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亭中思兴亡
2017-02-17肖伊绯
肖伊绯
魏建功(1901—1980),字天行,别号山鬼,江苏如皋人。他是文字学家、音韵学家与教育家,是中国古代汉语、古典文献研究的佼佼者;更是中国现代语言学的早期开拓者之一,中国国语普及与推行的先行者之一。
1919年,魏建功考入北京大学,专攻文字、音韵学研究,是新文化运动健将、著名古文字学家钱玄同的得意门生。1928年,魏建功参加“国语统一筹备委员会”,并被推为常务委员,委员则有蔡元培、胡适等知名学者三十一人。这期间,他参与了决定用北京语音为国语标准的多次学术研讨会议,并推行注音字母和国语罗马字方案,为之举办讲习所,创办刊物等。抗战爆发之后,“国语统一筹备会”于1940年改名为“国语推行委员会”;魏建功也由西南联大转至国立西南女子师范学院任教,并创办“国语专修科”——这是国语推行委员会在全国设立的三个“国语专修科”之一。
1945年8月,抗战胜利,魏建功以“国语会常委”的身份,被台湾行政长官公署教育处“借调”去台湾推行国语。作为“台湾国语推广运动委员会”主任委员,他为台湾地区倡导国语竭尽全力,使台湾地区成为中国最早普及汉语国语的省份。魏建功对台湾同胞学习国语的现状和问题进行了认真的调查研究,并以其语言学家的专业素养和多年从事国语运动的经验,拟定了台湾国语运动的六条纲领;提出了“以台湾方言对应普通话规律学习国语”的方法。
魏建功的国语推行工作,所面临的困难与机遇同在。一方面,由于日本侵占台湾后强制推行奴化教育达半个世纪之久,台湾省的中年一代多数人虽尚能讲些母语,但因受奴化教育影响过深,讲日语,写日语,读日文书,用祖国语言交流已退到家庭的狭小范围;而青少年则大多已不能讲自己的母语了。另一方面,抗战胜利、收复台湾之后,台湾同胞认祖归宗、重习国语的热情也空前高涨。为了抓住历史机遇,加快国语普及的推进速度,魏建功提出切实可行的在台湾推行国语的几条原则,如:实行台湾话复原,从方言比较学习国语;注重用国音读字,由台湾话读出音引渡到国音;研究台湾语与国语的词类对照;利用注音符号贯通中华文化等等。在他的提议下,广播电台开设了国语讲座。这段时间,他所撰写的《国语运动纲领》、《日本人传讹了我们音》、《学国语应注意的事情》等文章,非常直接、适时地指导着台湾的国语运动。
魏建功在台湾推行国语的事迹,在其学术生涯中有着极其重要的现实意义。在中国近现代学术史上,这样的事迹自有其独特的研究价值。作为从事语言文字的教学与研究工作数十年,在这一领域卓有建树的专家,在抗战胜利、收复台湾之后,最为及时也最具针对性的在台湾民众中恢复与推行国语,魏建功可谓“知行合一”、“学以致用”的佼佼者。但由于种种历史原因,相关史料的公布与披露并不多见,后世读者对此所知无多。
近日,笔者有幸寻获一篇魏建功在台湾推行国语期间的文章,尚未见国内文史学界提及,属难得一见的“佚文”。该文是魏建功于1948年1月24日暂驻台湾推行国语时,受其同事张宣忱嘱托而写成的。原来,张宣忱的岳父王一民,早年曾追随孙中山进行革命活动,后来又曾在台湾阿里兴办教育,因为日军侵占台湾期间的肆意横行,不得已又远走于西南后方。在颠沛流离中,王一民经常书写古典文学名篇,以此寄托情怀,也以此教育子女。抗战胜利之前,王一民逝世,留下一篇手书《沧浪亭记》,被其女王铭心带至台湾珍藏。台湾省国语推行委员会决定将这篇王一民手书影印出版,由其婿张宣忱主持发行,魏建功为之题跋。跋文如下:
