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特勒的“石头语言”
2017-02-17赵刚
赵刚
一
尽管毒蛇蛋没有毒性,可是孵出来的毒蛇却可以致人死命。
德国民谚
1900年,二十世纪的头一年。这一年希特勒刚满十一岁,在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可以说绝大多数还是懵懂无知,但是希特勒却有些与众不同,他对自己的人生道路做出了一个极具个性的选择,或许正是由于这个选择对今后的他以及世界的历史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对于这件事,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一书中做了详细的回顾:“我不要当公务员。不,不。我父亲为了要使我热爱这个职业,给我讲了些他自己一生经历中的故事,但是所有这些努力的结果都适得其反……一想到坐在一间办公室,被剥夺了自由,不能自由支配我的时间,不得不把我一生花在填写各种各样的表格上面,心里就感到恶心。”不做公务员,希特勒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有一天,我终于决定要做个画家,做个艺术家”。当希特勒向父亲说出自己的决定,他的父亲阿罗伊思·希特勒大吃一惊,这位海关税务员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疑心自己面前的这个儿子是不是发疯了。他冲着希特勒大声吼叫:“艺术家,不行!只要我活着,我决不答应!”
事情往往是这样,父亲越坚持儿子就越拒绝;而儿子越反感父亲就越固执。若干年以后,希特勒对自己的秘书施罗德说:“我从来没有爱过我父亲,我更怕他。他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打我。”为了自己的这个选择,希特勒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希特勒回忆道:当那个性格生硬严酷、脾气暴躁的父亲用棍子抽打他的屁股时,“我静静地数着一下一下打在我屁股上的棍子。当我胜利地告诉我母亲我挨了三十二下时,她以为我疯了”。无奈之下,老希特勒终于沮丧地丢下手中的棍子,在这倔强的孩子面前,他感到有些心灰意冷,而从那天之后,希特勒再也没有挨过父亲的抽打了。
尽管父亲不再反对,但是希特勒的艺术梦想也充满着坎坷。他中学没能够毕业,原因是数学和自然史不及格,而其他科目像德语、化学、物理、几何也仅仅勉强及格,地理和历史是“良”,唯独绘画是“优”。
1906年过完生日之后,希特勒只身来到维也纳开始了他的艺术寻梦之旅。当时的维也纳可以说是建筑艺术之都,特别是那些金碧辉煌、流光溢彩、极具魅力的巴洛克风格的建筑让希特勒欣喜若狂。他每日流连在维也纳的大街小巷,高贵典雅的国家歌剧院,巍峨壮丽的帝国大饭店,华丽奇特的卡尔大教堂,以及美术博物馆、自然历史博物馆、议会大厦、市政厅、维也纳大学,这些地方都给予了希特勒无限遐想,使他惊叹不已。
不过,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当希特勒报考维也纳艺术学院时,最终的结果给了他重重的一击,寄来的通知书是这样写的:“下列诸生的考试成绩不良,不予录取……A·希特勒……考题:人头像。评语:试画成绩不够满意。”第二年,希特勒再次报考,结果更糟,因为绘画成绩太差,连正式参加考试都未允许。这对一心想做艺术家和建筑师的希特勒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他跑到院长办公室,要求院方说明不予录取的理由,得到的答复令希特勒倍感羞辱:“所交的绘画表明该生不适合从事绘画。”在《我的奋斗》一书中他回忆这次落榜“是一次突如其来的打击,是使人晃眼的晴天霹雳。看来,根据多方面的判断,要实现我做一个艺术家的梦想是不再可能了”。
