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马

文｜肖体高

图｜喵 宅

白玉马

文｜肖体高

图｜喵 宅

一

城市的夜晚也是不安静的，因为总有那么多噪音。乡村就要宁静得多，当然也不是一片死静，风声，雨声，蛙鸣，偶尔的鸟叫和狗吠。

王小兵的爸妈在里屋说着什么事。说是里屋，其实就是用一块薄旧木板隔了一下，爸妈住里，王小兵住外。他们住的是出租屋，就一间，只好隔起来。有这么一间就不错了，算是在城里落了脚。

妈妈说，今天晚饭女主人家又吃新玩意儿，叫我吃，我尝了一口，好鲜！我问保姆是啥，天啦，蛇！

爸爸说，干活就干活。不是说过不吃别人的东西吗？

妈妈说，我晓得，就是尝了尝。粗茶淡饭，还是自家的香。

以往，妈妈常常带些好吃的东西回来，鱼呀肉呀，还有别的什么野味。爸爸就问，是别人吃剩的吧，妈妈脸就红了一下。以后妈妈再不带什么回来了。

王小兵到城里来念书，为啥到城里来？因为王小兵成绩好，爸妈想，到城里来不更好了吗？于是托关系，王小兵到城里一所好学校叫凤凰树小学的念小学六年级了。

爸妈没有文化，只得干又苦又累的活儿。爸爸在一家搬家公司，妈妈做清洁工。妈妈算是运气好，摊上了个好主人。

高高的河坎上有一座别墅，河坎下是一条大河，叫长江。晨看霞落清波，夜见月满长流。主人真会选地方！王小兵妈妈就在这别墅里做清洁。王小兵也常常去，给妈妈搭个帮手。别墅有三层，旁边还有座车库，里面常常停放一辆叫宝马的车，那是女主人的。有时又多一辆叫奔驰的，那是男主人回来了。男主人在很远的一座山里做矿主，听说是一座煤矿。女主人收拾打扮得很漂亮，王小兵从没正眼看过，因为他觉得那是一朵耀眼的花！男主人却是一副慈模善样，见了小兵总要给个一百两百的，但不常回来。

别墅的底层是一个大厅。墙壁上挂满各种字画，在一排排木架上摆满了各种古董，说是都很值钱。王小兵最喜欢那一件，一匹白玉马。白玉马不大，只小拳头一般。白，洁白，雪一样！他曾偷偷地拿起握在手中，开初有些凉，继而就温热了，还动了起来，仿佛要奔跑！王小兵急忙放了回去。别看这匹马儿小，听男主人说过，要值好几万！

在城里干活儿累是累点儿，但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不到半年，妈妈就挣了一万好几，爸爸也是几大千。王小兵呢，他也挣了几张奖状。有“短跑冠军”，有“半期考试第一名”，有“文明小标兵”等。奖状贴在出租屋里，弄得爸妈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又像是几颗悬挂的星子，让屋子亮堂了起来！

可是，这世上总有那么多可是，这一天晚上，王小兵听见妈妈在里面嘤嘤地哭！王小兵的心一下子收紧了！似乎所有的噪音都远去，只余那嘤嘤的哭声。

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一般的事爸妈都扛得住！

妈妈说，我绝不会干那种事！

爸爸说，你过去见过那东西？

见过。

叫什么？

不就一块布，叫什么紫罗兰披巾，说是要值两三万！今天晾在阳台上不见了。不交出来，就叫我走，这个月工钱不给！

哇哇哇……

妈妈的哭一声高过一声。

爸爸说，让小兵留下来，我们回去！明天，明天就走！

工钱呢？

“啪啪啪”！王小兵急急地拍打那道“墙”。

说什么呀？要走都走！是金子，哪里都会发光的！我去讨，讨工钱，讨说法！

二

王小兵的爸妈都回了乡下，他也要走了！他兜里揣着转学证，但他不马上走，不是说了要去讨工钱，讨说法吗？他真去！到那座别墅，可以赶公交车，但只三四站路。那拥堵的样儿，还不如走，走不如跑！王小兵时而慢跑，时而快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多自在！就像蓝天下那些飞翔的鸽子。

