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社会不同的精彩
2017-02-17王雄
一
1974年9月24日,我响应毛主席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伟大号召,同一帮洪湖县城里的娃娃来到乌林山寨当农民,名曰“下乡知识青年”。
早在1972年底,福建乡村教师李庆霖写信给毛泽东主席,反映了知青在农村生活艰难的问题。1973年4月25日,毛泽东给李庆霖复信,“寄上300元,聊补无米之炊”,同时表示,“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由于毛主席的重视,全国开始推介株洲实现知识青年集体户的做法,下乡知识青年的状况明显好转。
我下乡的地点是乌林公社高峰大队。三国时,“火烧乌林”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这里属于丘陵地带,大队所属的七个生产队,分布在好几个山丘上。第一天晚上,我们18名知青就住在大队部的小礼堂里。6个女生睡在舞台上,我们12个男生睡在台下。地上铺上稻草,我们打开带来的被子行李,就呼呼大睡起来。
次日一早,大队书记熊正海召集我们开会。他说,由于上面下拨的资金没到,知青集体户还没开始盖,大队决定暂时将大家分到各个生产队去。我们当即就炸开锅了:“我们不下去,我们要住集体户。”大家凑在一块多好啊,分散下去,可就孤单了。再说,中央文件已经下了,下乡知青要实行知青点管理模式,由国家拿钱建知青集体户。
熊书记反复解释,这是暂时的,等房子盖好了就接大家回来。可是,我们想,人分散了,回来就难了。无论熊书记怎么说,我们就是不答应。
事情弄僵了,我们就住在小礼堂里,熊书记只好安排一个农妇给我们做饭。吃完饭,我们就三五成群地到处转。离大队部两公里外,是公社的所在地,一个小集镇,叫黄蓬山。每天早上挺热闹,赶集的人很多,都是四周的农民出售自己的山货土特产和扫帚、篾器等手工艺品。不想睡懒觉了,我们就跑到小镇上看热闹。
我很发愁,这样天天吃饭不干活也不是一个事啊!
这天,给我们做饭的农妇说:“柴没了,咋办?”大家面面相觑。我说,上山去砍啊。农妇说:“你说得轻巧,封山了,砍什么啊?”我问:“那怎么办?”她说:“湖里有芦苇。”“咱们下湖砍芦苇去。”我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响应。正闲得心慌呢。再说,听村民们都在议论,大队小礼堂里住着一帮吃闲饭的知青,大家听了很闹心的。
我们要表现,我们要自强自立。我找到熊书记,说了我们的想法,请他派一位农民给我们做向导。熊书记眯着眼盯着我:“你们行吗?”我点了点头:“当然能行!”
他说:“从黄蓬山镇上的码头上船,十几公里的水路就到了撮箕湖,那里有很多芦苇,你们可以去砍。我派一条船两个人跟着你们,明天凌晨鸡叫头遍出发。”我问:“鸡叫头遍是什么时候?”“大约凌晨四点多钟吧。”
这一夜,大伙儿都很兴奋,根本就没有睡意,小礼堂的台上台下,叽叽喳喳。对下湖砍柴的情景充满着想象,设想着许多问题,让我回答。譬如说,下湖要光着脚丫子吗?水里有蛇吗?湖水深吗,能淹死人吗?如果砍到脚了咋办,附近有医院吗?如此等等。我也没下湖砍过柴,我也说不清。
其实,大队一直没有明确知青的负责人,也许想着要将大家分散下去。可我爱管事,无形中成了大家的主心骨。
我说:“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下湖了。谁不愿意去,谁就是叛徒!”见我说出了如此狠话,小礼堂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凌晨,待我们坐船来到撮箕湖时,天刚放亮。芦苇已经枯黄,沿着湖岸长着。风吹着水面,碧波荡漾。长芦苇的地方,都是沼泽地,水不太深,小腿以下。我们拿起镰刀,光着脚丫纷纷蹚入水中。秋末时节的湖水,凉凉的。浸在湖水里的赤脚,很快被冻得通红。
不一会儿,夜里大家提到的问题全碰上了。先是游过来一条水蛇,将一位女生的脚趾头咬了一口,深深的两颗牙印,冒着血,当场吓哭了六位女生。紧接着,一位男生滑入深水里,好不容易被拽了上來,湿淋淋的,冻得浑身发抖。再就是,三个男生让镰刀划破了裤腿,其中两人的腿划出了血。
我强装镇定,带领大家朗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连朗诵了三遍,一遍比一遍声音大。大家的情绪稳定了,拼命地干着。
在两位老农的示范带领下,我们的动作很快熟练起来,芦苇成片地倒下了。到中午时,就装了一船,满载而归。这一仗,打得很漂亮。芦苇就堆在小礼堂外面的空地上,路过的村民看到了,纷纷伸出大拇指:“这城里的伢们还真能吃苦。”
