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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辑碎了的旧时光

2017-02-17赵兴高甘肃

星星·散文诗 2017年21期
关键词:四叔二叔二姐

赵兴高(甘肃)

剪辑碎了的旧时光

赵兴高(甘肃)

母亲刚结婚那阵,随当干部的父亲在城市生活,后又随父亲下放农村劳动。

回想那时的母亲,并不是务农的好手,因身体虚弱,干着和别人一样的农活,却常常累得吐血。

但母亲有母亲的长处,她是女红好手,村子里谁家的老人要做寿衣、哪家的婶婶要剪鞋样,谁家快出嫁的姑娘们要学刺绣,都来找她。母亲乐此不疲,于是我家的煤油灯就夜夜亮着。煤油灯亮着,母亲不睡,村庄就不会睡。

屋檐上的草,油灯上的火苗,夜风一一将它们吹动。夜风,将母亲的头发一根根吹动。

夜雨滴落,母亲额头的汗珠滴落,眼里的泪水滴落,指头上不小心被针刺破的一滴血滴落。

母亲,就这样将左邻右舍缝合在一起,将村子的白天和黑夜缝合在一起,将我们的日子缝补得红红火火。

旱烟,熄灭;过一会儿再点亮。这后半夜醒来的孤独,像瘦成一根线的、走出故乡的小路:总得有人,一个人走上这路。

月光透过牛肋巴窗,照在炕上。父亲瞅着皮包骨头的五个孩子,瞅着他们白天用来遮体,晚上用来枕头的,补丁摞补丁的衣衫,心想走西口的日子,先人也有过。

后来我一直认为,那一刻父亲的心里只有我们,没有远方。

远方有什么呀,在儿时,远方有干馒头,粮票、布票,冬天的一车煤块。唯独没有认真想过,远方还有掏厕所、拣矿石、运废料,没日没夜劳作的父亲。

命运使然,我大学毕业,分配到父亲当年搞副业的地方工作。我第一次接他来,他转了一天,兴奋地告诉我,什么什么地方以前什么样,现在什么样,变化大哩。

那一夜他躺在床上,兴奋得睡不着,他告诉我,这地方不欺生,亲切。

这夜漫长,这漫长,散发着城市的花香。父亲说,他第一次感觉到,城里的花是香的。

这一夜,路灯一夜未灭,父亲一夜未眠。

这一夜,父亲在回忆里,一遍遍抚摸着天上的月亮。

大姐初中毕业,算是那个年代的文化人。那时她刚满18岁,闺房未启,教书先生寻上门来,爱文化的父母就这样决定了她的婚事。

我想大姐的心应该是摇摆过。我看到,大红被子上裹着的红纱巾,金黄的鸳鸯在娶亲的马车上摇摆着;教书先生家雕花的窗格上,大红的双喜字在冬日的寒风中摇摆着;比红纱巾还要轻还要薄的无奈,从眼眶里摇摆了出来。

父亲说,人总要走这一步,什么年龄做什么年龄的事,农村的习俗,谁家的姑娘不是十七八岁出嫁呢?

尔后我就看到大姐笑了,教书先生也笑了,这笑从教书先生的脸上漫向大姐时,大姐转身走了出去,屋子里陷于寂静。

作为一个时代的文化人,大姐没像模像样地谈过对象。但大姐听话,听父母的话,听习俗的话,听爱情的话。

想起大姐,又想起她转身之际,脸上泛起的那一抹羞涩。

二姐不曾上过学,上学的年龄去给远方的亲戚带孩子,稍大些又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以添补家里的生计。后来她总说如果让她念书,肯定能念出个名堂来。

每次听二姐这样说,母亲就觉得特别对不起二姐,觉得二姐的青春,开了一茬荒花,没有结出个果实来。

春天回故乡,看到二姐家的柳树绿了,杨树也绿了,它们把藏在心里的最柔软的花絮挂满枝头。二姐站在杨柳树下,漫天飞絮迷离了她的双眼。这么多年了,二姐的心仿佛就是这零乱的飞絮,被春风的剪刀剪碎,悬在春天的风里。

后来二姐身体多病,心绪也就烦乱。心里苦时,就没日没夜地下地干活,外出打工。她说,别担心她,她的烦乱长在杨柳树的芯里,不妨碍树的生长。

这几年,她的几个孩子长大了,就像树枝上的鸟儿,为她带来欢快的歌唱。二姐站在树下,突然觉得生活美好了起来,觉得杨花柳絮,是春天最温暖的花。

弟弟15岁时,遇到一位南方木匠来村里做木工,好奇于不用一根铁钉不用一块胶,门窗家俱都打造得精精致致,遂提出要拜师学艺。

弟弟说,他喜欢和木头在一起,喜欢把木头打制成他喜欢的样子,把生活打造成他喜欢的样子。

父母默许了弟弟,他一年出徒,第二年收徒,16岁做起了师傅。

弟弟说,他能看出一棵树上有几块几尺几寸的木板,能从一棵树上看到箱、柜、桌、椅。我按他的说法看过去,却只看到老枝横斜,几只麻雀在枝上,风吹起羽毛,如盛开的花朵。我说,这样的大树砍了,太可惜。

弟弟笑着说,我们不能阻止太阳变成落日,更不能让一棵树白白地老去,树如此,人何尝不是要用在当时。

后来我发现,一棵大树被砍掉后,弟弟会在树坑里栽上一棵小树。

前几年回老家,发现许多人家都用着弟弟打造的家俱。走在村子外面,到处是半大的白杨树,一排排,歪歪斜斜,仿佛弟弟写在大地上的,几行蹩脚的诗。

妹妹小时候腰肢柔软,打车轮、翻跟头说来就来,且胆儿贼大,趁大人不注意,双手双脚扒在牛车轱辘上,随着牛车的行走而转圈,惊得赶车人一身冷汗。

她说她就喜欢这样无拘无束地玩耍。

玩罢了,一个人回家,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赶快去吃剩饭,尔后扮个鬼脸,相视而笑。当她把饭摆上桌子,会对自己说,坐这儿,吃吧。

