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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的伞

2017-02-17张之路

文学少年(原创儿童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小田降落伞小树

文|张之路

图|秦 丹

吉祥的伞

文|张之路

图|秦 丹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50年代的北京,有个小学生叫吉祥,他的家有个很大的院子。

新朋友

前院新搬来的人家姓老,是位大学的教授。他姓老,本人也上了年纪,真的是位老先生。所以小祥叫他老先生的时候就有两重含义了。

他们家是从中南海搬过来的。因为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南海里住着些平民百姓,还有一所中学,名叫四存中学。

后来中南海修建,成为中央人民政府所在地,他们就搬了出来。老先生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老大小姐,二女儿为老二小姐,小祥每次称呼这两个名字都觉得奇怪——这个姓太稀有了。

老先生的两个女儿都学画画,都是美术专科学校的毕业生。走进老先生的房间,第二道门的上方悬挂着一幅老先生的油画肖像,就是老大小姐画的。老先生本来就瘦,那油画上的老先生更瘦。小祥当时曾经想过,油画上的老先生为什么不画得胖一些呢!

老二小姐有一个儿子,他比小祥小一点,名字叫小田。小田的到来,让小祥高兴了好久。小田成了小祥的好朋友。

那天下午放学,才3点多钟,进了院门,小田正在假山旁边独自一人玩,小田看见小祥就说:“咱们玩一会儿吧?”

“玩什么呀?”

小田指着前院地下室的洞口问小祥:“这是什么?”

北房走廊下面有两个长方形的洞口,原来都是有玻璃窗户挡着,现在一个窗子掉了,歪在一旁的草地上。小祥每天都见到,早就习惯了,于是回答说:“这是地下室的口。”

“里面有什么?”

“不知道。”

“你没有进去过吗?”

“没有——”小祥实话实说。

“胆小鬼!”

“你不胆小,你进去——”

“你爸是房东,我家是房客,当然你要先进去。”小田居然说出个不是理由的理由。

“要不咱俩一起进去——”小祥把书包放在一边。他也早想去看看了。今天有小田做伴壮胆,正好——

“好,你先进去,我跟着你。”小田说。

绕过一丛高大的月季花,小祥拣了根一尺长的树枝握在手里,然后和小田一前一后爬进了地下室的洞口。

地下室里很矮很矮,他们跪在那里头发都可以碰到上面的顶,只好蜷缩着身子往前爬。

“你怕猫吗?”小祥问。

“我不怕猫,我就怕猫抓我。你怕吗?”小田硬着头皮说。

小祥说:“我不怕猫,我怕耗子……”

前面越来越黑,只有屁股后面的一点儿光亮。小祥拐过了一个“柱子”,后面的光线几乎看不见了。小祥敲敲头顶,传来木板的声音。

“小田——”小祥喊道。

没有回答。小祥顿时觉得恐慌起来。

“小田——”小祥大声喊。

小田回答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看见一只耗子!”

“真的?跑了吗?”

“没有,它还拿眼睛瞪着我呢……”

小祥顿时觉得头皮发麻,浑身都是鸡皮疙瘩。他待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有点儿害怕……你呢?”小田说。

“我也有点儿——我们出去吧。”

“好吧。”小田说。

小祥说:“你说的耗子走了吗?”

“好像还在——就在进口西边!”

说着他们就倒着往外退,快出洞口的时候,小祥咬着牙往西边看了一眼,果然有个闪着“贼光”的东西正看着他。小祥举起右手挥动着树枝壮着胆子大声喊:“我不怕你——”

那个东西居然纹丝不动。小祥用树枝往前探探,树枝碰到了一个拳头大的东西,还是没有动,小祥战战兢兢地爬上前,摸到了那个“耗子”,手一握还有点沉。他拿在手里退出了地下室。

当他站起身的时候,小田已经站在那里了。万万没有想到,小田的前面还站着两个大人——一个是小田的爸爸,还有小祥的母亲。他们的脸色都很严肃。小祥紧张起来。

母亲说:“谁让你们进去的。”

“他让我进的。”小祥指指小田。

“你的年龄大还是他年龄大?”