小礼堂里,挂着一只广播匣子。其功能,一是大队组织社员学习,熊书记在广播室念报纸。二是晚上七点半,有半小时的“洪湖广播”节目,播报洪湖各地的新闻,大多是表扬稿之类。这天晚上的洪湖新闻,是表扬沙口公社发扬愚公移山精神、填湖造田立新功的事儿。
我灵机一动想到,我们今天也是立新功啊,也应该受到广播表扬啊。我赶紧爬起来,蹲在煤油灯下写了起来。我写得很激动,每写一段,都要念给大家听。大家就七嘴八舌提意见,拼凑情节。就这样,我一口气写了五六张信纸,大约1000多字。天放亮时,我的稿件写好了。题目是《知识青年不怕苦,撮箕湖里尽朝辉》。我在信封上写上“洪湖县广播站播音员”收,就交给了上门收信的邮递员。
在寄给谁的问题上,我们还争论了一番。最后大家统一了认识,稿件是由播音员播出的,当然要寄给播音员啊。
接下来的日子,大伙每天晚上守着听广播,可是一直没有消息。
二
稿件没有播出来,很是失落,但出乎意料的是,许多社员都知道我能动笔写东西,是个真正的知识青年。写个家信什么的,经常有人找到我。我有点儿得意。
盖房子的资金一直没下来,也不能总耗在小礼堂里,眼看到入冬了,吃喝都成问题。熊书记找我私下商量:要不先下到生产队?生产队的仓库里啥都有。我说,我们知青点的房子怎么办?熊书记说,大队先拿钱盖,明天就坯砖。我召集大家开会,说了熊书记的承诺。大家一听,觉得在理,只要动工盖房子了,还愁不让回来?一致同意先下去。我们18名知青分到七个生产队,我与吴青、王建平三个男生分到三小队,离大队总部也就三里地。
小队长挺和善,对我们挺关心。将我们安顿在房子宽余的姓张的农户家住,让仓库保管员送来了柴、米、油。住房的四周绿树成荫,门前是一个荷塘,鸭掌划青波,环境挺美的。小队长说:“这塘里有藕,想吃了自己挖。”
正值农闲时期,没多少事。这天,我们三人穿着胶鞋下到了荷塘,不一会儿就挖出了好几支藕。我从镇上买回一根猪脊骨,煮了满满的一大锅。三人吃了一天,吃得干干净净。那个美好的味道,至今记忆犹新。
大约半年后,知青集体户盖房子的资金到了,房子也盖好了。知青集体户与大队部同在一座山丘上。大队将我们这帮知青从各个小队接了回来,划出了一片茶山和几亩地,派来三位老农,组成了高峰大队知青茶场。大队党总支任命李家光当知青队长。李家光是六小队的知青。一天打场时,一位年轻妇女的手被脱粒机卷了进去。李家光果断停机,将妇女的手从机器里拔了出来,并脱下自己的棉衣裹上,送往医院抢救。李家光因此而出名,英雄事迹迅速传遍了全公社。
我喜欢写写画画。知青茶场开办不久,我就设计了一个“亮相”场面:在黄蓬山小镇集市的一面大墙上,办了一期大型墙报,整整八张大纸。主题内容是“批林批孔”,墙报的主图是一只大大的铁拳头,拳头底下是小小的林彪与孔子。
这个墙报影响力太大了。早上一贴出来,赶集的人就将墙报围得水泄不通。公社的一些领导也赶来看了。到处都在传说,高峰大队的一帮知青很厉害,能写会画呢。
茶场的四位老农都是从各生产队抽来的,具体分工是,队长姓张,来自七小队,负责知青茶场的全面工作。副队长姓古,来自三队,直接带着我们干活。技术能手曾大爷,来自五小队,教我们种茶种地。养猪能手小个子姓刘,来自六小队,带我们养猪。这天清早,养猪的刘小个子突然来到我的房间,驼着背,哭丧着脸,头上缠着纱布,纱布上浸着血迹。我大惊:“您的头咋破了?”他不说话,只是抹眼泪。我急了:“您家出事了?”他点了点头:“嗯嗯,早上醒来,我的枕头边总有两只脚。”我笑了:“那是你老婆的脚呗。”他说:“不是的,我老婆人矮,脚伸不到我的枕头边,那是男人的脚。”我一愣:“谁的?”“是我们队长的。他是个老流氓!”刚下乡时,我听说了,农村文化生活贫乏,成年人天黑就早早上床,享受床上的快乐。这家男人睡那家媳妇似乎也是常有的事,但这事终究见不得人,只能是偷偷摸摸的,像这刘小个子所说的队长竟然公开睡到家里来了,而且是三人同床,算是胆大包天之为。
刘小个子告诉我,今天早上,他实在忍受不住了,一把将睡得迷糊的队长从床上拽到地上,踢了一脚。队长翻身起来,按着他的头往墙上碰,直到头破血流。我问:“我能帮您什么?”刘小个子说:“把他的丑事登在报纸上,搞臭他。”他咬牙切齿。我说:“这事能登报纸?再说,登报纸我说了也不算啊。”他说:“都说你能写,写好了就能登报纸。”说着,刘小个子一下子跪在了我面前。我慌了,一把拽起他:“有话好说,您别这样。”刘小个子含泪控诉道,六小队的队长是个老队长,已经干了十多年了,手里掌握了五十多户村民的生杀大权。他特喜欢别人家的女人,看上了谁家的媳妇,就要与她睡觉。如果那家男人敢不从,他就派这家男人到几十里外的湖田里守湖,一个月才能轮换回来。这段时间,他就公开上门陪睡。如果那家男人软弱,他就干脆三人同床。谁家的媳妇被睡了,这段时间出工就可以干轻活。如果不从,不仅天天干重活,还要被扣工分,分粮分油也要补克扣。村里的人都是敢怒不敢言。我很气愤,这还有王法吗?刘小个子说:“队长就是王法啊!”
