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与连环画
2017-02-17董兴杰
董兴杰
陈忠实对于将其作品改编为其他艺术形式总是乐观其成,他认为其作品被改编为影视、话剧、秦腔等形式与读者观众见面,是对他写作的最大肯定与褒奖。在诸多改编形式中,陈忠实对连环画可谓情有独钟,他直言:“关于连环画的记忆全都是温馨。”其短篇小说《接班以后》、《高家兄弟》、《信任》,以及长篇名著《白鹿原》都曾被成功地编绘为连环画。我们可以通过连环画这一传统艺术形式来回顾陈忠实文学人生的不同重要阶段,从另一个侧面了解其对文学创作的独立寻找和自我剥离。
一、《接班以后》一炮打响
在陈忠实刚刚踏上文学创作之路之时,对其作品的连环画改编就已开始了。《接班以后》是陈忠实的第一篇短篇小说,首发于1973年第三期的《陕西文艺》上。小说描写了新接班的村支书刘东海坚定阶级立场,迎难而上,与四队长刘天印弃农经商的“错误倾向”做斗争的故事。斗争的胜利让老支书刘建山为代表的老一代掌权人感到振奋,“接班”的成功代表着“我们的党是大有希望的,我们的社会主义事业,前途无限光明”。任何作品也无法逃脱时代的限制,《接班以后》不可避免地突出了“农业学大寨”的生产热潮和“批林批孔”的阶级斗争。但小说故事曲折完整,语言文字清新自然,陈忠实的文学个性已成气象。人民文学出版社资深编辑何启治读后,认为这篇小说的结构框架具备扩充为一部长篇小说的可能,遂向陈忠实约写长篇,令当时的陈忠实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认为这事好比“老虎吃天”。
1975年8月《接班以后》被改编为连环画,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脚本改编者是茹桂、王韶之,王三县绘画,六十四开本,共六十二幅画面,首印二十五万册,第二年1976年3月即第二次印刷,定价零点零八元。连环画的创作坚持了当时流行的革命现实主义道路,以严肃的创作态度再现了小说原作。從画面来看,绘者很注重对典型场景和典型人物的塑造,农村的房屋街道、屋里屋外的用具摆设、修渠打井的战斗工地等情境的描绘突出了浓郁的生活气息。对主要人物的刻画避免了当时所谓的“红、光、亮”的脸谱化套式,给读者留下一种真实亲切、生动感人的印象。尤其对新支书刘东海的肖像绘画更是传神地再现了陈忠实的描写:“小伙子穿着紫红色绒衣,披着粗布棉袄,肩上扛着打井用的绳索一类什物。他长得脚大手大,粗壮结实,尽管穿着绒衣,仍然可以看出那突出的胸脯上隆起的肌肉疙瘩;粗壮的脖颈,显得浑厚有力;四方大脸,黑里透红,宽阔的额头下,是一双睫毛很黑的眼睛,露出一种坚毅,稳健,沉静而又充满朝气的神采。”这一肖像刻画和描写也准确地反映了当时人们心目中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形象。
从连环画脚本改编来看,文字多来自原作,清新流畅并保留了富有特色的陕北味道。如当有人抱怨应让年轻人刘东海多锻炼几年,这么早接班“一下子驾辕不行”时,老支书刘建山说:“你想把他给咱当个画样,贴出来装潢哩?”
