石头的。但我没法跟他说解压的事情,万一他误解我是看上他了,倒是多事了。

“今天我是来看看你有没有又从家里拿新货来的。”

“喏。”老李嘴巴朝案板一角努了努,“这堆小籽料都是我刚从家里箱子里拿过来的,你选吧。”

这堆暗突突的石头在我的眼里却如同钻石一般光亮四射,一看到它们就心情大好,所有的不快都烟消云散了,我想这就是籽玉的魅力吧。无需说话,但胜过一切甜言蜜语。

若不是资金有限,我想把它们都买下来。当时我觉得,只要这些籽玉能够到手,这世间所有的不幸和痛苦都会瞬间被幸福所替代。拥有得越多,幸福就越多。当我的手触摸到这些玉石的时候,我只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好像都在奔涌澎湃,我喜欢这种好久都不曾出现过的快感。

“小姑娘又来买石头了?”老李的老客户们纷纷涌来,有的搬个凳子坐在边上,边看我挑选玉石边给我意见;有的围坐在老李身边,也不买东西,就跟他天南地北地侃。我边挑边学边听他们说话,生活真是其乐融融。

其他商家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一起投射到这边来,老李和他那堆不起眼的石头何德何能,竟能吸引那么多人围坐一起,跟开小型会议一样。

“老李,再说点新疆的新鲜事情给我们的小姑娘听听。”有人提议。

本来一帮子人围着他,老李已经飘飘然了,见有人对他的“英雄事迹”这么感兴趣,更是喜上眉梢,连连说:“哎呀,我过来路上就要两三个小时,真是值得呀。在这里真开心,在家里没事干,无聊啊。”

我又何尝不是?现在在单位里即使碰到不顺心的事情,也没有以往那么失落了,因为我已不是为他们而活。他们的成功也不会成为笼罩在我头顶的阴影,因为我有一群新的伙伴了,面对着新的伙伴,我可以撕掉伪装的面具,不用把话过滤了再说。这个地方纯净得就像世外桃源,容不下一个尔虞我诈的世界,这里的人的灵魂都是洁净的。

“是啊,老李,就别卖关子了,挑你想说的说,我们都爱听。”我揭掉忧郁的面纱,哈哈笑着催促道。

“就说说弱肉强食的事情吧,小姑娘听了不要害怕哦。”老李笑嘻嘻地喝了一大口浓茶说,“我快要退休时,就想着要进点石头来上海卖,因为我知道上海人喜欢新疆的籽料。那时开着大摩托车,从阿克苏开6个小时到和田去收料,把收来的料存在家里,打算等到退休时一起托运回来。结果南疆人穷,看到我有那么多石头,早就红了眼。一次半夜里,一个人溜到我家里来,想趁着我熟睡,把我给干掉,好偷石头。幸好我被惊醒了,奋起反击,把他给击退了。从此他们都知道我的厉害了,再也不敢打我的石头的主意了。”

这些石头都是老李用生命换来的。一个声音在我的心底不断地回荡,这个声音像一把利剑刺穿了我的心灵。与他相比,我的苦难真的不算什么。我想我一定要尽我所能多买些他的石头,因为我赚钱还是要比他容易很多的。

我抬眼看着老李,他用眼睛微笑着,与我握手。我惊诧地发现,他脸上的凶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慈祥。

我的生活是忙乱外表下的虚浮无聊,而老李的生活,是实实在在地在讨生活。

我的手触碰着这些籽玉,蜻蜓点水般选了一小堆,有几十块,问道:“多少钱?”

答案是我2个月的工资,我没有带那么多钱,于是我说:“我没带那么多钱,现在回家拿錢去,吃完午饭我再过来。”

我离开的时候,身后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他们一定以为我是有钱的小姐吧。他们不知道我跟他们一样,都是工薪阶层,只不过是比他们多了一层痛苦,还有能够感受苦难的同情而已。

周日的早晨,我吃完早饭,刚想赶往古玩市场,就被家人叫住了,“你还要去买石头啊?昨天才买了一堆,钱都要花光了。”

“我买和田籽料是为了升值的,这种资源性的东西以后只会越来越值钱的。我现在不是在败家,是发家的前奏。”

听我这么一说,家人不再阻止。我只能这么跟他们说,虽然我的本意是真心喜欢,但是对于不能理解的人,只能用利益去说服。当时我只是随口一说,真的不知道这东西以后会升值,资源会枯竭,价格会大涨,一切好似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

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成为有尊严并且自足的存在。

老李在得知我家人早上的反对时,说:“以前也有个小姑娘一直来我这里买石头,后来小姑娘的爸爸来找我了,让我以后都不要卖石头给他女儿,女儿每个月的工资都花在这上面了。”末了,老李感慨地说了一句:“还是你这个小姑娘聪明,是个人精。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呢,也不能老是叫你小姑娘。”

“我也姓李。”我说。

“跟我一个姓啊?那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了。以后我就叫你小李子好不好?”老李眉开眼笑。

听上去像在叫一个太监,但是我喜欢这个称呼,好喜气的一个称呼。

我垂下眼睛,去看案板上的料子,然后伸出手来一个个挑选着。

“小李子,别一下子买太多,经济承受不了的。”

我抬头看看老李那张黝黑的脸,他在笑,笑的时候,脸上泛出了皱纹。他竟然劝我不要多买,该是我先前的一番话让他体谅我了。然而他不知道,我不能不多买,不多买我会疯掉的。压抑的生活,唯有靠这些石头来解脱。这些石头,就像一抹抹明媚的阳光,照进我阴霾的心田。

“老李,今天还有没有新疆的故事可讲?”我边挑边问。

“不能老是我说呀,你也说说你的事情吧。”

我有什么好说的,满满都是负能量的事情,我不能把我的痛苦带进这样一个世外桃源里去。

“我的生活太平淡了,没有什么好说的。”

老李的脸上现出了失望的神情。可我,真的没什么好说的。

我又挑了一堆,问道:“多少钱?”