我一气之下,约上几个知青,暗地里对六小队队长的做派进行了调查,果真如此。于是,我以刘小个子的口气写了一篇稿件,题目是《一个人民公社社员的血泪控诉》,寄给了《湖北日报》编辑部。
大约半个月后,公社来人调查,说是《湖北日报》群工部转来稿件了,要求尽快调查清楚,回复处理意见。調查组当天就把情况弄清楚了,第二天召开六小队社员大会,将这个队长撤了职。这个队长当场号啕大哭。散会后,他找到调查组领导求情:“还让我干三个月吧,一个月也行。”领导问:“为什么还要干三个月?”他回答说:“生产队还有三个新媳妇没来得及睡呢。”
简直就是一个淫棍啊,让人无语。
刘小个子提着鸡蛋和母鸡找到我,千恩万谢。他说:“你们文化人真厉害啊,一张纸就把这个坏蛋打倒了。”
我很高兴,但还是有点可惜,报社咋不把我的文章登出来呢?如果登出来,我可就全省扬名了。我琢磨,出了名,就会评先进什么的,就算表现好,招工时就会被推荐,就会早点儿回城啊。
不久,因工作需要,我接替了李家光的领导职务。
三
我记不得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开火车是每个男孩子的梦想。”
二十岁那年,我下乡两年后,命运得到了改变,由一名下乡知识青年,成为了一名铁路职工,当上了蒸汽机车乘务员。通俗地讲,就是开火车的。
我是在初中的政治常识课本上第一次认识蒸汽机车的。
18世纪的工业革命,以机器取代人力,以大规模工厂化生产取代个体工场手工生产。这场科技革命,结束了人类对畜力、风力和水力的由来已久的依赖,蒸汽机作为动力机被广泛使用,成为第一次工业革命的重要标志。
追根溯源,是一位名叫托马斯·纽科门的英国铁器匠,在1712年前后发明了第一台实用的蒸汽机,并成功地运用到煤矿抽水。尽管很浪费煤,但由于煤价甚低,使用起来也是很合算的。
很快,蒸汽动力用在了轮船上。人们看到,船不必靠风力来行驶,凭借蒸汽机,轮船可以穿越大洋,机器可以摆脱自然的束缚。直到20世纪初,蒸汽机依然是世界上最主要的原动机。
那时,英国煤矿都是用马车拉煤。一天,矿区一辆运煤的马车突然坏了,十几辆马车被堵在了路上。煤矿把头暴跳如雷,训斥赶马车的小伙子。这件事,对矿上的维修工斯蒂芬森的触动很大。这天,他看着旋转的机器轮子,脑海里那个马车的轮子居然跟着转动了起来。于是,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能不能用蒸汽机带动车轮转动,制造出蒸汽机车呢?
1814年7月25日,斯蒂芬森自己动手制作的第一台蒸汽机车开始运行,取名“布鲁克号”。这台机车有两个汽缸,一只2.5米长的锅炉,有凸缘的车轮防止打滑。它可以拉着8节矿车,载重30吨,以每小时6.4公里的速度前进。
1825年9月27日,世界第一条正式运营的铁路——斯托克顿至达林顿铁路通车,全长40公里。史蒂芬森亲自驾驶改进后的“旅行者号”蒸汽机车,牵引着6节煤车和20节挤满旅客的车厢,载重达80吨,最高时速24公里,进行了一次里程碑式的运输。
随着第一声汽笛的鸣叫,“旅行者号”蒸汽机车向全世界宣告了铁路新纪元的到来。
记得,我曾读过英国著名作家查尔斯·狄更斯的小说《董贝父子》,小说对铁路时代做出了生动的描绘:“铁路时间”改变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农业时间,改变了人们对空间和时间的概念,也改变了世界的面貌——贫民区从地面上消失了,原来一些朽烂的凉亭残存的地方,现在耸立着高大的宫殿;堆放垃圾的空地已被吞没,代之而起的是“一层层库房,里面装满了丰富的物资和贵重的商品”。荒凉的地方修起了花园、别墅、教堂。
我很自豪。我开始了与蒸汽机车的亲密接触。
蒸汽机车好像一座卧倒的黑铁塔,车顶冒出的浓浓烟雾直冲云霄,车身两侧喷射而出的洁白蒸汽,将巨大的机车包裹于浓雾之中,汽笛长鸣,车轮滚滚,轰隆轰隆,蔚为壮观。
蒸汽机车的做功原理很简单:把煤填入炉膛,煤在燃烧过程中,它蕴藏的化学能就转换成热能,把机车锅炉中的水加热、汽化,形成400℃以上的过热蒸汽,再进入蒸汽机膨胀做功,推动汽机活塞往复运动,活塞通过摇杆、连杆,将往复直线运动变为轮转圆周运动,带动机车动轮旋转,从而牵引列车前进。大量的煤经过在炉膛燃烧,变成煤烟和废汽从机车烟筒口排出,就形成了腾云驾雾的气势。
当火车司机得从司炉干起。司炉的工作就是,手拿铁锹,脚踩控制炉门的“脚踏”,45秒内炉门三开三合,煤成扇形均匀地扬进去。一分钟投煤70锹左右,组成前低后高、左右厚实的“簸箕形”火床。师傅说,这种簸箕形火床,燃烧才充分,才能烧上汽。所谓能烧上汽,就是说,保证有足够的蒸汽供应。
