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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被捕时的一把“匕首”

2017-02-17韩立平

书屋 2017年1期
关键词:皇甫匕首林语堂

韩立平

引子

如果说语言还不算是人类独有的文明,那么比喻肯定是了!动物之间即使存有它们自己的语言,也绝不会使用比喻。

汉、魏之际的动乱,成就了中国五言诗的冠冕,《古诗十九首》被后人视作无法超越的作品,连陶渊明、杜甫都要逊让三分的。天下分崩,时衰世乱,生命脆弱,韶华迁逝,那些朴素深切的比喻,至今仍流连於唇齿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因为造反与杀戮,因为满眼是红血与白骨,“建安七子”的王粲就说他“出门无所见,白骨弊平原”。歌阑酒罢,当时文人们在宴会快结束的时候,还要一起听一首名为《薤露》的丧歌,仿佛是要提醒自己世道人生之真相:“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当时曹植在《赠白马王彪》中也用了这个比喻:“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

嗟叹人生的比喻,除了“十九首”之外,还有一则更精彩的却在散文中。一般说来,凭借了齐整的形式与和谐的韵律,诗歌的力量总胜于散文。然而在特定的情境之中,诗歌常会败北,尤其在比喻上输得很惨。

这个比喻所在的原书已经散佚,就是皇甫谧的《列女传》,所幸裴松之在给陈寿《三国志》作注时保留下来。故事其实挺简单,曹爽的弟弟曹文叔,娶了夏侯文宁的女儿名唤令女。曹爽被司马懿诛杀后,令女誓不改嫁,先后三次自残以明志。第一次自断乌发,第二次自截双耳,第三次自割鼻子。割了鼻子后躲在被子里,家人呼叫不应,直到全家人都来了,发现已经血满床席。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人劝慰令女道:“人生世间如轻尘栖弱草耳,何至辛苦乃尔,且夫家夷灭已尽,守此欲谁为哉?”劝慰仍是徒劳的,令女仍然坚守己志。夏侯令女受到后世史家的一致好评,如郝经说:“婉娩淑女,与士并列;至柔动刚,彤管炜节。”李贽说:“不意当日有此奇女子也!”本文不想讨论女子守贞问题,至于守贞行为背后是否隐含对司马氏政权的拒绝,也不拟多加评说。我们更关注的是这段散文中的比喻——“人生世间如轻尘栖弱草”。

宋太宗命诸儒臣编撰的大型类书《太平御览》也收录了这个故事,《太平御览》记载那段劝慰之语出自夏侯令女的母亲,不过那则人生的比喻却不见了,可能是宋代抄书者遗漏了。于是,“人生世间如轻尘栖弱草”只见于《三国志》的注及《梁书》等。这句话的精彩,后代史家想必有所感触,南宋诗人陈普在《咏史》中就写道:“诸公竞起灭彝伦,特立当年一女身。尽付轻尘栖弱草,便从正始断无人。”罗贯中在《三国演義》中也化用其语演为一首歪诗:“弱草微尘尽达观,夏侯有女义如山。丈夫不及裙钗节,自顾须眉亦汗颜。”

就历史写作的真实情境而言,皇甫谧断无可能听到夏侯令女与母亲的对话,这则比喻的署名权需要质疑,皇甫谧根据人物情境设计比喻的可能性极大。母亲劝慰自残女儿的情境,是极度功利化和现实化的,它必须要追求一种强烈的效果,使被劝慰的一方受到影响。此时此刻的语言修辞,虽然也是修辞,但与文人骚客们的案头文字绝不一样,并不是在辞藻里浮游一番以后才沉淀下来,比喻仿佛是喷出来的感觉,电光四射的体验,所以读来才那么感动,丢下书卷,徘徊良久,一位极度伤心的母亲形象浮现眼前。至于“轻尘”与“弱草”、“薤”与“露”,哪组意象搭配得更好,似乎已不再重要。