“我大——”小祥低着头,眼睛的余光看见像个土猴子的小田。

“你是哥哥,你要给小的做榜样,万一里面有个坑儿呀坎儿呀,伤着怎么办?有只野猫急了抓伤你们怎么办?你爸爸早就说过,这个院里假山不能爬,地下室不能钻……”母亲越说越生气。

朱叔叔裂开嘴笑了,他对母亲说:“张太太,您不用生气,这两个小子有好奇心也是好事儿,就算是探险吧!估计这地下室也不会有太大危险,互相掸掸衣服吧!”说着他一把将小祥拉过来,给他掸衣服,还笑呵呵的,没事儿一样。

小祥和小田一边掸衣服一边就笑起来,没想到母亲也笑了。

“手里拿的是什么?”母亲看见了小祥手里的东西。

小祥双手递过去:“不知道什么,小田还以为这是耗子呢!”

小田伸过脑袋:“我看到的绝对不是这个!”

母亲拿在手里说:“像是洋铁砸扁了,怪脏的,扔了吧!”

朱叔叔接过来,用手使劲掰了掰,也掰不开。又递给了小祥说:“哪天卖给收废铜烂铁的,能买几块糖吃呢!”

大家各回各家,小祥心想,今天幸亏遇到了朱叔叔。

到了晚上,小祥把地下室捡到的“铁疙瘩”给父亲看。

父亲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了几眼说:“好像是个大烟灯,被砸扁了,还是银子做的呢。”

“什么是大烟灯?”小祥好奇地问。

“旧社会有人不学好,抽大烟,抽的时候就得有这个东西!现在国家严禁抽大烟,没人再敢抽了。”

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父亲对小祥说:“你可真的没有白探险,你捡的东西卖了一块钱。”

原来,父亲把这个东西拿到晓市儿上卖了。

“怎么那么值钱呀?”

“按碎银子价格卖的。”父亲说。

“啊——”小祥很高兴。

“你说怎么花吧?”父亲又问。

小祥想了想:“留着家里过日子吧……”

父亲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只是轻轻摸了一下小祥的脸蛋,走了。

老先生

老先生很有本事,他发明的东西由他自己设计图纸,然后领着工人把他的发明设计做成样品。他还是许多工厂的顾问。

客厅变成了老先生的金工车间,那里面放了几台机床,还有两三个工人。他们完全是为老先生的发明和制造服务——等于是一个发明家的工作间。老先生本人也常常在这个屋子里干活。

让小祥最兴奋的是,老先生会制作许多玩具和模型。

有一次,老先生请小祥和几个小朋友看他制作的一个“小机器”。

那是一个非常精致的制作蜂窝煤流水线的模型,整个体积只有一个抽屉般大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上面的零件都是缩微的真家伙,每个齿轮和杠杆都闪着瓦蓝瓦蓝的光泽。更让人感到神奇的是,通上电源以后,这个机器就开始工作起来。

小祥简直惊呆了,这是机器还是玩具呀?

老先生用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把一团黑黑的煤末子放到左边的漏斗里,按下开关,机器就会自动注水、搅拌,煤末子被变成一个个鸽子蛋大小的小煤团,进到一个个瓶盖大小的模具里,成了规规矩矩的小圆饼,它们在流水线中行走着,就像一个个黑色的小糕点。机器上方另一个“长着”12个“绣花针”的模具落下来,把小圆饼钻出了12个眼儿……当一个个瓶盖大小的微型的蜂窝煤从传送带上“走”出来的时候,小祥看傻了!