火车司机“离地三尺三,赛过活神仙”,很让人羡慕。我坐在驾驶室里,立刻拥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冲动和激情。
我勤学苦练,很快便熟练掌握了司炉工作法。按规定,司炉有三个月的试用期,我只用了一个月,就单独上岗作业了。当司炉有一项硬指标,就是要烧上汽。特别是长大上坡道,汽压要稳在15个压上,掉汽就会导致坡停,列车一旦坡停了,就只能等待救援了。这就造成了事故。
在我们段担当的乘务区段,有一个关口,即荆门隧道大坡道。焦枝铁路出荆门站往南,就是一个长达几公里的6‰的上坡道,上坡道上還有一个长隧道。这种区段的难题在于,列车爬坡要有充足的蒸汽,加之穿过隧道时的抽风作用,随机车废汽排量的增大,导致炉内火床抽空力度增大,必须要大锹地投煤,将火床压住。否则火床就被抽空掀翻了,一旦掀翻了,炉火就会瞬间熄灭。所谓压火床,一分钟大约要投三十多锹煤,一锹润湿的煤,就有三十斤。十几分钟下来,浑身上下湿透了。
我们机务段的司炉单独作业考试很简单:3000吨的货物列车,从荆门站南行,爬荆门隧道大坡,如果机车不掉汽,就算合格。
也许得益于农村的锻炼,我的臂力很强,烧火上汽,一次过关。
新中国,一切东西都是学习苏联老大哥的,就连我们蒸汽机车的包乘制,也是前苏联的。司机、副司机和司炉统称机车乘务员,9名乘务员包乘一台机车,三人一班,三班轮流走车。对机车质量、行车安全和运行交路全面负责。
人们习惯地将火车司机称作“大车”,而将副司机和司炉称为“伙计”。行车时司机和副司机坐在机车驾驶室两侧的凳子上,司机除了负责瞭望和驾驶机车外,还要做行车记录;副司机在右侧帮助司机瞭望、鸣笛,再就是与司炉轮换着投煤浇汽。司炉虽说是专职烧锅炉的,实际上是与副司机一人烧一半里程。副司机投煤时,司炉就替他瞭望。
我们紫荆岭机务清一色的前进型机车,是由大同机车工厂生产,响当当的国字号。这种机型宽大、气派,马力大,拉得多。牵引定吨为3000吨,运行时速最高可达80公里,是中国铁路的主型机车,也是吨位最大的机车。很令人自豪。
我的第一个乘务是牵引旅客列车去宜昌。那时,正值长江葛洲坝水利枢纽工程在建,吸引着许多国内外游客去参观游览。车厢的人很多,我拎着三个腰子饭盒,到餐车打乘务饭,一身油腻的工作服,吓得旅客纷纷让道,我很得意。车厢的旅客都好奇地看着我。有人指着我:“看,火车司机来餐车打饭了。”我神气,这火车是我们开的呢。
我把这种兴奋感和自豪感,写信告诉了母亲。我说,今天,我去宜昌了,是自己开火车去的。当火车司机的感觉真好,上班穿工作服,下班穿铁路制服。信中,我没有讲明我是烧煤的。我们一起招工来的同伴们商量好了,对外绝不提司炉,统统称之“火车司机”。
母亲回信说,你开火车了,母亲很高兴。你刚参加工作,有新鲜感,时间长了,你就会厌倦的,或者说会遇到许多困难,要有吃苦的思想准备。
我想,能有什么困难啊?大火车,大工业,响当当的中国当代产业工人。
我自豪,我骄傲啊!
四
真是三天的新鲜劲儿,问题很快就暴露出来了。
焦枝铁路是三线建设的产物。为了准备打仗,担心机务段设在城市被敌方的飞机炸弹一锅端了,有意设在了穷乡僻壤。所谓紫荆岭,顾名思义,就是一块长满荆棘的小山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圈几公里长的围墙,将一群火车头团团围住。两条铁道破墙而出,与紫荆岭火车站相连。围墙外的公路旁,有两家单位,一个是铁路卫生院,另一个是铁路供应站。再就是广袤的田野乡村了。
休班时,不是走钢轨练平衡木,就是走田埂遛弯儿。长长的铁路与乡间小道,构成了我们的全部世界。
开火车也不是很好玩了。
为了方便瞭望,司机室两边瞭望窗的玻璃永远是开着的。冬天里,两边的风呼呼地往司机室灌,寒风刺骨。夏日里,伴随着一座大炉子,驾驶室又闷又热,衣服沾了汗水和皮肤粘在一起。一个班次下来,至少要投五吨煤。每次下班,人都累得像虚脱一般,一回到宿舍就倒床呼呼大睡。
焦枝铁路穿越于山区,沿线隧道多,而且都是长大隧道,隧道与隧道相连。列车进山洞时,如果是上坡道,投煤还不能停,这时机车上方的烟筒被压住,烟管排烟不畅,导致烟火倒流,呛得司机室的三个人眼泪、咳嗽一块上。
除了累以外,蒸汽机车乘务员也是最“邋遢”的。身上从来没有一件干净的工作服,衣服上总是煤渣点点,油迹片片。有顺口溜为证:远看是要饭的,近看是捡炭的,仔细一看是机务段的。