现实生活的残酷,反而激起了希特勒的斗志,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维也纳“这个逍遥自在的城市所代表的就是五年艰苦贫困的生活。在这五年中,我被迫求职糊口,开始当小工,后来当小画家。收入之微薄,不足以充填我每天的辘辘饥肠”。希特勒在维也纳常常是有上顿没下顿,饱受“乡巴佬”、“流浪汉”这样的辱骂和蔑视。有时,他住在简陋的满是臭虫的单身宿舍,有时栖身于廉价的空气沉闷的小客栈,有时甚至露宿街头,拱桥下边、公园门廊都曾经是他的栖身之地。尽管环境恶劣,但希特勒没有沾染身旁那些流浪汉的恶习,不抽烟,也不喝酒,也不同女人来往。业余时间,他只做两件事——读书和绘画。
客观地说,在这一时期,希特勒相当勤奋和刻苦,无论是读书还是绘画他都是废寝忘食。在维也纳的日子里,他的素描、水彩炭画、钢笔淡彩和油画大约在两千件至七千件之间。这种习惯他一直坚持,不论在一战前线的战壕中,还是后来在监狱里,总之他都没有撂下他的画笔。
年轻的希特勒始终认为在建筑艺术方面他是天才,他对维也纳艺术学院未能录取他一直耿耿于怀:“我永远确信,由于艺术学院没有录取我,没有让我把绘画艺术的绝招学到手,世界肯定蒙受了重大损失。”“我希望有一天,我是作为一名建筑师名扬天下。”为了继续追寻他的建筑艺术梦想,1913年5月,他决心离开维也纳前往慕尼黑。在慕尼黑的住房登记卡上,二十四岁的希特勒写下了自己的身份:“A·希特勒,来自维也纳的建筑绘画师。”显然,这个头衔是他自封的,不过也反映出他内心对于这份职业的渴望。
希特勒满腔热情地来到慕尼黑,渴望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建筑艺术的天地,但是幸运的大门依然对他紧闭,慕尼黑艺术学院也没有錄取他。他在慕尼黑的境遇和维也纳一样,既没有成为画家,也没有成为建筑师,仍旧是一个流浪汉,举目无亲,无所事事,囊空如洗。事业的挫折,生活的艰辛,人世间的世态炎凉,使得希特勒的内心充满了仇恨,他痛恨扼杀了自己艺术天才的维也纳和慕尼黑艺术学院,他痛恨使他没有工作、一贫如洗、身无分文的城市,他痛恨“居住在这座城中的犹太人、捷克人、匈牙利人、波兰人,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异族的混杂腐蚀了日耳曼民族文化的古址”,他尤其痛恨犹太人,他声称之所以“在绘画方面失败,完全是因为艺术品的买卖被掌握在犹太人手里”。
正是这种仇恨吞噬着他的内心,使他日后掌权以后疯狂地迫害一切非雅利安人种的民族,也正是这种青年时期渴望而无法实现的梦想,促使他掌权以后拼命地在德国各地建造属于他心目中的“纳粹建筑艺术”的各类建筑。
1914年夏天,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希特勒上了前线,1918年战争结束,他又回到了慕尼黑。三十岁的希特勒不再梦想做一名建筑师,他想成为整个德意志民族和国家的“建筑师”,“1918年11月9日,我已下决心做个政治家”。如果说1918年以前,希特勒所追求的建筑师的梦想是一个正常人的理想和愿望的话,那么,1918年11月9日他所追求的“国家与民族”的建筑师,绝对是一个邪恶的梦魇。
不妨假设一下,如果当年维也纳艺术学院和慕尼黑艺术学院哪怕有一所院校招收了希特勒的话,并留下来使他成为助教、讲师和教授,让他醉心于建筑艺术,或许世界上顶多有了一个蹩脚的建筑师,而不会有一个让数千万人民生灵涂炭的战争狂人。但是,历史没有假设,也没有如果。历史对于我们活着的人来说,永远是过去完成时。
二