就是这个“玩具”,放大以后,成为许多家煤场生产蜂窝煤的流水线。

老先生是个南方人,说广东话,他说话小祥有一多半听不懂,但小祥能从表情和动作猜测他要做什么。老先生个子不高,很瘦,在小祥的印象里,他总佝偻着身体,走路的时候就像一只啄米的鸡——身体一躬一躬的。他看上去很瘦弱,他的力量不在身体里,而在那永远戴着一副眼镜的脑袋里。

那天小祥放学回家,老大小姐正在拾掇她的金鱼缸。自从他们搬过来以后,前院草地上多了许多小祥没有见过的花草,还多了两个一米直径的鱼缸。里面的金鱼又给院子里增添了许多生气。可惜天上的乌鸦和喜鹊却成了金鱼的威胁。老大小姐就弄些竹棍儿插在鱼缸的渍泥里。竹棍儿密密麻麻的,鸟儿接触不到水面,鱼儿就安全了……

“小学生回来了——”老大小姐迎面走来,笑着打招呼。

“回来了!”

“在哪个学校上学呀?”

“北师二附小。”

“哟,真好!来,小祥给我们唱段《小女婿》——”老大小姐拉着小祥的手,她一遇到小祥总是要让小祥唱段《小女婿》。老大小姐个子不高,走起路来却风风火火……她虽然只有一个人在场,却总说给我们我们的……

“唱一个吧!”母亲走过来,她认为这是答谢人家问候的最好的方式。

小祥就唱起来:“鸟入林,鸡上窝,黑——了天,杨香草守孤灯,左右为难……我心里,千头万绪……”

《小女婿》是一出评剧,小祥跟着妈妈在剧场里看过,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在舞台上,一个屁大点儿的孩子躺在炕上睡觉。一个叫杨香草的二十来岁的小媳妇走到窗前关好窗子。舞台上的灯渐渐黑了下来。杨香草点燃了一盏小油灯就开始咿咿呀呀地唱起来……这段词刚刚唱了一半,炕上的孩子就叫起来:“娘,我要撒尿……”杨香草可不是他娘,杨香草是他的媳妇。小孩在尿盆里撒完尿睡了。杨香草又唱……小祥觉得杨香草很可怜。

这段唱腔很长,小祥能够一字不错地唱下来。老大小姐就专注地听着。除了听《小女婿》。老大小姐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神情,等到快结尾的时候,她的眼睛就显得潮乎乎的。小祥以为老大小姐不高兴了,停顿了一下,老大小姐就捉住小祥的手说:“唱啊——”

小祥就接着唱下去。小祥不记得他给老大小姐唱过多少遍《小女婿》了。今天不过是其中一次,有时候,小祥都觉得腻了,主动提出:“我给你唱‘刘巧儿’吧!”

每到这个时候,老大小姐就摇摇头微笑着说:“先唱小女婿,待会儿再唱别的……”

可是每次,唱完了《小女婿》,老大小姐照例在小祥的腮上亲上一口。小祥不喜欢老大小姐这样亲他,可是没有办法。《小女婿》一唱完,她就把小祥放走了,她对“刘巧儿”好像不感兴趣。

老大小姐是岁数大的人对她的称呼,孩子们可不许这样叫,小祥得到母亲的指示,应该叫老大姨。虽然这个称呼说还少了一个字,但小祥总觉得不如那四个字叫着顺口,所以一不小心就当面叫起了“老大小姐”。

老大小姐虽然不老,但是也不年轻了。老大小姐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姑娘,因此老大小姐的老字也就有了多重意思。

老先生家里有许多好玩的东西。有一只瘦瘦的像铅笔一样高的玻璃鸭子,被安装在一个架子上。鸭子的眼前有一小盆水,那只鸭子总是在晃荡,它的的嘴距离水越来越近,终于它的嘴碰到了水,也就是在碰到水的一瞬间,鸭子又离开水盆摇晃起来,周而复始,永不休止。

看见小祥呆呆的样子,老先生告诉小祥,这个玻璃鸭子里面装的是一种化学药水,叫乙醚,乙醚是很容易蒸发的液体,鸭子底部的乙醚蒸发到鸭子的头上以后,渐渐的,鸭子头就会重了起来。头重脚轻的鸭子就会低下头,可是一碰到水,乙醚被冷却了,就会流下来,于是鸭子头变轻了,又会抬起来……

这样的解释,小祥听得懂!