最害怕的是“0点50分”的那个货车班,提前两小时叫班,22点开始机车整备,运行时间6个小时,到站后再擦车两小时,整整一个通宵。退乘时,一副活脱脱的面黄饥瘦状。为了确保安全,在整个通宵的行车中,要做到彻底瞭望,瞭望台上的两人眼睛都不能眨。那个困劲儿啊,真的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年轻人不怕吃苦,怕的是生活贫乏单调。厌烦了转田埂,就想法子取乐。一次,附近的一位老农民找到机务段保卫股报案,说田里的红薯大白天被机务段的人偷了。保卫股长分析,检修车间的工人白天要上班,不可能干这事,只能是休班的机车乘务员干的。
每天上午,是休班机车乘务员学习会。这天上午,保卫股长来到学习室,一声不吭,站在门口将在座的认真地扫了一遍,将一个姓裴的司炉叫走了。小裴是与我一道招工进铁路的。他的脸总是红红的,脸蛋上像挂着两片红云。他是司炉,乘务员排行老三,于是就有了“红脸阿三”的绰号。
下午出乘时,我听到消息,小裴偷了农民地里的红薯,正在保卫股写检查呢。我嘀咕道,这犯得着吗?红薯几分钱一斤,每天都有农民提着篮子来机务段门口卖。
两天后,我出乘回来,机车刚刚进整备场,车间汤主任迎了过来:“红薯好吃吗?”我一愣:“您这是什么意思啊?”汤主任脸一黑:“小裴供出,说是你与他一道偷了农民地里的红薯,有这事吧?”“没有啊!我不吃红薯,更不会偷红薯吃,我吃红薯拉肚子。”我气急了,有些语无伦次。
“嗯?委屈你啦?我看也不像,你赶紧擦车吧。”汤主任转身离去。
事后查明,偷红薯者乃设备车间的一个青工。这天中午,他感觉没吃饱,就拿起枕头套跑到老乡地里扒了一袋子红薯,准备慢慢享用,结果被同寝室的给揭发了。
显然,小裴也是冤枉的。那天,保卫股长来运转车间学习室调查,发现小裴红脸,就认定他做贼心虛,将他带到保卫股审问。小裴本就胆小,加之保卫股长的狐假虎威,便胡说起来。保卫股长让他交待同伙,他慌乱中就瞎说了我的名字。
这件事成了車间师傅们的笑柄,时不时拿“偷红薯的”当口头语。我很生气,特恨小裴,是他坏了我的名声。
气急了,又没有地方发泄,于是就用笔出气,一口气写了一篇小言论,题目是《红脸阿三,你为什么这样做?》。我写道:红脸阿三,你让我怎么说你?你的红脸特征,让人误会了,让你当了冤大头,你比窦娥还冤,可你可以申诉啊,你不能拿我当垫背啊……全文400多字。写好后,我交给了段党办宣传干事。
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将这篇小言论交给党办,可能是想通过党办给我正名吧。几天后,段党办宣传干事找到我说:“你写小言论我看了,写作基础挺好的,正好段上要举办一个通讯员培训班,我已经给车间打招呼了,点名让你参加。”这个培训班只有十二个人,每个车间两个。开班那天,《武铁工人》报的袁锐编辑特地从武汉赶来。袁编辑五十上下,干宣传出身。他说,《武铁工人》报是武汉铁路局党委主办的机关报,在全局发行,每周出两期。这张报纸刚创刊不久,很需要稿件,欢迎大家踊跃投稿。原来这通讯员培训会,实际上是报社的组稿会。
党办宣传干事在会上说,在座的各位是段党委确定的首批通讯员,要认真学习新闻写作知识,善于发现身边的好人好事,多写稿,多上报,树立我们机务段的良好形象。会上,还下达了写稿任务,每月一篇,见报有奖。
这次通讯员培训班,让我开阔了眼界,原来铁路上十分重视写新闻稿啊!我立刻振奋起来,我喜欢写稿,我要多多地写稿。
五
让我写稿并不难,难的是找不到写的东西。
我想,就从最熟悉的事写起。我的天地就是机车司机室,与我一道搭班的师傅就是我的写稿对象。我开始留心身边的人和事,注意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寻找发现“闪光点”。我随身带有一个小本子,遇到新奇的事就记下来。
火车司机又叫“大车”,是旧社会传下来的叫法。要说大车的真功夫,耍的就是“一把闸”。开火车很简单,轮子沿着轨道跑,不用把方向盘。司机就是掌好汽门、手把,用好闸把。有些老司机自我解嘲说:“把大饼子拴到汽门把上,狗都能开火车。”因为,狗咬着饼子,就拉开了汽门。
说到底,还是“一把闸”。一列火车载重3000吨,机车后面挂着十几节坐着旅客的车厢,或者几十节货车车辆,进站停车,闸把一撂,是不是江湖上的“武林高手”,就看他用闸的“三板斧”:一是车厢或车辆是否顺势而停,不能撞得叮当山响。二是列车停稳后,机车窗角是否与站台上的“停车标”成一条横线。三是需要上水时,站上的“水鹤嘴”能否恰好对准车头上方的注水口。三板斧到位了,那才叫“牛大爷”。一件油黑棉袄,八面威风,眼睛朝天,走路横晃。上了车,踩得汽笛震天响,后面千军万马都得听他的,一个字,爽!