柏林可能是世界上最政治化的城市之一。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的一段时间内,德国一直是处于纳粹政权统治之下,按照希特勒的好恶,柏林乃至其他大城市中的许多公共建筑都是遵循他的意志设计建造的。希特勒本人对建筑艺术不仅仅是酷爱,而且把它上升到了政治的高度。希特勒认为:“宏伟的建筑是消除我们民族自卑感的一剂良药。任何人都不能只靠空话来领导一个民族走出自卑。他必须能建造一些能让民众感到自豪的东西,那便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建筑。这并不是在炫耀,而是给一个国家以自信。我们的敌人和朋友一定要认识到这些建筑巩固了我们的政权。”
如果不是因人废言的话,希特勒的这番话倒是表明了一个历史事实:在人类文明史上,任何一个强大、新兴的王朝或是国家的崛起,总是要在她鼎盛时期用建造宏大辉煌建筑的方式,用“石頭的语言”来表述统治者的意志与信仰,宣扬统治者的文治武功以及王朝或是国家的昌明隆盛。例如,古巴比伦王朝的“空中花园”;古埃及王国的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古希腊时期的雅典卫城和埃皮道罗斯剧场;古罗马帝国的斗兽场和罗马古城;拜占庭帝国的索菲亚大教堂;奥斯曼帝国的蓝色清真寺和苏莱曼清真寺……在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上,被称作“千古一帝”的秦始皇,为了显示秦王朝的长治久安,也曾经修建了举世瞩目的万里长城和美轮美奂的阿房宫。
事实上,任何一个建筑都包含着外在的物质价值和内在的精神价值。通过遗留下来的那些举世无双的历史建筑和文明遗址,后人不仅可以追溯到文明的起源,了解到文化的传承;而且可以找到自身的投影和镜像。
1938年,柏林举办了“德国建筑和手工艺展览会”。在开幕式上,刚刚上台不久的希特勒声称,“每一个伟大时代都企图通过她的建筑物来表述她所确立的价值观。在伟大时代,人民在内心所经历的东西,也一定会通过外在的东西把这伟大时代表述出来。她的语言比人说出的随风即逝的话语更有说服力:这便是石头的语言!”希特勒深谙“石头语言“的作用和对民众心理的影响,懂得建筑与政治、建筑与权力、建筑与民众心理的关系。他清楚要想把纳粹的意识形态深入人心传承至远,就需要把建筑政治化,把建筑作为锻造“德意志精神之剑”的工具。
在希特勒眼里,建筑艺术之所以高出于其他艺术,是因为它是纳粹精神的最好载体,一幢宏伟的充满法西斯风格的建筑不仅可以展现整个日耳曼民族新的精神面貌和奋斗决心,而且能够流芳百世供后人瞻仰。
在希特勒的心目中,在他统治下的每一个建筑都应成为对千百万臣民进行心灵洗涤和心理震慑的统治工具。第三帝国的公共建筑必须统统具有典型的纳粹风格,而纳粹风格建筑的最高境界的表述就是“德意志民族在政治上的坚不可摧”。
那么,在希特勒头脑里纳粹化的德国建筑风格究竟是什么样子呢?概括而言就是:“汉森的维也纳‘国会大厦+特罗斯特的新古典主义+早期巴洛克和十九世纪德国浪漫派建筑风格=纳粹德国的建筑风格。”
这里不得不需要简要介绍一下特罗斯特和新古典主义。
特罗斯特是德国南部极具才华的建筑师,1878年出生,1934年去世,仅仅活了五十六岁。他与希特勒是同一时期的人,只比后者年长十一岁。早年间,特罗斯特经常为巴伐利亚的一些知名富豪设计郊外别墅,由于他采取仿古典主义设计,屋顶和窗户造型典雅、舒适、优美,深受雇主赞誉,因而声名鹊起。希特勒对他非常钦佩,把特罗斯特尊为老师,称他与特罗斯特是“师生关系”。特罗斯特虽在1924年加入纳粹,并为希特勒所倚重,但其本人并不是铁杆纳粹分子,因为他不赞成希特勒的所谓“种族理论”。在建筑设计上,他与希特勒惺惺相惜,都偏爱新古典主义,对现代主义建筑风格(如德国的包豪斯学派)极度厌恶与排斥。