老家有许多书和杂志,《小朋友》《儿童时代》《连环画报》……不少时间,小祥是在他们的家里读着杂志度过的。

乳白色的小树

有一天,小祥又到老先生家里玩,他看见在书桌上放着一棵奇怪的玩具小树。那棵小树是用一块茶杯大小的乳白色的橡木制作的,刀子从下面削上去,并不削到底,于是被削的木条有点像刨花一样微微地向上翻卷——整棵树就像一把乳白色的小伞。

那棵小树深深地吸引了小祥,真是爱不释手,他看见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就悄悄把小树放进了自己的口袋。虽然谁都知道拿人家的东西是件不好的事情,但他太喜欢那棵小树了。

第二天黄昏的时候,小祥正在做自己发明的军事游戏,一个扫炕的笤帚放在桌上是一个阵地,笤帚苗就是森林,还有一个掸衣服的掸子,布的皱褶算是高山,一边的士兵是围棋的白子,另一方就是黑子。妈妈在一边做着针线。

忽然有人敲门。原来是老大小姐来了。

小祥急忙躲进了贮藏杂物的小屋,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一切。他想起了昨天他偷拿人家的小树。现在,那个小树就在床底下的小盒子里。他有些害怕了。他不敢出去,老大小姐和母亲说的什么他也听不清楚,只是害怕地等待着。

他听见母亲叫着他的名字:“快来,人家给你送玩具来了。”

小祥迟疑地走进房间,他不知道也不明白妈妈在说什么。

老大小姐笑着坐在椅子上,桌上摆着一个用钥匙上发条的米黄色的铁皮玩具小鸡和一支黑色的用竹子做的机关枪,都是崭新崭新的。他连忙在母亲的招呼下向人家表示感谢。

那一瞬间,他把拿人家小树的事情全给忘到脑后了。

老大小姐走了,小祥拿起机关枪转动手柄发出清脆的咯咯声。这时,他发现母亲在一旁看着自己。他猛地想起,老大小姐在他来到房间之前,是不是说了什么话。于是他惴惴不安地将机关枪放到桌上,等待暴风雨的到来。没有想到,母亲只是慈爱地说:“玩吧,到院子里去玩吧,在屋里太吵……”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对父亲说:“这又不是年又不是节的,老大小姐给小祥送玩具,你说是怎么回事?”

父亲看看小祥:“你跟人家要过东西吗?”

小祥摇摇头。

那天晚上,小祥没有睡好觉。以他的生活经验,他不明白送玩具和他偷拿人家的小树这两件事有什么样的关系,但他总想着他犯了一个很大错误,他希望那棵小树回到原来的地方……第二天,他悄悄拿出小树——树叶已经被他的手弄黑了,他用肥皂洗了好久仍然洗不干净……不但不干净,反而越洗越黑。

中午午睡以后,母亲问小祥:“有什么事情没跟妈说吗?”

小祥本能地摇摇头,其实他已经看出妈妈怀疑他了。

“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吗?”母亲追问。

小祥没有做任何抵抗,把拿人家小树的事情老老实实地说出来了。

母亲的脸色严肃起来:“这件事情很不好,知道吗?”

“知道——”小祥低着头。

“你是自己跟老大小姐说,还是我带你去和老大小姐说?”

“我自己去……”小祥哭起来。

“知道怎么说吗?”

“我拿了你们家的东西,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那天快吃晚饭的时候,小祥站在前院客厅的门口等着老家的人从这里过。他没有勇气敲门。

时间过得好久好久,他终于忍不住举起手。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老先生走出来,看见小祥,有些奇怪:“有事吗?明天再来,我们要出门。”

“我找老大小姐!”

老大小姐出现在老先生的背后,看他们的样子,好像要出门有约会。小祥忍不住了,他不能拖到明天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打开,取出那棵小松树:“老大姨,我拿了你们家的东西,我错了,以后不敢了。”

老先生微微低下头,目光从眼镜片上方看着老大小姐,似乎在问:怎么回事?

老大小姐笑着说:“这小树我送给小祥玩的,现在他送回来了。啊,有点脏了。好了,回去吧——”

小祥愣了一下,没有任何机会“举办”道歉的“仪式”,小祥觉得刚才他道歉的话,老大小姐是不是连听也没有听呀!

