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记》启示录
2017-02-17陈钰仪
陈钰仪
从《昆虫记》中,我第一次知道了蚂蚁是个无耻之徒。这位诗人笔下的宠儿,孩子心中的劳模,不止一次地排成整齐队列,从我们的脑中走过。它们团结友爱,互帮互助,一起筑建冬天的粮仓,对蚂蚁的怜悯甚至成为人们约定俗成的判断一个人善良与否的标志。然而,在博物学家法布尔眼中,蚂蚁却褪去这份淳朴和可爱的光芒,露出它赤裸裸的贪婪与懒惰来。当流火七月将昆虫们晒得干渴难当时,蝉便用它那如钻头般的细嘴,在树枝上凿开它的酒窖,蚂蚁们一见这现成的甘泉便一拥而上。为了赶走挖井人,它们不顾一切地扯蝉的翼尖,挠蝉的触角,闹得宽厚的蝉最终没了耐性,弃井而去。然而,当蝉这位夏天的歌手完成自己一生的历程时,蚂蚁们却丝毫不顾及蝉曾经为它们开掘深井的情分,迅速地将它扯碎、肢解,搬到自己的粮仓中去。
坏人名扬天下,好人默默无闻,法布尔如此诙谐地感慨着。前者针对蚂蚁,而后者的不平意绪却是为着食粪虫而鸣。食粪虫,这个足以令人听之掩鼻而去的名字,单从命名的直观度上就可猜测它在人类世界的命运。“食粪”,一个毫不客气的称谓。当我们在一条颇富乡间气息的路上走着,迎头看见地上窝着一坨牛粪,上头还爬满虫子,肯定一边恶心一边尽可能离它远些。这些虫子就是被法布尔大加赞赏的食粪虫。它们以食粪为生,在产卵前最大快“虫”心的事便是一头扎进粪堆里大快朵颐,也不必讲求将粪球制作得多么精致,反正只是可以填饱肚子就行。不过,到了准备产卵的季节,它们会即刻变成极有天赋的能工巧匠,根据未来宝宝们的需要,将粪球制成梨形、鸡蛋形、葫芦形、香肠形等极为精致的形状。当然,言至于此,还不能为它提供拥有一个“好人”标签的理由。身为一个“好人”,利不利己无所谓,关键是能否利人。说到这里,不得不感慨一声:食粪虫实在是世界上最为勤劳的清洁工。试想,谁会像它们那样夜以继日,不辞辛苦又不计回报地与垃圾粪便打交道?仅一个晚上便可以消受一立方分米的粪便,这个量远远超过了它大快朵颐的需要,也超过它喂养下一代的需要,它时时刻刻在大自然中扮演着园丁义工,无偿地将多收集而来的部分掩埋起来,为植物供给肥料。它们就这样默默地为人类世界打扫卫生,同时忍受着人们一看到它甚至仅仅听到它也要扇扇臭气这种歧视。
法布尔对蚂蚁和食粪虫这两种小生物行为性质的重新定义,让我们再一次看到文化思维的力量。人类的各种文化载体总会带着记录者的学识局限甚至是主观喜恶和情感偏向,传道授业解惑者们也会为传授效果而进行各种“添油加醋”,而这两种方式往往也是人们系统、广泛地摄取各种文化知识最主要的来源。经历了代代相传的夯实,某一时代某一地方的大部分人会形成对某一事物的统一观念。这种文化思维对大众来讲虽非牢不可破,但在未有翻天覆地逆转的结论出现之前,它几乎是真理式的存在,在人们脑中沉淀成一种惯性。法布尔这位博物学家通过他的亲身经历告诉我们,在获取事情的真相方面,权威的迷信往往是最大的障眼法,只有鍥而不舍地观察和实验,才是最有效的途径,即使未必能将谜底揭开,至少在揭开谜底的路上前进几步。某次法国大学者巴斯德前去拜访法布尔,令这位“乡村教师”大跌眼镜的是,眼前这位成功论证“腐败物内部的一种冲突性化学反应可以激发出生命来”的微生物学奠基者竟从未见过蚕蛹,对乡村酿酒方面的知识也是一无所知;而令法布尔更为惊讶的是,就在此次拜访不久后,巴斯德便研制出保护蚕蛹免于大面积死亡的新方法。这件事对法布尔深有触动,尽管他一再倡导观察和实验,并小心翼翼地避开迷信权威这种惯性思维的陷阱,但他还是不经意踩进这个泥潭。若不是对某篇出自大师之手的解剖学论文中关于朗格多克蝎九月产卵的信息深信不疑,他也不会在对此蝎的研究上连续三年扑空。后来总结经验才得知,他所参考的论文,其论述者观察地点在西班牙,而他却身在普罗旺斯,即便在地理分区上靠得如此之近的西班牙和普罗旺斯,也会因气候等诸多因素而产生如此巨大的差异!