希特勒上台的第二年,就迫不及待地委托特罗斯特进行建筑设计,例如“元首官邸”、“德国艺术馆”、“褐色大厦”、“暴动阵亡战士纪念大厅”,以及一些行政办公楼。其中“褐色大厦”就是他所设计的一栋典型的纳粹化建筑。“褐色”二字得名于希特勒早期的武装组织“褐衫冲锋队”。“褐色大厦”正门装饰着一个巨型的纳粹十字架,给人以先声夺人的视觉冲击,大门后的大厅则是一个长长的走廊,要想进入希特勒的办公室,必须首先穿过这道走廊。当一个人走在这空无一人的大厅,置身于两侧巨大的雕塑空间中,四周悄无声息,耳边只能听到自己橐橐的靴声在空旷的大厅中回响,此时此刻心中一定会涌现出一种莫名的无助感。据说,凡是走进过“褐色大厦”的人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感,无一不被它那种可怖的气氛所震慑不已。
所谓“新古典主义”是指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欧洲几个国家出现法西斯独裁政权之后,为了自身的极权主义统治,利用设计和建筑来强调自身政权的稳固与强大。在建筑设计风格上讲究庄重、简洁、明快,具有明显的政治含义和功能性象征。
撇开这些抽象的定义,具体来说,纳粹化的德国建筑风格有这样几个特点,首先,建筑设计中要含有古希腊建筑艺术中柱式符号(多立克式、爱奥尼克式和科林斯式)。客观地讲,古希腊柱廊的确有一种顶天立地的英雄气势,矗立在神庙殿堂,弥漫着一种庄严、肃穆的神圣气氛。其次,建筑设计中要包含雕塑。希特勒认为,雕塑是一种“强力意志”的符号,最能体现日耳曼人种的高贵、“美与尊严”。而且大多数雕塑作品总是放在广场或建筑物前,因此它的宣传效果远比绘画要广泛得多。况且雕塑的材质不是青铜就是岩石,更能使作品保持长久,深入人心。最后,第三帝国的一切公共建筑设计,“都要突出八个字:高、大、宽、厚、深、重、威、严,为的是以‘势压人,造成‘千秋帝国永久的印象”。
在希特勒的指导和干预下,无论是帝国大厦,还是总理府;无论是冲锋队的办公楼,还是臭名昭著的外交部;无论是艺术博物馆,还是大型体育场……都呈现出上述特征。纳粹极权专制的政权,造就了德国在这一时期的单调、整齐划一的建筑风格。
1937年,希特勒突然萌生要建造第三帝国新总理府的念头。于是他任命斯佩尔为总建筑师,工程期限一年。“花费多少钱,我不在乎;但要赶时间,而且要造的牢固”。希特勒给斯佩尔下了死命令。斯佩尔不负重托,调用了七千名建筑工人,日夜加班,终于只用了九个月就完成了全部工程。为什么希特勒要别出心裁地建造一个新的总理府?在一次晚餐会上,希特勒一不留神泄露了天机:今后不管是“谁踏进总理府,他就会有朝拜世界主人的感觉”。
的确,柏林的这座新总理府确实起到了纳粹“强力意志”的符号作用。二战期间,正是这座充满着威慑与压迫感的建筑,让前来访问的捷克斯洛伐克第二共和国总统埃米尔·哈查心生胆怯,曾两次晕倒在希特勒的办公室中,并签下了耻辱的投降条约。埃米尔·哈查事后回忆道:在其人生最艰难的几个小时中,他走过广场的空旷空间,走过四分之一英里的长路,走过一个没有窗户、线条强硬的大厅,走在对手刻意用长路铺设、用泛光灯营造的氛围里。可以说这是欧洲最黑暗的时刻。“如果说建筑曾被用作战争的机器,那这里便是了”。
用希特勒自己的话,就是要通过借助“建筑语言符号”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早在规划建设新总理府时,希特勒就要求要借助石头本身巨大的体积、沉重的分量以及由之构成的凝重、雄浑、壮阔与肃穆的建筑空间感,形成一种非人性化的咄咄逼人的气势,以此让建筑中的主人有一种至高无上的威严,显示出凌驾一切的绝对权威,给谒见者或是进见者造成自身渺小的心理压力,以体现帝国元首以及他所缔造的第三帝国无比强大,至尊无上。
在希特勒所营造的宏大建筑和巨大砖石的背后,所反映出的是对人的轻蔑、侮辱和冷酷,在借用建筑宣称日耳曼人种优越的同时,通过这些石头诱骗和驱役成千上万无辜和善良的人民沦为炮灰,去实现一个超现实的强国之梦。在这里,无论是总理府还是“褐色大厦”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办公地点和接待来访者的场所,而成为希特勒手中的一个工具,建筑物再度以其强悍的姿势,扮演了浓重的政治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