一会儿就到了别墅前，那些车，说不定堵在那里正打盹儿咧。

别墅有好几座，一字儿排在河坎上，占尽了风光。那一座最大，也最气派。旁边一座就小得多，王小兵曾站在这边阳台上看过几回，那别墅里冷冷清清的，像一个孤独地坐在那里的小女人。离大别墅四五十米远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的黄桷树。说高大，真高大！比大别墅高，比大别墅更宽。上面集满了各种鸟儿，似乎是乡下的鸟儿都赶了来。最特别的是还有一对喜鹊，乡下人认为最吉祥的，一边“喳喳”地叫，一边筑窝，唉，你们也来城里安家了？因为有了这棵树才有了别墅，还是有了别墅才有了这棵树？

王小兵站在大树下。

他不再看这棵树，也不看那对鸟。他看着那座别墅的大门。大门紧闭着。人在屋里，还是出去了？还有那只一直端坐在大门口的大黄狗呢？先前那狗是凶神恶煞的样子，后来竟和王小兵成了好朋友，抚摸它，甚而骑在它背上，像一匹小马驹。专门负责买菜做饭的是一个上了些岁数的老女人，王小兵妈叫她卢姐，王小兵叫她卢妈。卢妈是不是上集市上买菜去了？那大黄狗是不是跟了去？它常常跟去的。

卢妈提着菜篮回来了，后面跟着那条大黄狗。它竖着尾巴，威武雄壮的样子。

王小兵跟了上来。

卢妈。

王小兵叫了一声。

卢妈回头看了一眼，大黄狗摇了摇尾巴。

王小兵站在大厅里。

小兵，你妈哩？不来做清洁。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卢妈说。

我妈，她不来了，回乡下去了。

为啥？

你不知道？

卢妈怔怔地望着小兵。

说我妈拿了啥披巾！你信吗？卢妈，你信吗？

卢妈忙别转脸，手中的菜篮扑的一声掉在地上。

隔了一会儿，她说，那你来？

她说不给工钱，我来要！

她早上就出去了。

好久回来？

主人的事……

王小兵继续站在大厅里等，等女主人回来。

卢妈走进厨房，侍弄买回来的那些菜，一一摆放好，却没有要做熟的意思。呆立一会儿，坐下来打起了盹儿。

大厅的一道墙壁前，高高地矗立着一架钟，长长的钟摆不慌不忙地摆动着。“当——当……”敲响了12下。钟声悠长，回荡在大厅里。但卢妈没有睁开眼。倒是大黄狗跑过来，朝着卢妈“汪汪”地叫。

卢妈一下子站起来。

哦，你饿了！

拉开冰箱，卢妈拿出一碗饭，并和上一些肉，再放进微波炉里。

大黄狗香香地吃着。

卢妈又要坐下去。

卢妈，卢妈……

卢妈没有应声，卢妈睡过去了。

王小兵想，女主人看样子一会儿半会儿不会回来。我饿了，我得出去吃点东西。再回来吗？或者下次再来，再来时她又再不在家？还是走吧，他迈开了步子，但又站住了。我不能白来！他忽然看见了那匹白玉马。白玉马朝他微笑，朝他奔来。你想和我一道到乡下去？你在这里太寂寞了。乡下可好了！我们一道去登高高的山，一起去驰骋辽阔的田野……白玉马真跑过来了，奔进了他衣兜里。卢妈仍闭着眼，大黄趴在大门口打盹儿。王小兵轻轻地走了，似乎是乘坐在白玉马上。

王小兵回到了家。他一直捂住那只衣袋。

爸爸说，回来了。

妈妈说，还没吃午饭吧？

王小兵真不知道自己吃了没有，便随便地嗯了一声，一头扎进他的小屋里。他关上门，拿出白玉马，屋子里一下子亮堂起来！可是白玉马，我把你放在哪儿？不能让爸妈看见，不能让同学、老师看见，不能让村里人看见！不能，不能……女主人回来会不会发现你不见了？会不会冤枉卢妈，会不会，会不会……都怪女主人不给工钱，怪我不该去讨！那是大人们的事。我为什么不去？大人不都是为了我。站在大人面前，我快与他们一般高了。