“手上一把闸,身后千条命。”大车的手艺关系到身后上千名旅客的安全,铁路上历来对火车司机选拔的标准很高,考核极严。许多文化不高、脑袋不灵光的司炉或副司机,干了几十年,胡茬儿都白了,上车一考,还是一手“臭闸”,臭不可闻,只好给年轻的大车当下手,端茶倒水伺奉左右。大车一声吆喝“擦车去”“打饭去”,就得乖乖行动,箭一样射出去,晚了可能还得挨大车一脚或几巴掌。铁路上一辈子没混上大车,抱憾终身退休的副司机、司炉大有人在。
那时,大车号称是“处级待遇”,给个县长都不换。他们责任重大,本事了得,得罪不起,人人见了让三分,走路撞上段领导,领导也得让让路。你若想混个段长当当,或者说日后当分局长、局长,如果没有拿到机车驾驶证,你就别想了。这是一条硬杆杆。
我师傅汤大车,原来是江岸机务段的火车司机,20世纪60年代曾经多次为毛主席的专列担任乘务工作。他经常很自豪地说,这前进型机车皮实、力气真大。过去在京广线跑FD型机车,速度慢不说,动不动就趴窝了。汤师傅告诉我,现在这速度快多了,刚解放时,我国蒸汽机车的旅行时速仅有三四十公里,如今都达到七八十公里啦。
汤师傅特牛,技术高超不说,单就给毛主席拉过专列这一条,就盖了帽儿。他经常对伙计们吹胡子瞪眼睛的,可对我却很客气。若干年后,我去武汉看望退休多年的汤师傅。师傅回忆往事时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人也有犯迷糊的时候啊。那天要不是你的一把闸,可就酿成大祸啊。”
二十多年过去了,师傅还记得,可见是永生难忘啊。那天,我们半夜走车,拉货车。是一列从荆门东站到宜昌站的直达水泥车,专供葛洲坝水利枢纽工程的。所谓直达车,就是沿线不停,一路绿灯,一路畅通。这是机车乘务员最高兴的事。师傅说:“老天真有眼,见我感冒了,让我当个舒服班。”从岩屋届站通过后,就是一个长大下坡道,前面是玉泉寺站,计划是通过。我象征性地向炉膛扔了几锹煤,养着火,准备在司机后的翻凳上眯一会儿。刚坐下,伸头一看,只见玉泉寺站的预告信号显示黄灯,意思是,要在站内停车。我感觉列车速度并没减,仔细一看,师傅趴在手把上犯困呢。列车已经进站,我来不及多想,扑上去,一把将闸把推向了“非常制动位”。随着一阵剧烈的排风声,列车一个“趔趄”,在站内停了下来。师傅惊吓得跳了起来,大叫一声:“怎么啦?”紧接着,又打了自己两耳光,“我怎么睡着了?我该死,我该死。”我笑了笑:“没事的,您感冒了,我盯着呢。”
一场惊吓过后,我顿时又高兴起来。试想一下,汤大车带病跑车保安全,这可是一篇好新闻稿呢。
退乘后,我顾不上睡觉,赶紧动手写作。只是将后面的我推闸把,写成了“说时迟那时快,汤师傅猛然惊醒过来,猛地让闸把推向了非常停车位”。写完后,我躺在床上很得意,这样既没有自我表功,又突出了汤师傅的先进事迹。抱着新闻稿,我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我赶紧敲开了汤师傅的家门。我高兴地将新闻稿递给他看,等待他的夸奖。谁料,汤师傅一目十行看完了稿件,猛地将稿件撕成了碎片,丢在地上,又用脚踩了踩,嘴里吼叫着:“我让你写,我让你写!”
我大惊失色,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师傅说:“这件事你就烂在肚子里,以后再也不许提!”
……
六
我知道,我错了。写稿不能乱写,更不能弄巧成拙。汤师傅的一声吼,让我变得聪明起来。
不久,湯师傅就提拔了,担任了运转车间主任。其实,汤师傅很有资历的,在江岸机务段时就是运转车间主任。三线建设时,他主动请战,来到了紫荆岭机务段。后来,有人揭发他有历史问题,组织上在进行核调时,就让他暂时跑车。调查结果,汤师傅是清白的,于是官复原职。
汤主任找到我:“听说你还是段上的通讯员?怎么没见你写稿?”我一愣,支支吾吾,无言以对。汤主任接着说:“人都会犯错误,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这是一个好人好事层出不穷的时代,小伙子振奋精神,拿起笔,多写稿,我给你把关。”
汤主任的一席话,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
很快,我所在的前进型943号机车被分局团委命名为青年包乘组。两枚硕大的团徽挂在了机车两侧的导风板上,熠熠生辉。每次出乘,机车停在站台上,都会有许多旅客指指点点:“瞧,共青团号,好神气!”
我的新师傅张军谱任司机长,即包乘组9个人的头。张师傅长我几岁,二十五六岁,却已经入路七八年了。当年他是修建焦枝铁路的民工,铁路建好后,极少数优秀民工就被留在了铁路,他是其中幸运的一员。张军谱尽管文化程度不高,但刻苦好学,悟性好,学东西快,像他这样年轻的司机长,不说在紫荆岭机务段,就是在整个武汉铁路局也是屈指可数的。他工作积极认真,机车保养,精检细修,安全行车,无一切事故。无疑,他的前途阳光灿烂。
我暗暗选定,张军谱作为我写稿的锁定对象。对他的一举一动,我都是倍加关注,盼望着他“闪光点”的爆发。这天中午,我们担当284次宜昌至武昌的旅客列车,在当阳站停车,需要单机到水鹤前加水。加完水,与车厢连挂,机车缓缓退行,站台边的一个女青年突然跳下站台,跌倒在轨道上。正扭头后望的张军谱果断撂闸,机车离女青年两米处停下。一条鲜活的生命得救了。事后得知,这位女青年因失恋想轻生。我问张师傅,你怎么反应这么快啊。他说,我早就注意到这个姑娘有点反常,所以提防着。我由衷地感慨道:“你真神啊!”张师傅淡淡地说:“见多不怪啊。”
这篇稿件写起来特顺手,300多字,一挥而就。我拿到党办盖章,去邮局,将稿件寄给了《武铁工人》报社。
稿件投走了,我天天眼巴巴地等着,对《武铁工人》报特别关注起来。只要休班在段上,我都会追着来机务段送信的邮递员问:有《武铁工人》报吗?邮递员总是摇头。我感觉不对,因为学习会上,车间汤主任经常组织学习《武铁工人》报的文章,难道这报纸是飞来的?