老大小姐扶着老先生走下台阶。

三天以后,小祥又在老先生的客厅里看见了那棵小树,依然是美丽的乳白色。

“怎么洗干净的呀?”

老先生摇摇头说,这是他重新做的小树。

“弄脏的那一棵呢?”

老先生打开抽屉,拿出了一棵小树,那小树是碧绿的,上面是闪光的漆。看着眼前的两棵树,一白一绿——都那么生动可爱!

降落伞

北京的四季很分明,冬天的时候要下雪,这雪还有个脾气——要么不下,要下雪就是很有气势的大雪,下的时候,雪花飞舞,四五米的距离就看不见人影。夜里下,早晨起来,院子里一片银白,厚厚的,可以没过脚脖子。脚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雪天扫雪成了所有人必须的工作。

如果那种天赶上上学,母亲就给小祥身上披一个白包袱皮。到了学校包袱皮一抖就可以了。打雪仗堆雪人那是经常的事情。所有的树枝都被白雪装点得美丽无比。有淘气的同学故意把小祥叫到树下说有秘密的事情,然后用脚一踹树干,积雪纷纷落下,笑着逃跑了……

所以小祥读到“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时候就觉得诗人特别伟大!

有一次下雪,父亲给小祥念一首诗“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变白狗,白狗身上肿”,小祥觉得很好玩,父亲说,晚上把它写在纸上。到了晚上,他写道:“天下一个桶,井上一黑洞,黑狗变白狗,白狗变胖狗。”父亲拿出原文一对,错了不少地方,但那天爸爸不但没有批评他,还摸摸他的头说:“不错不错……尤其是最后一句……”

到了夏天,当然要下雨,要下也是痛快淋漓的雨。

小祥不喜欢下雨的时候上学。他没有雨鞋,上学的时候妈妈就要让他穿一双破布鞋,他没有好的雨伞,只能拿一把破伞。那会儿的雨伞只有两种,一种就是油布做成的伞,家里只有一把,大人们上街的时候用。

还有一种是纸雨伞,竹子做骨架,上面糊上牛皮纸,再抹了桐油的,这种伞容易破,撑起来的时候一个圆少了1/4。小祥上学就用这样的伞,那还是雨大的时候,雨小的时候又是那个包袱皮……穿着破鞋再打把破伞,小祥觉得特别没有面子,特别丢人。

除了雨伞,为了穿衣服,小祥也遇到不少烦恼。

有一天,母亲给他做了一件新衣服,那是一件长袖白汗衫。很白很结实!乍一看,不是绸子做的就是缎子做成的,衣服还隐隐泛着光泽。母亲告诉他,这衣服是用降落伞做的。

降落伞——当然就是飞行员跳伞时候用的真的降落伞!乳白色的,柔软的,摸上去滑滑的……

降落伞的质地很不好缝纫,那布料可真结实,怎么撕怎么扯都不动,用剪子铰也成不了直线。母亲很聪明,她先用硬纸板剪成衣服的样子,再把降落伞的布用糨糊粘在硬纸板上,干了以后她按照画好的样子和尺寸剪下来,然后放到水里泡,布和硬纸板分开了。母亲再把四五片东西缝起来,这才成了小祥穿的衬衫……

小祥是个老实听话的孩子,他就穿着降落伞做的衣服上学了。

早晨进学校的时候还没有什么人注意,但是小祥自己就“注意”了。这件衣服不透气,穿着不舒服,有点捂得慌。可能是第一次吧!课间操的时候,同学们注意了,不是夸奖更不是羡慕,而是好奇!这是什么布做的呀?软软的、滑滑的,同学们上前边摸边问。

“这是降落伞做的!”小祥不太自信地说。

“吹牛!哪儿来的降落伞?”

“就是降落伞,我们家有降落伞!”小祥说。

“降落伞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家还有飞机呢!”蒲运生突然说。蒲运生肯定是吹牛,这一起哄,闹得小祥也像在吹牛。

教历史的连先生走过来,瘦瘦的戴一副眼镜。不知道为什么老师们都称他连先生。同学们也跟着叫连先生。

连先生打量着小祥的衣服说:“你母亲用什么缝线的?”