自然,“好”与“坏”只是我们凭借人类世界道德观念所做的评判,昆虫们却始终自适着,安分守住自己在自然界的一个位置,颂扬与诽谤对它们丝毫没有影响。昆虫一生的使命只管生存与繁衍后代,若它们像人类一样去纠结各种道德是非的话,不知早就灭绝了多少。昆虫是天生的孤儿,大部分昆虫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甚至不知道母亲是谁,许多昆虫妈妈在产卵并为其宝宝们安排好充裕的食物后便默默离开,老死在另外不知去向的地方,而成长起来的新一代才是新一季度的主角。像卑微的食粪虫躲开这种对高尚者的扼杀,得享天伦之乐者,在昆虫界仅为少数。昆虫们大部分不知其父,除了部分完成繁衍任务后便飘然远去退出其“历史舞台”之外,更有一些不为人类所理解的道德和伦理因素。昆虫界谋杀亲夫的戏码时时刻刻都在上演。金步甲完成交配后,雌金步甲可以肆意吃掉它的新郎,而作为新郎的似乎一生最为重要的使命已完成,它也会挣脱,但不激烈反抗这种运命的安排。此前提到的朗格多克蝎在新婚燕尔的结尾,同样是以雌蝎残忍撕食昨夜的情郎而告终。
当我们的眼界跳脱出人类社会的局限,将观察触觉深入身边这些为我们日常视而不见的小生物时,刻板而木然的世界突然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地球并不为人类而独有。当你发现家里的绿豆、黑豆、红豆等干粮被虫子蛀得乱七八糟时,何必大动肝火,欲将其除之而后快?这些豆子除了是我们夏季糖水的原料外,也是绿豆象、黑豆象、红豆象等象虫的“面包”。在我们购买前甚至产家晒干前、采摘前,象虫宝宝们早已被象虫妈妈安置于其中,按照先来后到的约定俗成原则,谁侵占谁的物产还说不清呢!夏夜,每一束花丛中都有自己的乐队。仔细听听,意大利蟋蟀们正惊天动地地演奏,而它们的乐器是天赋异禀的精巧的身体构造,左右鞘翅根处胼胝辐射出的五条翅脉是它的琴弓,两把琴弓互相咬合摩擦,使得绷紧的鞘翅薄膜产生强烈的震颤,交响乐即在此产生。深吸一口气,夏季特有的夜息带着昏热、清冽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样的夜息是多少生物经过一日暴晒后迷漫、混合一起而成的。宁静的夜幕下,有多少生命在诞生,在结束,在转折,而它们各自进行得静悄悄地,互不干涉。当我们习惯将人类看成世界的主宰时,那些小昆虫们仍各自依着天命执行生存与繁衍的使命,并不为我们所动。当我们走完一生的时光,被埋葬虫和食腐虫制成它们的食物和植物土壤的养料时,谁能确保某天曾经属于“人”的分子不会成为昆虫体内的分子呢?假设某天地球上出现了超越人类的物种,我们也会回归到生态食物链的一环安置我们的位置,又有何特殊之处?
自人类为自身创造出“现代文明”之后,便在“反自然”的路上一去不复返,即使有个别流派以寻找与回归的方式来抵挡“过度现代”对“自然”的侵蚀,也无法阻挡“现代”这辆庞然大车的昂首挺进。固守方寸土地的“农民精神”为我们批判反思多年,而当我们在无地可守的无根状态漫游多年后疲惫不堪时,却求一方寸可守之土地而不得。何不放眼看看身边的小邻居们?象虫妈妈总是粗放式地产卵,且没来得及给每个宝宝准备一份充裕的口粮,所以在同一份口粮中,当一只象虫宝宝凭借自己的实力率先占领了这份口粮后,其余的便默默待在一旁,等待着老死,顺应天命的安排。雌性隧蜂升级为外婆后继续为女儿的蜂巢守卫,知道外孙们平安出生后便悄然离开,不强行在这个不再需其扮演主角的舞台上多露一脸。一只小小的食粪虫,举手投足间尽是对人类社会辛苦恣睢的嘲讽。农村的卫生系统原有自我净化的功能,因为食粪虫的存在;然而现代化都市的高楼大厦早已将食粪虫们驱赶出它们曾经的家园。一旦没有了这天然的清洁工,城市要消化每天成千上万的垃圾就不是一件易事,更要花费更多的人力物力财力去处理。昆虫的“农民精神”或许是未来生活于完全现代化社会的我们所需要借鉴的。
木心先生说,智慧是知识与知识之间的关系。这话极其在理。当我们长久将自己圈禁在某种专业或行业之内后,我们的学识不经意就陷入僵化与偏见的深渊。如今图书馆式的学者不在少数。我们读书期间曾经做的研究也只是读一摞摞高高的书,然后得出一些由书籍的理念堆砌起来的结论,以此形成所谓“思想”。但学生时代的“思想之塔”往往没有牢固的根基,有时甚至抵御不了其他知识领域一个简单的渗透。当固守一种专业的学者们在自己的世界里画出完满严密的一套体系时,其他知识领域已经解答的某些真相或许可以瞬间将其戳破。但是构筑这个体系花费了他极大的精力,他的思维也基本定型于此,再难更改。博物学方面的书籍或许可以帮助我们突破自我专业与行业局限的一味良药。《昆虫记》就是这样一味良药。法布尔用一支风趣生动的妙笔,将我们身边的视觉盲点一个个点亮,也给了我们自我审视的诸多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