小兵，饭熟了，出来吃。

没有应声。小兵妈推推门。

咋关上了？快出来。

白玉马！白玉马！不能让妈妈看见！王小兵一下子把它塞进墙缝里。

三

日子一天天走过去，一天天走过去。

王小兵爸妈包下了一座山，办起了养鸡场。几百只到一两千只。鸡一天天长大，一天天长大。叫什么走地鸡，森林鸡，绿色鸡，环保鸡，总的就叫土鸡。现在城里人不知怎么了，都喜欢带上一个土字的。大车小车争相来买。还可以自己到林子下去抓，弄得鸡飞鸡跳。又赚钱，又自在，喜得小兵爸妈一个劲儿地乐，全忘了城里那紫罗兰，那工钱的事。

可是王小兵呢？

去上学时，要偷偷看看白玉马还在不在墙缝里。课堂上，老师叫，王小兵，王小兵！你站起来回答问题。王小兵愣愣地望着。他的眼前跑过那匹白玉马。老师，啥问题，你再说一遍。嗯，王小兵啦……放学了，山上不去，田里不去，摸鱼不去，洗澡不去……就匆匆地赶回家，关上门，掏出白玉马。白玉马，你是不是寂寞了？想回家了？你可千万别独个儿回去，你找不到回家的路！我……

王小兵感到日子过得好慢，好难！但转眼就小学毕业了，要到镇中，甚至县中去上学。

这一天早晨，夏日的阳光却特别温柔，从教室的玻璃窗上照进来，抚摸着大家的脸。

班主任老师走进来，大伙儿齐刷刷地盯着她。让我们多看几眼吧，就要分别了！今天老师特别漂亮！紫罗兰长裙，又是紫罗兰，王小兵感到分外刺眼！

今天我们评选优秀学生，评上的就可直接上县中。老师说。

教室里立即嘈杂起来。

老师，咋评呀？

有人站起来问。

民主，民主懂吗？就是由同学们来选。

老师，我选王小兵！

发言的是许可忠。

你说，为什么？

他总是第一名。

老师，许胖子选的不算。

为什么？

因为，因为他和王小兵是铁哥们儿。

刘大利，举贤不避亲，你懂不懂？那你选谁？

我，我……

别我我的。

我还是选他。

老师，我也选他！

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董婷婷站起来讲。

为什么？

那一天放学回家，有个小混混拦住我，要欺负我，是王小兵赶上来打跑了他，王小兵满嘴是血！

嘿嘿嘿，这叫英雄救美。

刘大利，你说啥，这叫见义勇为！

可是，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他不优秀，他不算好学生，他把我塞进墙缝里！

这声音很大，嗡嗡嗡地震耳！

王小兵霍地站起来！

老师，我，我不优秀，选别人吧！

王小兵，为什么？

我，我……

王小兵同学，谦虚是人的美德，但……

不，老师，我真不优秀！我在城里，曾，曾……

全班同学都怔怔地望着王小兵。

四

大别墅大门前的大黄桷树上坐着个小男孩。他没去看那对喜鹊，那对喜鹊照样“喳喳”地叫。他也没心情去听别的鸟儿的歌唱。他盯着大别墅的大门，大门一直紧闭着。旁边那座小一些的别墅里却传出一个女人的歌声。有了歌声，那座别墅就生动起来，大别墅反倒寂寞冷清。忽然，王小兵眼前一亮，大别墅阳台上飘扬着紫罗兰披巾。啊，紫罗兰，紫罗兰……

小男孩就是王小兵，衣兜里的白玉马在突突地跳！我知道，你到了家门口，你急着要回家了。但，大门紧闭着，我等了好久好久！

可是，当大门打开后，我是将白玉马偷偷放回去，还是交到主人手里？

太阳当顶了，太阳偏西了！

王小兵衣兜里的白玉马好沉好沉！

责编｜冉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