小祥说:“就用普通的线缝的吧。”

同学们不说话了,一起看着连先生。

“真的是降落伞布做成的。”连先生用手捻捻小祥的衣袖说,“你再问问你母亲是怎么剪裁的?”

看看周围的同学没有人说话,小祥心里很得意。连先生又问:“你们家的降落伞从哪儿来的?”

小祥摇摇头。连先生也不再追问。

下午第二节课小祥的班恰好上历史课。连先生一上来就说:“我今天给大家说说降落伞的故事。”

同学们一起抬起头聚精会神地看着连老师,有些同学还看看小祥的衣服。小祥更是恨不得把连老师说的每一个字都吞到肚子里去。

连老师说:“抗日战争的时候,我在昆明上学。我们那里靠近昆明中央航校,那里是培养我们中国飞行员的地方。今天我看见吉祥同学穿着用降落伞做成的衣服,它让我想起两个和降落伞有关的英雄。”

同学们都不说话了。

“中国的抗日战争是惨烈的,中国空军的抗战也是惨烈的。我们要永远记住他们。”说到这里,连先生咳嗽一下。

“有一个来自广东的青年,叫叶鹏飞。那时候中国的飞机缺乏零件和维护人员,经常出故障,叶鹏飞在空中居然遇见两次故障,没有办法,只能跳伞。人活了,飞机毁了。叶鹏飞很难过,觉得没脸见人,发誓决不再跳伞!可是命运好像故意和他作对,在一次警戒飞行回来的时候,他的飞机又出现了严重故障,长机命令他跳伞,他没有服从,和飞机一起坠向大地……”

“还有个叫林耀的青年与日军空战,飞机被打坏了,林耀只好跳伞,已经弹出了机舱,没有想到降落伞没有张开。林耀就带着那个没有张开的伞包摔死在地上……当林耀那个没有张开的降落伞被大家铺开的时候,几个人不由得趴在伞上,全场人都哭了……”

连老师很激动,他指着小祥身上的衣服大声地说:“这个同学身上穿的用降落伞做成的衣服就可能是哪位英雄随身携带的,它可能身经百战……降落伞表面是布、是绸缎、是尼龙,其实降落伞是希望、是英雄,也是光荣——”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后面传来不知是哪个女生小声的哭泣。连先生讲完了。小祥觉得自己的脸和耳朵都是热的……他觉得自己的衬衫被灌满了风,身体似乎也可以升腾起来。早听说过四哥就是飞行员,还在抗日战场上立过功,自己身上的衣服一定是四哥的降落伞。没错!小祥对自己的分析很得意。

小祥听其他老师说,抗战时期,连老师就是西南联大的学生……

随后的一两天,小祥一直穿着这件降落伞做的衣服,他觉得很光荣,尽管这衣服不透气,很捂得慌。有人再问他降落伞是从哪里来的,他就说,是四哥的,四哥是抗日的飞行员。他觉得同学们也很羡慕他。一连三天过去了,直到母亲让他把衣服脱下来洗一洗。

小祥问母亲:“咱们家的降落伞哪儿来的?”

“跟你说不明白!你太小了!”

“我不小了,我明白!是不是四哥留下来的,他不是飞行员吗?”小祥兴致勃勃。

父亲恰好走进来,问母亲:“说什么飞行员呢?”

“小祥问降落伞哪儿来的。”

父亲愣了一下,小声说:“小祥,以后不要跟外人说家里有人是飞行员。听明白了?”

看着父亲严肃的目光,小祥点点头。他朦朦胧胧地感到,四哥这个飞行员不是能公开讲的事情,可是连先生怎么在课堂上能讲呢?