从《接班以后》开始,陈忠实几乎是每年写一篇短篇小说,在《陕西文艺》发表,他管这几年的写作叫“过写作的瘾”。后来《接班以后》于1976年又被西安电影制片厂拍成影片《渭水新歌》,陈忠实担任编剧。应该说该著作为陈忠实的首部小说,被接连改编为连环画和电影,这对刚开始文学创作之路的陈忠实来讲可谓一炮打响,空前增强了他的写作信心与志趣,文学创作的“瘾”更大了。
二、《高家兄弟》继续发力
1973年春陈忠实任西安市毛西公社干部,繁忙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使他无暇写作,但他并不忽视平时的生活积累。1974年陈忠实利用在延安南泥湾学习锻炼的机会,写成了短篇小说《高家兄弟》,发表在《陕西文艺》1974年第五期上。《高家兄弟》讲述的是,身为烈士后代的高村党支部委员高兆丰坚持把唯一的大学招生推荐名额定给赤脚医生刘秀珍,而反对推荐自己的亲弟弟、高中毕业生高兆文的故事。
1975年西安美术学院的苗重安老师组织了一个毕业生连环画创作组,组员有张小琴、王宝荣、李延峰、丁占生、祁今燕五人。他们选定《高家兄弟》这篇小说作为连环画毕业作品进行改编创作。脚本由西北大学的何忠社、王永祥完成改编,正值夏收时节,由苗重安带队的连环画创作组便入驻陈忠实《高家兄弟》的原型地——毛西公社。创作组的师生根据小说和脚本深入农村,与村民同吃同住,体验生活情怀,进行场景速写,力争使每个人物都可感可及,每个场景都可观可信。当然,他们的创作也得到了陈忠实的帮助,陈忠实给他们讲述小说的人物原型以及生动有趣的农村故事,对画稿提出自己的意见,在学生的印象中,陈忠实“既带有农民特有的忠厚,也有眉宇间的智慧”。连环画《高家兄弟》是一个集体创作的结晶,创作组成员各显所长,有人主笔线描人物,有人专画场景道具,张小琴被认为基本功扎实,专门负责人物面部和手的勾画。该套作品首先以十一个版面发表在《延安画刊》1975年第十一期、十二期上,署名为“陕西省艺术学院连环画教学组师生绘”;1976年6月又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绘画者为“陕西省艺术学院美术系连环画学习小组”,六十四开本,共六十二幅画面,定价零点零八元。
从连环画绘画技法上看,如果《接班以后》更重皴法的话,那么《高家兄弟》的用线则给人留下另一种深刻印象。整部作品的线条准确有力又不失灵动,呈现出一派明快爽利的面貌。画中人物表情生动丰富,农村场景真实具体,可谓是一次非常成功的集体创作。从连环画作品反映的内容来看,《高家兄弟》自然也无法摆脱时代主题的限定,不可避免地对“文革”一些错误的政策与做法进行了演绎,但这部连环画非常形象地展示了陈忠实对关中农村生活的细致观察以及他富有才华的个性表达。应该讲,当时连环画的广泛传播对陈忠实及其作品的推广和介绍发挥了重要作用。
三、《信任》斩获国奖
1978年陈忠实调入西安市郊区文化馆工作,当年十月被批准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正式开始专业文学创作之路。伴随着历史新阶段的开启,陈忠实自觉地开始了文学创作的自我反省,有意识地排除阶级斗争理论和极“左”文艺路线等非文学因素的影响,使写作回归文学的本真意义,他后来把这个过程称之为“剥离”。短篇小说《信任》是他这一时期的代表作,首发于1979年6月3日的《陕西日报》上,后被《人民文学》1979年第七期转载,并获当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信任》讲述的是“罗村”故事,由于“文革”前夕四清运动时的宿怨,挨过整的罗虎把参与过四清运动的贫协主任罗梦田之子大顺打成重伤,罗虎的父亲罗坤平反后又被选为村支书,悉心照顾大顺并坚持原则对儿子执行法律,得到了群众的拥护和信任。这部作品的时代背景是“文革”刚刚结束,人们的思想和生活将何去何从?是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舔舐伤痕,把仇恨传给后代,还是汲取历史教训,团结一致向前看,《信任》给出了明确答案,从而与当时的伤痕文学潮流形成了强烈反差。非常巧合的是,《信任》与之前的《接班以后》、《高家兄弟》这三部小说都提到了一个共同的命题——“接班”,这一方面反映了当时急剧变化的政治形势,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作者对中国未来发展的深沉思考和美好期许。
