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读之乐
2017-02-17陈龙弟
陈龙弟
平生两大雅癖,一读书,一写字,写字如山羊拉粪,断断续续,唯读书一事坚持不废。且诸多读书方式中,最钟情的还是厕读。
如厕还要读书?盖为惜时也。惜时是我辈读书人对书籍最大的尊重,古人惜时的榜样,有囊萤者、有映雪者、有刺股者、有悬梁者,种种无所不用其极,史实与传说泥沙俱下,虽不辨其真伪,但此种惜时精神却是流泛千年无疑。仅举近人王亚南先生一例窥其全豹。先生三十年代乘海轮赴欧,风急浪高,船几不支,先生难以静读,遂请乘员将其绑缚椅上,如此则不惧船体颠侧,可安然痛读。余每忆此掌故,便覺王先生是真爱读书之人,秒杀囊萤映雪,真令人敬佩的不得了。
真爱读书之人,时时可读,虽如厕之时亦手不释卷,这一点,明代戏曲理论家何良俊先生最是榜样。其人自述:“每如厕,必手执一卷,数十年如一。”读书不难,难在如厕之时尚能读书;厕读亦不难,难在数十年的坚持不辍;坚持亦不为难,最难的是心中有坚定的厕读信念,何先生说:“如厕必要消费时光,借以读书,一生数十年内值可以多破万卷。”何先生可谓抱负宏伟,仅在厕上便要读破万卷,真是羞煞人也!倘或惠施泉下得知其终生笔耕方才著成的五车之书,何良俊先生仅在厕上就读完了,惠子定要大呼“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了!
然而厕读的妙趣,其实在于不辨其真读还是假读,不将重点放在厕或读的任何一边方才有味,假若连如厕之际尚惦念着读书的事功,就有失厕读的闲情逸致了。从这一点来说,何良俊虽也厕读,毕竟功利心强,少了风雅,真正懂得此中风情的还得数北宋的宋绶大师。欧阳修曾记载此人每如厕必挟书以往,这倒也不算什么超凡之处,超凡的是人家宋绶如厕之时,尚能“讽诵之声琅然,闻于远近”,这就实在令一般人望洋兴叹了。因为凡人如厕,必求幽隐之处,且愈隐愈好,倘或众人环睹,或已知有人隔帘听妙,则断无江河直下的快意,更遑论“讽诵琅然”的去主动招人耳目?姑且不论这层心理因素,即便生理上来讲也属曲高和寡,小子区区,追求上进,窃曾见贤思齐仿而效之,结论是低声吟诵如日常说话尚可,但若做到“琅然有声”,确实需要很不俗的气功功底才能做到。且从“讽诵之声琅然”这六个字中可以推断,宋绶如厕之时所读之书非经非史,乃诗词无疑,抑之扬之顿之挫之,婉转之,悠扬之,都由这位来自燕赵的慷慨之士峨冠博带地端坐马桶之上完成,其上也悠然,其下也沛然,路经门前之人,想象一下宋绶先生的风姿,必由衷钦慕:“此天上人也!”
厕读之风雅,亦在于如厕本是一件极生动极有趣之事。试想一个人在斗室之间,做每个人都会做却又每个人做法不同的事情,或短急,或悠长,或通顺,或滞涩,个中滋味他人无从知晓,待提起裤子出来相见,言不得道不得、只好相视一笑的神秘感,真让人悠然神往。故如厕一事,世界上唯英语中“call of natrue”(天然的呼唤)这一词汇表达的最体贴又最典雅,汉语中“如厕”过于直露,“登东”太过隐晦,“更衣”另兼它解,庶几唯“出恭”可与之媲美。
但今时今日,无论是英语中的“call of natrue”还是汉语中的“出恭”都被“wc”和“洗手间”这等生硬的毫无美感的词汇取代了,可见今人对于如厕这等小事的不留心,其实暴露出的却是今人对精神生活的“瞎对付”与对审美生活的“无所谓”,这种心态的流行,直接的后果就是今人的风雅情怀已被剥蚀的荡然无存。这一点,感受最敏锐的是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老作家感受到了诸多的“今不如昔”,尤怀念旧式日本厕所,“在日本的建筑物中最风雅的场所,恐怕要数厕所了”,“(这种厕所)建在绿叶芬芳、青苔幽暗的树荫里,通过回廊走过去,在薄暗中,一边欣赏那微微透明的纸窗的反射光线,一边耽于冥想”,“我喜欢在这样的厕所里静听那淅淅沥沥的细雨声”,而对现代厕所的富丽堂皇与抽水马桶的惨白刺眼,作家极为反感。