苏轼与“匕首”

然而,最自然的写作状态应该是慎用修辞的,文字的魅力有时来源于对修辞的拒绝。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极度崇拜钱锺书先生的博闻强识,却不免对小说《围城》里繁密的比喻有些感冒。在中国古典文章中,八股文与笔记野乘也许是修辞运用的两极,高度复杂的文字技巧并没有给予前者以生命力,而后者正因其散淡惬意的随手记姿态吸引着后世读者。笔记野乘注重历史的细节与暗礁,不甚注重文字技巧,罕用修辞。而笔记野乘一旦使用了比喻,就仿佛武林绝顶高手不轻易出鞘的宝剑,锵鎯一声,寒光逼人。

李长之说司马迁像“一个出色的摄影师一样,他会选择最好的镜头。”在九百多年前那场名动天下的“乌台诗案”中,我们可爱的苏内翰周围,也同样围绕着一群作者队伍,他们手中握着那杆毛笔,并不亚于现今狗仔队肩扛的“长枪大炮”。在苏东坡被捕的珍贵历史镜头里,就有一则精彩的“比喻”,后来也被林语堂用在《苏东坡传》里,只可惜发生了误读。

这位“娱记”名叫孔平仲,与其兄文仲、武仲时号“三孔”,在当日文坛颇有声名。镜头记录在《孔氏谈苑》里。据孔平仲说,当时朝廷下令逮捕苏轼时,御史台中书丞李定常对人叹息,为寻觅执行逮捕任务的人选而发愁,思虑再三,最后选中了太长博士皇甫僎。皇甫僎遂带着他的儿子与两名台卒,“倍道疾驰”,奔赴苏轼所在的湖州。此刻,驸马都尉王诜给苏辙通风报信,苏辙立即派人奔赴湖州,希望能赶超皇甫僎,两队人马开始竞赛。恰好皇甫僎之子途中得病,医治耽搁了时日,于是苏轼得以提早得知消息,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孔平仲这样记录皇甫僎出现的情景:

(皇甫)僎径入州廨,具鞾袍秉笏立庭下,二台卒夹侍,白衣青巾,顾盼佇恶,人心汹汹不可测。轼恐,不敢出,乃谋之无颇。无颇云:“事至于此,无可奈何,须出见之。”轼议所以服,自以为得罪,不可以朝服。无颇云:“未知罪名,当以朝服见也。”轼亦具靴袍秉笏立庭下。无颇与职官皆小帻列轼后。二卒怀台牒拄其衣若匕首然。僎又久之不语,人心益疑惧。轼曰:“轼自来极恼朝廷多,今日必是赐死。死固不辞,乞归与家人诀别。”僎始肯言曰:“不至如此。”无颇乃前曰:“太博必有被受文字。”僎问谁何?无颇曰:“无颇是权州。”僎乃以台牒授之。及开视,只是寻常追摄行遣耳。僎促轼行,二狱卒就执之。即时出城登舟,郡人送者雨泣。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此事无颇目击也。

这一段被捕的细节,令后世每一位喜爱东坡的人都读来甚是过瘾。撰写苏轼传记的任何一位作者自不会放过它,果不其然,在林语堂的《苏东坡传》里就据之转述如下:

官差到时,正式身穿官袍,足登高靴,站在庭院中,手执笏板,御史台的两个士兵分立两旁,身穿白衣,头缠黑巾,眼睛里凶光闪动……于是东坡穿上官衣官靴,手执红板,立于庭中,面向官差而立,祖通判与官衙人员则头戴小帽,排立于苏东坡身后。两个士兵手执御史台的公文,紧握一个包裹,似乎其中藏有刀剑。官差面目狰狞,默不作声,气氛紧张万分。(张振玉译本,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84页)