著名画家林墉曾说过,对文学作品进行绘画再创作,自古以来“先有好本子,方得壮行色”,《信任》被改编为连环画也产生了良好反响。该作品的连环画改编有两个版本,一是由吴秀英改编,陈冬至、郑庆衡绘画的《信任》发表于1980年第二期的《连环图画》上,该画刊由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编辑出版,只出了两期即停刊,这一版的《信任》获全国第二届连环画评奖绘画创作二等奖;二是由侯国良绘画的《信任》发表于1980年第十二期的《连环画报》上,共三十七幅画面,该作品的脚本改编者署名为“春风”。遗憾的是,这两部《信任》连环画都没有出版单行本。
四、《白鹿原》终成经典
现实主义长篇小说《白鹿原》的出版,标志着陈忠实的文学创作走向成熟,走向自由,1997年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该作品成为当代文学的一座高峰,产生了广泛而热烈的社会反响。让人感到惊叹的是,这部长达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也被画成了连环画。
1.脚本与版本
连环画巨制《白鹿原》的脚本改编由《中国少年报·都市版》的主编石良女士完成,她忠实于原著,很多文字沿用原文,保留了陈忠实文学语言那种秦腔版的朗畅激越和“大风搅飞雪的裹挟力”。改编者以精炼畅达的文字,以白、鹿两家两代人的命运和恩怨为中心线索,重现了原著中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悲欢离合:巧取风水地,恶施美人计,主仆私通,亲翁杀媳,兄弟相煎,情人反目,家仇国恨,王旗变幻……陈忠实曾由衷地表示,在《白鹿原》诸多改编形式中“表现最充分、最接近原著的是连环画。它的表现比较自由,故事有连贯性,包括脚本上好多文字,用的就是小说的原话”。
绘画作者是陕西籍连环画家李志武,他被称为我国“传统连环画最后的旗手”。在此之前,他已经完成了对路遥名著《平凡的世界》的连环画创作,并获得了第九届全国美展铜奖。受《连环画报》编辑部之约,李志武绘制的连环画《白鹿原》首先在2001年该刊的“长篇连载”专栏连载十二期,后于2002年10月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分上、下两册结集出版,二十四开本,定价七十五元,以长达七百一十一个画面来展现渭河平原五十年的历史变迁。2008年8月该作品入选“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优秀连环画作品选”,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再次出版,上、中、下三册,三十二开本,定价一百六十元。2015年连环画《白鹿原》的法语版首发,分上、下两册,为照顾外国朋友的阅读习惯,李志武又补画了十几幅图画,增加了人物关系图和章节间的装饰性插画,李志武个人认为法语版的设计和印刷“堪称完美”。它进一步推动了《白鹿原》的国外传播,展示了中国传统连环画的独特魅力。
2.人物的刻画
陈忠实对原著人物的形象转换非常看重,并且内心充满纠结与矛盾。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出版《白鹿原》二十周年纪念版时,责任编辑刘稚想在作品中加些插图,陈忠实对此并不反对,但他担心如果把书中人物画得太具象,便会限制读者的想象,后来出版社采纳了他的意见,插图里更多呈现的是陕西的生活历史场景。成功的连环画作品最关键的无疑就是刻画人物。一般来讲,连环画对原著人物的刻画会追求惟妙惟肖、具象写实,但李志武却画得有些变形。在他之前陕西艺术家李小超曾以夸张变形的手法创作了八十八组《白鹿原》陶塑并得到陈忠实的褒奖,因此陈忠实对李志武连环画变形的画法坦言:“如果從美术角度看,陶塑和连环画都用的是夸张变形的手法,假如能用工笔创作连环画,不只给读者以准确的造型,也会和陶塑形成鲜明的差异。”
陈忠实《白鹿原》中的人物描写与以往截然不同,受当时“文化心理结构论”的影响,他只是对白、鹿两家的整体面相写了一笔,“一个是鼓出的,一个是凹陷的”,除此之外对主要人物不做肖像描写,而重点去把握人物的心理结构和心理形态。李志武显然在阅读原著上下了功夫,他很好地抓住了陈忠实“只写的那一笔”,把白嘉轩、白孝文、白孝武的脸部画得都是“那种以鼓出为表征”,把鹿子霖、鹿兆鹏、鹿兆海的面相画得都是“长脸深眼窝长睫毛”,非常一致地突出了这两种面相不同的象征——威严与亲切的差异。在人物性格上,李志武也成功地刻画了白嘉轩的庄重、鹿子霖的精明、白孝文的堕落、鹿三的忠诚、小娥的美丽、白灵的灵动……任何艺术形式恐怕都是长处与短处共存的,对于李志武的艰苦创作,陈忠实的赞叹是热情盎然的:“人物造型、人物的行为和形态,展示着人物的个性、人物的内心冲突和情感变换,我以为把握得甚为准确,甚为传神,更有着画家自己着意的夸张和张扬。”