这是容易理解的,在洁白的瓷砖与明亮的光线下,即便是冰清玉洁的妙龄女郎也难免要直视体内排泄物,这种尴尬确实有失风情。这样的厕,已没有了“natrue”的味道,“natures call”变成了纯粹“生理的call”,至于厕读的乐趣,伴随着现代厕所的愈见华美已日趋式微了。故而今时今日,抓起书来三步两步奔入厕所的美妙图景已成绝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能够发光发声的叫做手机的东西。据说,今人如厕,手机没电的情况下,大便与小便时间相等;电量充满时约一盏茶的功夫;找到无线信号且手机里装了微信等现代工具时等于一顿饭工夫;若手机能够上网淘宝,遇上如厕的是位铁杆剁手党员,则出厕之期如“有约不来过夜半”,音空信渺矣。
可我还是固执的怀念那充满“natrue”味道的厕所,正是少年时期在这样的厕所里熏陶日久,我养成了厕读的优良习惯。彼时身在农村,乡下的厕所,说它陈设简陋都严重侮辱了“陈设”两个字。这里的厕所,一个坑,两块砖,几把茅草围四圈,若是一面靠墙,连茅草亦可省却一把,且永远不会影响你观看天光云影或漫天星斗,这种因地制宜的建筑理念使其在农村有着强壮的生命力。这类厕所,简而言之,可以用“闻”、“跳”、“哭”、“叫”四个字来形容,“闻”是说在农村你根本不用刻意去找厕所,循着味儿走去就是了;“跳”,在这样的厕所里,你得有球星那种闪转腾挪的脚下功夫;蹲不多时,各种混和的味儿就已催人泪下,这就是“哭”的意思;至于“叫”么,你固然可以欣赏到虫鸣如雨,但夏天的蚊虫在你尊臀上来顿改善伙食,你自己还不叫吗?但即便如此,少年时期的我经常揣着本《三国》、《水浒》在这样的厕所里一蹲大半个小时,直到双腿实在不堪重负才怏怏离去。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从农村走进县城,从县城走进省城,各式各样的厕所里我都可以安之若素的读书,只是读书的乐趣每况愈下了。
究其原因,时代使然也。古人与今人最大的不同在于,古人不会像今人这样对事物保持着高清晰的区分,凡事必要求个清楚透亮。所以古人的厕所求其幽隐模糊,今人的厕所唯恐其不够整洁明亮,古人关注的是厕所不合审美心理的需求,今人担心的是厕所不够安全周到。故而可知同是如厕,古人的重点在于“如”,今人的重点则在于“厕”;古人愿意为区区一厕配上妙语解颐的对联,如“饶汝绝世英雄,来时定当哈腰屈膝;凭你贞洁烈妇,至此也要解带宽裙”,如“有小便,宜;得大解,脱”,今人则只是标上个“男”、“女”,然后急匆匆进来松松裤子提提裤子甩甩手走人。厕所文化的不同,使得今人如厕,除了排去那一肚子大粪别无所有,而古人如厕,却可以与读书相结合。这里不见如厕之俗,亦不见读书之雅,只见其“如”出的是一段段锦绣风景,韵味无穷,比如大书家钟繇的如厕。
魏太傅钟繇,痴迷于蔡邕的书法,如厕之际仍不忘揣着字帖研习,一蹲就是大半天,导致家人经常担心,误以为他老人家掉进茅坑里了。不疯魔不成活,凭着这股痴劲,钟繇终成一代宗师。而其对于厕读的钟情,亦可谓古今一人。不过钟太傅读的是字帖,本人幸而略通书艺,深知读帖之艰辛,非手眼俱到、反复摹划不可,故而此种事情只宜于书房躺椅上或卧房绣床上晏处之时来做,必要于厕上的话,也须是华盖穹窿、四围环堵的厕所,否则换成我老家那种“闻跳哭叫”的茅厕,或近日听台湾相声《战国厕》中那种翼然水面凌虚凭空的厕所,则大为不可。试想,方其高耸金臀、洪宣宝屁之际,夏有蚊虫,冬有寒风,必要腾出手来扑蝇防风,哪里还有临摹的机会,且久蹲之后起身,必然两眼发黑两股战战,马步不够扎实,脚法不够华丽,便可能如晋景公那样“如厕,陷而卒”,大不值也。所以后世之人,无论厕所华贵与否,大率读字帖的是不见了,多代之以诗词小令。而宋人,大约是尤爱于如厕之时读诗词的。除前文那位宋绶大师之外,文忠公还记载了同时期的钱惟演厕上读书事。其人“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小辞即小词也。这读书方法果真是正解,钱惟演诗名寂寂,人品也不足称,然而读书之法却散僧入圣,点破真谛。