卅四年秋,倭降而归我台澎。余以戮力推行国语,旅台北,得与平原张君宣忱共事。始卅五年春成立国语推行委员会,迄今亘两载,夙夜相将,颇见其能。君夫人王铭心女士,闲从宣忱,出示令先尊一民先生正书归熙甫《沧浪亭记》,余惟先生黄陂名士,少随国父奔走革命,厄于体魄,力不从心,舍身无由,退隐泉林,散居赣湘,教化树人。旋回阿里,斥赀兴学,立成亚小学及中学,莘莘髦士,成材充盈。寇焰鸱张,弦诵中辍,□焉先生,心如调饥;原先善行本无辙迹,流徙所之,造次弗忘。殷望收京,喜闻凯歌,怀忧侵疾,不及还都,胜业未竟,悼叹何极!丧乱之中,先生走湘黔,转巴渝,临池遣日,娱老兼以课女。铭心先人,甘苦来养,既老菽水之欢,更能敬恭葆护,不堕手泽,固天性之自然,实先生艺术精神之所钟也。承以景印题跋见属,敬谨端记。如皋魏建功,三十七年一月二十四日,台北寓庐。
魏建功的跋文,以一笔遒劲俊朗的行楷体写成,《沧浪亭记》于当年二月印行时,也一并将这篇跋文影印辑入。魏跋虽不长,只有三百余字,却将抗战胜利前后的台海局势与民众生涯生动勾勒了出来。通过对王一民生平大略的简介,也间接说明了之所以要影印出版王氏手书《沧浪亭记》的理由;这并非是推介书法家及其书法作品,而是要勿忘国耻与追思前贤并举,是以此举向台湾民众深入宣传国语与中华文化。
事实上,王一民手书《沧浪亭记》,原作者为明代著名文士归震川。这篇古典文学名作寄兴亡于笔端,抒情怀于风物,主要是记述苏州沧浪亭自宋代到明代时的沧桑变迁。该文主题思想明确,认为显赫一时的武力威权终将让位于自持自重的文士精神。该文主旨,与王一民抗战期间流亡西南的境遇与信念颇为契合,这可能也正是他精心书写该文,并将手书留存给后人的初衷所在。王一民在手书篇末题记,称“西陵老叟时年七十有五,由衡阳疏散回渝,寂处无聊,书此以自遣余生辰日”;说明这是他七十五岁生日时在战时陪都重庆所写。王一民原籍湖北,曾赴台湾兴学,又因日军侵扰不得不流徙于湖南等地,之后再辗转至重庆,年过古稀的老人艰苦跋涉之历程,只此寥寥一句题记,可以窥见一斑。王一民逝世之后,这篇手书在台湾影印出版之际,魏建功的题跋则进一步说明了这件书法作品的历史背景与书写情景,同时,也将抗战胜利后在台湾推行国语的重要性与必要性暗示了出来。
辑入魏建功题跋的《沧浪亭记》,于1948年2月在台湾初版发行。这一册仅有十余页的薄薄小本,影印着王一民的大楷手迹与魏建功的行楷题跋。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内容。这本薄册印制、纸张、油墨均粗劣不佳,开本亦小,足见当时岛内物资之匮乏,资源之紧张。但即使在这样的客观条件之下,8个月之后,魏建功还是于1948年10月25日创办了台湾第一份国语报纸《国语日报》,他是第一任社长。这份报纸從一开始的每天四版发展到后来的每天十六版,并一直发行至今,坚持每天出刊,在每个字上标记注音符号,数十年来为台湾民众的国语教育发挥着重要作用,影响了台湾几代人,从根源上铲除了日本殖民者统治台湾五十年强制推行日语的恶劣影响,在中华民族语言的纯洁和统一层面起到极为积极的作用。
直至1948年12月,应时任北大校长胡适之邀,魏建功才回到母校北京大学,任中文系教授。虽然从此未能再赴台湾从事国语推行工作,但由他开创的台湾国语推行事业历经半个多世纪的绵延不息,早已落地生根、开花结果,成绩有目共睹。我想,这份近七十年前的影印手迹,向后世读者展露的正是这一段曾经隐秘但却真实存在的心史与心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