老李说了个价钱,又是我两个月的工资。

“小李子,你买那么多石头回去,是开店的吗?”老李把我的钱一张张数好后,小心翼翼地放入钱包后问。

“不是的,我每天下班后都要看它们的,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看石头?你能看出点什么名堂来?”老李皱着眉头不解地问。

“看着这些石头,我很有成就感。”

老李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不是很懂玉石,也没有把这些籽料送去鉴定过,但我知道这些一定是真的,因为我能感受到它们都有灵气,而其他的玉石就没有这种灵气。”

老李赞许地点了点头,“是啊,是有灵气,我也能感受到它们的神奇。说实在的,每一块籽料被卖掉的时候,我的心都好痛。”

“心痛吗?”我仰起头看着他的脸问,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老李点点头,“下个星期六你还来吗?还来的话我就从家里再带新石头过来。每次看到别人挑挑拣拣我的石头,把我的好石头先买走,我就特别心痛。与其让他们先挑,不如让你先挑。”

我心生感动,我知道,这又是一种缘分,我与他投缘。

“谢谢你,下星期六我还来。老李,我问一下,石头卖光后你打算干嘛呢?”

“我和老太婆都有退休金的,孩子们也大了,该帮的我都帮过他们了。我打算石头卖完后,就带着老太婆去全国各地旅旅游。我们都是苦了一辈子的人了,快70岁了都没有享受过,说不定哪一天死了也难讲。我跟老太婆虽然是买卖婚姻,没有什么感情,但她为我生了两个儿子,跟着我吃了一辈子苦,我也要好好待她。”

“你这个想法真好。”

“不过家里还有好几箱石头,卖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在这里边卖石头,边和那么多老朋友聊天,不是也很开心吗?”我适时地鼓励到。

“小李子,你这句话算是说到我心里去了。”老李喜上眉梢。

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转眼就到了下午三点老李的收摊时间。一想到接下来要上五天的班,人间地狱的感觉又上来了,天崩地裂。

五天上班,两天去市场买玉吹牛,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半年后,我突然感到了新的压力。原本双休日是去解压的,但是随着银行存款的不断缩水,我感到了新的压力。上班是人际关系的压力,买玉石是经济的压力。一周七天都是压力,我感到自己要爆炸了。

不能再去市场了,我在心里告诫自己,我知道离别的时刻已经到来。我不能任由自己这么任性下去,我要捂紧我的荷包。我就像一个戒毒的人一样强迫自己不再去市场见老李他们,痛苦得不行的时候,就一块玉石一块玉石地抚摸,心情才能慢慢平复。

单位里再一次员工升职依然没有我,但我这次却没有一点点意外和抓狂。我知道是因为有了那群可爱的小精灵,我已不会把这些东西看得太重。如果没有它们,那么这一次新的打击,可能会让我郁闷得都要去跳楼了。

这样的工作单位已没有留恋的价值了,我下定决心递交了辞呈,就像我下定决心不去买和田籽料,不去见老李他们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了自主创业,刚开始创业,每天很忙也很辛苦,几乎没有空的时间,但是人是开心的。我为我自己做事,我就算是看别人的脸色,也不会像单位里看人脸色那样直接和长久。

一晃一年过去了,我终于得空了,而且荷包里又有钱了。因为每天都很忙,我已经很少去触碰那些籽玉了。但是当某一天,我再次想起那些疯狂买玉石的经历时,压抑已久的感情喷薄而出。一年多了,老李他们还能记得我吗?

这种事情不能想,一想就再也坐不住了,一心想飞过去与他们团圆。但是就当我风风火火地赶往市场的时候,我看到那个熟悉的摊位,已经矗立着一个柜台了,而柜台后面,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我恍恍惚惚地朝那个柜台走去,柜台里放着一串串的红木手串。

“看看,这里有女款的。”老板笑眯眯地介绍到。

“什么时候地摊变柜台了?老李呢?”

“半年前就撤销地摊了。老李是谁?以前卖石头的那个老头?”

“是啊是啊。”我赶紧说,心情很激动,往事历历在目。

“柜台费用贵,他不租了。”

“那他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我机械地离开市场,耳旁回响着“小李子小李子”的叫声。回到家,我触碰着那些籽玉,潸然泪下。

接下来的日子,我天天跑市场,希望能遇见老李和他的那些老客户们,但是没有一次遇上过,让我觉得一年前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梦。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了上来——那该不是一群骗子吧?玉石都是假的,他们做好了圈套来骗我钱的。这么一想整个人都要崩溃了,觉得以往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大写的两个字——失败。

玉石太多,我只能抽取一些样品去送检,即使如此,那一大包依然拎得我气喘吁吁。在等待结果的时候,我就像一个倒霉的父亲在等待亲子鉴定报告一样。

结果出来了,每一块玉石都是货真价实的新疆和田籽料。我松了一口气,幾乎要喜极而泣了,也为之前的怀疑而愧悔不已。那里本来就是世外桃源,我怎么能用一个肮脏的灵魂去质疑呢?去质疑老李已是不对,还要去质疑那群有着亿万年生命的魔灵们,我真是愚蠢至极。

我终于抑制不住热泪滚滚,滴落在小精灵们的身上。那些疯狂的日子,才是我人生最辉煌的日子。我一块块地举起它们在眼前,大自然的杰作——天然的鬼脸,天然的黑白山水,天然的水果蛋糕的形状——

“小李子,你来了?”

“小李子,今天又来换石头了?”

“小李子,我又带新石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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