3.场景的营造
李志武为自己的连环画创作设定了一个重要原则,即要画出浓郁的地域特色,就《白鹿原》来讲,则要重点追求在场景描绘上突出典型的关中风情。为达此目的,他“做了全方位的准备”。从1999到2001年,他用整整两年的时间,一边反复阅读原著,一边搜集关中民俗图片资料,购置研读关中历史文化书籍,他多次登上白鹿原去实地采风写生,拍摄了大量素材照片,还购回老铜锁、老茶壶、油灯盏等民间物件放置案头,以刺激自己的创作灵感。在绘画技术上,他综合运用了线描和皴擦的艺术手段,黑线拙缓而有力,皴擦营造出了水墨的效果;他用装饰性的黑白色调对比和适度的变形,去展示关中的大宅、祠堂、烛台、窗花,在场景的绘制上形成了与原著精神相符合的苍劲、古朴、浑厚的画风。《连环画报》主编夏丽称赞李志武的画堪称珍品,用“朴拙”一词形容再恰当不过。这种朴拙,李志武无心追求反而妙手天成,在场景的描绘和空间构造的安排上,连环画《白鹿原》都较好地把握住了历史氛围,使画面呈现出历史的沧桑。
4.性爱场面的处理
性描写是《白鹿原》中的一个重要命题,这个命题使陈忠实的文学创作体验了一次由“严峻性”向“庄严性”转变的突破。“严峻性”是指在陈忠实之前的小说创作中,主要是以男性人物尤其是老汉作为写作对象,对女性人物尤其是性描写鲜有涉及。《白鹿原》的写作要揭示这道原的“秘史”,性描写已是不可回避。于是哪几个人物须有性描写,如何把握性描写的尺度,便成为一直纠缠于陈忠实脑际的一个挑战。“庄严感”是陈忠实在性爱描写中自然产生的,它来自于性命题在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地位和文学价值。性描写在《白鹿原》中既是香草、田小娥、白灵随命运展开的一段人生剧集,又是陈忠实通过人物和文字对抗封建文化的价值追求。对于这样一本用来“垫棺做枕”的生命之书,他当然警惕性描写所可能带来的色情或贩黄的阅读效果,他为自己定下了“写性三原则”:不回避、撕开写、不做诱饵。陈忠实取得了成功,而且在此方面产生了自信。
将原著中的性爱描写转换成具象的连环画,这种“严峻性”便转嫁到了李志武头上。李志武也没有回避这一命题,而是巧妙构思,采取技术手段进行了处理。一是通过变换视角选取“掩体”,例如在平视视角下用床幔,在俯视视角下用檩梁遮掩场面,意到笔不到。二是很好地利用了一个既充满性感又富关中地域风情的道具——肚兜儿,如在白嘉轩娶第七房女子香草时,画家对洞房之夜有四幅近景特写,此处李志武便用鲜艳的肚兜儿包裹住香草娇美的身体,使画面充满情趣又意味悠长。值得一提的是,李志武绘《白鹿原》在2001年《连环画报》长篇连载时,有三幅“露点”的图画,分别为第一百九十五、三百二十四、三百九十六幅,2002年结集出版单行本时,李志武重画了这三幅图,或是给女性穿上了肚兜儿,或是巧用“掩体”进行遮挡,这显然是考虑到连环画作品的读者主要是青少年群体,故又做了必要的加工,足以可见画家在处理性爱命题时也是小心翼翼、颇费思量的。
连环画是我国一种传统的艺术表现形式,北方人稱为“小人书”,广东人称“公仔书”,西北人又称“娃娃书”,名虽如此,其实少长咸宜。它图文并茂,能让读者同时获得文字阅读和视觉愉悦两种享受,在上个世纪可谓是风行一时。我国连环画艺术的蓬勃发展正与陈忠实的文学创作历程同时,所以他的作品被编绘为连环画是很自然的现象。从上文所论及的连环画作品来看,《接班以后》、《高家兄弟》改编自陈忠实“文革”时期的作品,带有明显的时代烙印,当时其文学之路刚刚起步,尚处于政策解读层面。《信任》写于改革开放之初,在伤痕文学大行其道之时,陈忠实已开始了他的自我剥离和独立思考。《白鹿原》则标志着其文学创作步入了成熟与自由。连环画作品的创作者们敬重陈忠实,他们忠实于小说原著,在编文与绘画上都保有与陈忠实一样精益求精的创作态度和不断超越的艺术追求,尤其是连环画《白鹿原》,它七百一十一幅的巨大规模,天然朴拙的艺术风格,醇正浓郁的关中风情,使其成为新世纪以来我国最重要的一部连环画佳作,它既对陈忠实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同时又具有自身独立的艺术价值和历史文化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