经史之中都是煌煌至理,故而要正襟危坐才能破除人心中的歪邪之气;而小说,才子佳人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春花秋月,正适合卧着来看,取其香艳催人入眠;至于如厕读小辞,则是取小辞的言简意赅意味隽永以驱除臭恶也。此所谓两相便宜,事半功倍,设若厕上读经史,则失其庄重,读小说则厌其冗,比较之下仍是以小辞为最贴切。关于这一点,周作人先生有一家之言:“上厕所时看点书却还是可以的,想作文则可不必。书也无须分好经史子集,随便看看都成。我有一个常例,便是不拿善本或难懂的书去,虽然看文法书也是寻常。据我的经验,看随笔一类最好,顶不行的是小说。”
周先生可谓深谙厕读,但先生说的“作文则可不必”,我却不敢赞同,想来欧阳修曾有言:“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馬上、枕上、厕上也。盖惟此尤可以属思尔。”文忠公乃一代文擘,名列八家,言、文传世,所说岂是虚语?不过方才我在厕上又细细想了一回,周先生和文忠公也是各个有理。因为像文忠公这样大手笔的古人,无需以字数多少来挣稿费,故而无论小词抑或散文,虽寥寥数语也是大块文章,所以这种惜墨如金的文章可作于厕上。至若今人的文章,是否“大块”,本人不敢妄加评论,但“块大”则是一定的,块大的文章写起来便要耗时,若也作于厕上,最大的遗憾是不能立即写下来,而灵感又总是稍纵即逝,纵能挥洒千言倚厕可待,却难保提起裤子之后灵感就跟着池中之物春水东流了,所以作人先生的忠告与文忠公自述都是切身体会,都成至理之言。只可惜我们现在无法知道欧阳修的大块文章中哪些来自于马上枕上,哪些又来自于厕上,比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样的佳句,当我们浅吟低唱一往情深时,设使文忠公复生,幽幽的说“此词填之于厕上”,当不知我们做何感受了,大概此时唯一能对答的一句话就是——“善哉!我正厕上读之!”了。
不过周先生说的小说不能读,我是深赞不疑的。我少年时便没少为孔明、武松他们向蚊子捐血,可谓有“血的教训”。周先生主张厕上读点随笔,其出发点仍是随笔的短小隽永,这与读诗词实则是一样的,多年来我也有这种厕上读随笔的习惯。只是随笔种类繁多,有史料,有掌故,有诗话,有诙谐,而如厕往往又事出突然,尤其对于需要远距离长途奔厕的人来说,当你感到其“兴也勃然”的时候,再赶到厕上宽衣解带已然白搭,哪还容许你在这种虎狼陈于阶下也要夺路的时候,双腿拧成麻花状的在书架上检阅三军?于是只好在那功败垂成、生死一线的刹那扯下一册夹在腋下,哈腰急趋。待你坐在厕上,已无后顾之忧、心里直呼万幸的时候,翻开书来看看,却发现慌忙之中扯的竟是隔壁的那个“兵”,则懊丧悔恨之意直可令你登时便秘。正是因为有这种惨而痛的经历,自己在城里有了家后,便在厕所的后墙上安了个小小的架子,并买了些袖珍版的《世说》、《宋三百》、《陶庵梦忆》、《笑林广记》放在里头,洋洋得意的没有如厕之意也要一天去看好几回,心想这下总可以闲庭信步、风度翩翩的如厕了吧?谁知适得其反,没有了紧迫感的如厕反倒令人兴致索然,非但读书寡淡无味,厕上之事也渐觉力不从心,心里直恨自己真是个矬鬼的命,做不得温文尔雅的“尖头曼”。于是只好把书撤下,给妻子换上些小瓶小罐的洗漱用品,继续过那紧张而刺激的厕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