父亲说:“我告诉你咱们家的降落伞是哪儿来的。”

本来小祥已经不想问降落伞了,父亲现在主动说,小祥很高兴。

“这降落伞是在晓市上买的……”父亲淡淡地说。

没有想到父亲说出这样一个结果,小祥很失望。哥哥在一旁不断地向小祥使眼色,小祥知道不能再追问下去了。

第二天,小祥和哥哥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哥哥告诉他:“这是爸爸买的,但不是在晓市上买的。”

“商店里买的吗?”小祥很奇怪。

哥哥摇摇头:“告诉你,日本鬼子投降,军队剩下的物资当然归中国所有,有些东西就在市场上公开拍卖。咱爸参加了一次拍卖会,买了两间房子的东西……”

“啊!都是降落伞吗?”

“哪能呢?什么都有!有日本军服、围棋、冰鞋、炊具、毛衣毛裤,还有打字机和专门打印用的本子什么的,也有降落伞……”

“那些东西呢?”

“咱家要这些东西干吗,爸爸又找到需要这些东西的人再卖给人家。本来他是想赚些钱的,到了最后,收回来的钱比他花出去的钱还少。赔了——家里就剩下些零星的东西。”

小祥明白了,他的衣服就是那次留下的降落伞布做的。

“明白了?”哥哥问。

小祥点点头。他觉得自己的降落伞没有连老师说的降落伞光荣,于是又问:“四哥没有降落伞吗?”

“有是有,可是公家的东西也不能带回家来呀!”哥哥摇摇头。

小祥忽然泄了气。这是日本鬼子的降落伞。一点儿都不光荣。

哥哥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膀说:“用打败日本鬼子的战利品做衣服也是很光荣呀!”

最后,哥哥又嘱咐他:“我跟你说的可不许对别人说呀!”

“妈,我不想穿这件衣服了,不透气……”小祥说。

“这是怎么啦?前两天那么喜欢,让你脱都不愿意……”

“不想穿了——一沾上水或者一出汗,肉都露出来了,样子也难看!”

母亲叹口气:“你知道妈妈给你做这件衣服多不容易吗?”

小祥说:“我知道你辛苦,可是这衣服穿着不舒服,既不透水,也不透气!”

母亲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有一次,学校过大队日,要求每个人都穿白汗衫蓝裤子,小祥没有别的白汗衫,母亲就让他穿那件降落伞做成的汗衫。

小祥忽然想起了自己攒着的两块钱,那是春节的时候,亲戚给的压岁钱。母亲没有收回去,说让小祥自己攒着准备买把新雨伞。小祥现在说:“我用攒的钱买白布,你再给我做一件衬衫吧。”

母亲生气了:“那不是买伞的钱吗?”

“先做汗衫吧!”

“你可真是越大越长行市了,还给妈下命令了!”母亲气急了,就给他屁股上一巴掌,“越大越不懂事了。”

小祥很少挨打,即便是责骂也是很少很少的。

小祥走到院子里,没有出大门,躲在假山拐角的大榆树的下面。

住在前院的老先生恰巧出门,看见小祥,慢慢走了过来,问小祥怎么回事。小祥说了事情的经过。

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但小祥不知道。

第二天晚上,妈妈买了一块漂白的白布,开始给小祥做新的衬衫。小祥知道,母亲这样做是很不容易的。他心里很惭愧,把两块钱放到母亲手边。母亲把钱收起来了,小祥心里踏实了一点儿。

一个星期以后,小祥被叫到老先生的家,老先生递给他一把雨伞。

那雨伞的骨架是钢种(铝)的,掂在手里很轻。伞撑开了。伞面是乳白色的,绷得很紧的布面,微微泛着光泽……小祥看着眼熟,一时又想不起……

老先生说:“这就是用你的衬衣做的。”

“降落伞——”小祥又惊又喜。他看到雨伞上面一道道很规则的机器扎出的针脚。是它们把衬衫变成了圆圆的伞面。降落伞做成的衣服被老先生改成了一把雨伞!

“全世界也没有这样的伞。”老先生自豪地说。

小祥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送给你把!”

从此以后,在下雨的时候,小祥就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的伞!很高级,半透明的,但是不透气也不透水。

有一天,小祥忽然想到,是什么时候,老先生和母亲要的降落伞衣服呢?多半是老大小姐来跟母亲说的……

责编|梁 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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