这天上午,我来段总务室办事,见负责收发的李师傅从自行车上拎着两大捆东西,一捆是信件,另一捆就是《武铁工人》报。我惊喜不已,赶紧问道:“这报纸是从哪儿来的?”李师傅说,从车站行包房取来的啊。我这才明白,《武铁工人》报及许多铁路公文、信函都是通过列车传递。每天上午,李师傅都会骑着自行车去车站行包房取送铁路信函、印刷品等。
说到车递,即一种铁路专用的邮寄方式。每个车站货运室都有一个窗口,是为铁路单位办理列车收发业务的。工作人员将铁路邮件按投寄方向分类后,分别递交给过往的旅客列车的行李员,他们再按投递车站分别送达。多年来,铁路车递邮件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收件发件链:发送单位—发送车站—旅客列车—到达车站—到达单位。这种车递方式,极大地方便了铁路通讯员寄送稿件,而且是免费的。
我有了要讨好李师傅的意图。我打听到,李师傅原来也是司炉,由于腰不好,只好下车分到总务室打杂。我将母亲寄来的洪湖莲子送了两包给李师傅。我说,我是新来的司炉,这是家乡的土特产,古时称“莲参”,大补的,请您多多关照。李师傅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我一个打杂的,能关照你什么啊?需要我帮你什么?”我笑了笑,说:“我喜欢看报,想请您每次给我留一张《武铁工人》报。”李师傅哈哈大笑起来:“爱看报啊,好事,好事。”
自此,每次退乘休班,我都会找李师傅取《武铁工人》报。一个班往返三天,正好有一期《武铁工人》报。李师傅很守信用,每次都帮我留着。有一次,报纸漏发了一期,李师傅硬是从别的单位帮我讨要了一份。我很感激他。
李师傅是半边户,农村的妻子带着孩子就住在机务段尽头机车调头的三角线旁。一个小窝棚,挤着五口人,靠他一个人的工资,日子过得很紧的。我只要是跑客车,在餐车打饭时,就多打一些肥肉,带回来给他炼油炒菜吃。他很感激我。我们的感情与日俱增。
这天中午,我们机车刚进库,老远就看到李师傅守在那儿。机车一停,李师傅就跑了过来,手里挥动着一张报纸,兴奋地喊着:“快、快看,报纸刊登你的文章了!”我一溜地从司机室跳了下来:“是真的吗?”拿起报纸就着急找开了。一阵紧张的搜索后,终于在第四版的报纸屁股上找到了《张军谱当即立断保安全》一文,黑体字标题,还是很打眼的。
啊,这是我的作品吗?油墨真香啊,还有好看的铅字,我兴奋不已!
我的新闻作品处女作,就这样诞生了。1979年6月7日出版的《武铁工人》报。
开篇之作,给了我巨大的信心和勇气。我的写稿积极性十分高涨,大事小事,见啥写啥,当然大都是石沉大海。我很郁闷。
一次,我在机车煤水柜上润煤,即给煤浇水,湿煤有利于燃烧。突然从煤里冲出了一个管状的东西,我很好奇地拿给师傅看。师傅说,这是雷管,是煤矿爆破作业时遗留下的。我说,会爆炸吗?师傅说,当然会啊,如果扔进炉膛里,说不准就会爆炸。啊?这么危险啊!我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报道主题:青年包乘组防止一起机车爆炸事故。
一周后,这篇报道见报了。
第二天参加学习会,我得意地等待汤主任表扬。汤主任说:“我们机车乘务员哪天不从煤里捡出几个雷管来?可谁也想不到要写篇新闻稿啊,943号机车的司炉王雄写了,而且报纸还登出来,应该表扬。不过,这王雄也写得太悬了,我跑了二十多年的车,还没听说雷管在炉膛里爆炸的。嘿嘿。”
听了汤主任的讲话,不知道他是表扬我,还是批评我。反正心里的那股子高兴劲儿,瞬间全没了。
七
干司炉,特辛苦,下班就倒头大睡,这是常态。像我这样下班坚持写稿的,而且能隔三岔五在报纸上露脸的机车乘务员,真可谓凤毛麟角。
1981年5月,当我旅行结婚回到段里时,喜讯传来:调我到段党办驻勤,接替宣传干事的工作。所谓驻勤,就是以工代干。在此之前,我刚刚通过了副司机的考试,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分。现在又以工代干,到党办工作,意味着我将有更多的时间用来写稿,这该是一件多么令人快乐的事情啊!