孔平仲此文用了两个比喻,十分精彩,一处是结尾的“拉一太守如驱犬鸡”,写出了苏轼被捕时的狼狈,人不像人,斯文扫地,更不用说一个太守应有的体面。苏轼自己回忆被捕场景的文字也印证了这个比喻。他在《杭州召还乞郡状》里就说过“就湖州追,如捕寇贼”的话。被贬黄州之前的苏轼似乎并不超然,他真以为这次自己小命不保了,遂有三个举动:一、与妻子诀别,嘱托弟弟苏辙为置办后事;二、经过扬子江时想投河自尽;三、在大牢里欲绝食而死。

孔平仲此文另一处比喻是“怀台牒挂其衣若匕首然”,御史官手中的台牒,仿佛一把匕首。但是这则比喻在林语堂的传记里,却变成了:“两个士兵手执御史台的公文,紧握一个包裹,似乎其中藏有刀剑。”是否中译本的译者把林语堂的英文译错了?笔者找来第二个译本:“两个士兵拿御史诏命,紧握小包,仿佛里面藏有利剑似的。”(台湾宋碧云译本,远景出版有限公司,第一百六十五页)

两个中译本基本无区别,所以错误应该发生在林语堂那里。林语堂的英语原文是这样的:

The two soildiers who held the message of the censorate in their hands hugged the packages as if it contained a sword.(The Gay Genius: Life and Times of Su Tungpo,page 169,chapter 14. Arrest and Trial,Greenwood Press,New Ed edition,1971)

原文中的“臺牒”,林译为“the message of the censorate”,两个中译本分别译为“御史台的公文”与“御史诏命”。错误主要在“packages”与“contained”这两个词,中译本都沿林氏之误而译为“包裹”与“藏有”。其实在孔平仲的原文里,“匕首”是并不存在的,它只是叙述者对“台牒”的一个比喻,两个士卒手里除了台牒之外,并没有其他东西。如果说包裹里还藏有一柄刀剑,那么居心何在?莫非李定示意皇甫僎预先备好利刃,若苏轼一旦拒捕,则以之为威慑?这样的情节似乎太“狗血剧”。北宋新、旧党争固然激烈而残酷,尚不至于“先斩后奏”任意动刀的境地。况且苏轼也没有拘捕的胆量和必要。

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影响深远,以至于当代学者撰写东坡传使用《孔氏谈苑》材料时,也延续了林氏之误,例如崔铭《苏轼传》关于“匕首”的文字就是这样的:“两名士兵的腰间鼓起,好像藏有匕首。”

前引《孔氏谈苑》所据的本子,是周勋初主编《宋人轶事汇编》,这是笔者最先阅读的版本。当笔者再去核对原书时,发现“匕首”这段文字中竟然有个误字。“二卒怀台牒挂其衣若匕首然”之“挂”,在《孔氏谈苑》原书中作“拄”。另民国丁传靖编《宋人轶事汇编》引《孔氏谈苑》也作“拄”。“挂”字应是排印之误,台牒很难挂在衣服上。从原文“以台牒授之,乃开视”可知台牒应是一种公文,可以打开的竹木片或厚纸之类。“拄”表示顶住、撑着,这不禁令人想起东晋人的“拄笏看山”。《世说新语·简傲》记载:“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同样是手版一类的物件,以笏拄颊,是闲情雅兴、悠然自得;以牒拄衣,却仿佛是持着一把匕首。

我们要感谢这个比喻,它把我们带入到苏轼被捕的情境中,仿佛就在湖州小县衙内,一同旁观着苏轼的遭际,替苏内翰担惊受怕着。当台牒忽然在他者眼中俨然为一把匕首时,阅读文字的感觉就被代替以一种镜头的推进感,孔平仲的“摄像机”给了台牒一个极为惊悚的特写,堪比希区柯克擅长的手法。据孔平仲说,这一场景是苏轼下属祖无颇亲眼“目击”;所以“匕首”这一比喻,究竟出自祖无颇还是孔平仲,便无从考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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