喜事连连,欣喜若狂。这八个字用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比较确切。
段上的人都明白,让我来党办驻勤,就是来写新闻稿的。以前,干司炉,写稿是业余爱好,写多写少没关系。如今可不一样了,写稿成了专业,报上看不到你的名字,要你干啥?我感到压力山大。再说,也不能只停在《武铁工人》报,还应该上档次。我选择了《人民铁道》报为主攻方向。查资料得知,《人民铁道》报创刊于1949年5月1日,早在新中国成立之前,由毛泽东主席亲自题写报名。我爱看《人民铁道》报。看到毛主席潇洒的手书,就肃然起敬。报上刊登的每一篇稿件,都充满着铁味儿,我都感到十分亲切。
我依然保持那么一股子劲儿,一有时间就往车间跑,找车间党总支书记要新闻线索,问好人好事。按照往日的写作方法,我一连写了好几篇,《武铁工人》全都见报了,而《人民铁道》报却石沉大海。
我很着急。
当时《人民铁道》报刚复刊不久,还只是周二刊,每周四和周日出版。正值改革开放之初,铁路各单位都很重视通讯报道工作,都以在《人民铁道》报上稿为荣。全路上下都挤这根独木桥,见报的难度可想而知。我暗暗分析到,一是论单位优势,我们机务段是一个偏远的小段,三线铁路,运量小影响力小,出不了大新闻。二是论新闻写作水平,我毕竟是半路出家,什么新闻角度、新闻敏感,都是朦朦胧胧,分不清所以然。
一直到年底,《人民铁道》报仍然没能突破。
幸好有《武铁工人》托着,隔不几天就能见到我的名字。加之收发室的李师傅特抬我,只要看到《武铁工人》报刊发了我的文章,他就拿着报纸到处嚷嚷,弄得全段人都知道。我想,这就是常言所说的“以俊遮丑”吧?
1982年2月中旬,段党委书记单鸿杰找我谈话,他满面笑容地递给我一张纸:“这是襄樊铁路分局政治部的任命,你已经提干了,任党委办公室宣传干事,祝贺你。”单书记是北方人,性格豪爽。他曾是运转车间的党总支书记,我的老领导。据说,他提名我来党办驻勤,有人说闲话,说他拉帮结派,气得他直骂娘。
我惊喜交集,连连说:“我做得很不够,至今也没上《人民铁道》报。”
单书记哈哈大笑:“你不是上了《人民日报》嘛。”我一愣,想起来了,那是一篇“读者来信”,反映焦枝铁路沿线废品收购站公然收购铁路器材的问题。几个月前,《人民日报》第五版刊发了,还加了编者按。我低声说:“那是读者来信,不能算新闻稿,再说是反映问题,又没表扬咱机务段。”
单书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相信你能行,慢慢来,别着急,好好干吧。”
转眼三月到了,全国轰轰烈烈地开展文明礼貌月活动。我想,这可是一个好时机,这一炮一定要打响。我处处留心观察,成天琢磨着如何做文章。22日傍晚,北风骤起,呼啸着整整一个通宵。次日一早,机务段出现了一个十分感人的情景:厂区内外、马路两旁不少职工、家属,都在自己的“责任树”下,给吹歪了的树苗培土、打桩、拉绳捆牢。原来段党委在文明礼貌月活动安排中,针对厂区的美化环境要求,采取了一项硬性做法,即在每一株树上都挂上一个小牌牌,写着责任人的名字,实行植树责任制。我灵机一动,这可是一篇好文章啊,立即动手,写了一篇题为《种树实行责任制好》的小言论。以事说理,夹述夹议,反映文明礼貌月的新变化。
我很得意这篇稿件的立意。稿件递走后,就开始了焦急的等待。
自新年开始,《人民铁道》报已由周二刊改为周三刊,铁道部党组专门下发了《关于加强〈人民铁道〉报的决定》。这对于我对《人民铁道》报的热情和追求,无疑是一个重大利好。
三月眨眼就过去了,没有消息。眼看四月过了一半,仍然没有消息。我知道发稿有一个过程,但也暗暗着急,这是文明礼貌月的稿件,时效性太强,时间一拖,就黄了。
这天上午,我在办公室心不在焉地翻阅报纸,唉声叹气。突然,门被撞开了:“快、快看,你上《人民铁道》报了。”李师傅一头冲了进来。
我的头一下子懵了,跳了起来:“你说什么?你說什么?”
翻到《人民铁道》报第二版,我一眼看到了中间位置的议论《种树实行责任制好》,题目下署名:紫荆岭机务段王雄。全文楷体字加框,很醒目。不一会儿,单书记来到我的办公室,对我说:“嗯,我真的没看错你啊。”
这是我在《人民铁道》报的处女作。见报日期:1982年4月14日。
不久,我收到了《人民铁道》报于文香编辑的来信。他称赞我的言论《种树实行责任制好》,主题抓得很好,结合形势紧,反映了一种新气象、新变化。他鼓励我多写稿,当一名优秀的通讯员。信是毛笔写的,竖排,很洒脱。我很羡慕,《人民铁道》报真是人才济济,瞧这编辑的一手好字,就知道学富五车。
这封信我一直珍藏着。
2009年8月,我调任铁道部政治部宣传部工作。到北京后,就特地来报社打听于文香的情况。得知他由于身体原因,早已退休在家。2014年4月,我调任《人民铁道》报工作后,曾专程来到北京东郊的于老家探望。我说:“您是我的恩师啊,当年如果没有您的鼓励,也许半途而废了。”他高兴地说:“难得你还记得我,过奖了,全靠你自己的努力,没想到我的通讯员还走出了一位报社社长啊。”闲聊中,于老真诚地说:“我有一条建议,编辑要关注通讯员,要积极地与他们交朋友。”
我想,于老提出的问题很重啊。如今还有编辑用毛笔给通讯员写信吗?一是没有这个心劲儿,二是即使有这个心劲儿,也写不好毛笔字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