到了恋爱的年龄,她突然宣布自己有了男朋友,让我们着实吃了一惊,父母略加反对后同意了他们的婚姻。过了几年,她又突然宣布要离婚,接着再婚。

我感觉她把婚姻玩得和扒牛车轱辘一样让人惊心。而她看上去像是翻了一个跟头那样平静。

她说,她要把自己归还给自己,要让这个爱别人的人,也爱一爱自己。

父母听得云里雾里,只有我在心里清楚,我是这个家里写诗的人,她是这个家里把自己的日子当诗一样过的人。

很小的时候,随爷爷放过一次羊。羊群不紧不慢地向戈壁深处走着,爷爷和羊群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我和爷爷保持着羊把式和懵懂孩童的距离。

我总是好奇地问,戈壁滩的尽头,是天的边边吗?地上没有草,羊低着头吃的是啥?还有,草根里咋没长草呀?

爷爷一声不吭,我问得多了,他就来一句,你这个娃子咋这么多的话!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远方的远方是远方”,没有草,“羊群啃食石头上的阳光”,这两句是别人的诗。我写过一首《藏在草根里的花》,算是对儿时疑问的回答:“草根还没有发芽/就被牛羊和骆驼吃掉了/有谁知道,草根里藏着一株草/还是一朵花?”

那次放羊,爷爷一整天都没和我说一句话,他只管走走停停,偶尔抬头看看空中掠过的鹰,偶尔搓两下大手,捂热我被风吹红的脸颊,看羊群走散了,“呔”地一声,把羊再拢到一起。

回忆儿时放羊的经历,我曾写下过一首诗:“鹰是天空的语言/风是戈壁的语言/空中无鹰,戈壁无风/只有牧羊的人/不时地对羊喊一声呔/呔,是牧羊人和羊的语言吗?”

这就是爷爷,长年行走在戈壁滩上,已经没有了说话的欲望。他反穿着羊皮袄,或者身披羊毛织成的毡衣。故乡人说“羊倌不是官,走路披着毡”说的正是爷爷一样的牧羊人。

爷爷去世后,葬在了他放牧过的山岗下。他的一生,和羊在一起,他永远都行走在戈壁深处。

大伯言语不多,儿时见面,总是摸摸我的小秃头,笑一笑,什么话也不说,但又能让人觉得出他的好来。

生产队有个果园,大伯是管理员。老树临秋,出墙的果实常被人偷摘,大伯说摘得应该,他只管墙里的事,墙外的事谁能管得了啊!有人从园墙外边走过,园子里会扔出几个杏或是李,大伯说是枝上坠落的,看护得再紧,还能看住别让枝上熟透的果实往下坠?

后来我常常想,在饥饿的年代,大伯是善良的幸存者。

包产到户后,大伯种了一片瓜地,瓜熟的季节,明知道我们几个是出了名的小毛贼,每次看见我们,还让我们替他盯一会瓜地。有一次偷瓜时发现,大伯站在不远处看我们,正不知所错,却见大伯转过身去,像是什么也不曾看见。

后来就常常梦见大伯,他的脸一会儿变成太阳,一会儿又换成月亮,不说一句话,只管温暖,只管散发淡淡的光,偶尔惊醒,却见天上星星眨着眼睛,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尔后迷迷糊糊睡过去,大伯就又出现在迷迷糊糊的梦境里。

现实中的大伯可是一点也不迷糊,哪家遇到不顺心的事,他都要去陪人家坐坐,不说一句话,人家叹口气,他也叹口气,让人觉得,那是他自己的事儿似的。

当然,哪家有了喜事,他也会前去祝贺。那年我考上大学,要离开家乡了,大伯用衣襟兜了许多的李呀杏的,放在我家供桌上,看着我,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出息了!”

二叔和父亲是双胞胎,他当生产队长那阵,我十四五岁,正是叛逆的年龄。

那时学校放暑假后,但凡能干点活的学生,都要参加生产劳动。二叔让我去放马,我们几个半大小伙子每天来场赛马会;让我去浇水,我们把水放在涝池里,聚成游泳池,只顾游泳,忘了浇水的事。

二伯说,玉不雕不成器,看来朽木头怎么雕,也雕不出个材料来。

也许是为了惩戒我,以后派工,二叔就把我派去和妇女们一起干活,我心里自然有些憋火。记得那年春天,让我和妇女一起减谷苗,就是谷子苗太密,把瘦弱的苗拨掉。我见二叔来检查,故意把硕大的苗拨掉,二叔气得瞅我半天,问为啥?我说大的不拨掉,小的怎么长大?

二叔再见我父亲,就说娃子长大了。那年暑假,我十六岁,和大人们一起去腾格里沙漠拨蒿子,早晨天不亮进到沙漠深处,中午背百十斤蒿子回驻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一声一声二叔地叫。

我工作后,有一次二叔和父亲来看我。吃饱喝足,我突然想起减苗的事,遂笑问二叔,还记不记得?二叔楞了下神,反问我:“你还记得啊?”

尔后我们都笑了,父亲也笑了。

很小的时候,我就听爷爷说,四叔上过朝鲜战场。但朝鲜战争毕竟离我很远,因此爷爷自豪的表情,并没有蔓延到我的脸上。

稍大一些后,看了电影《奇袭白虎团》《邱少云》《激战无名川》……突然感觉朝鲜离我好近。

那以后我就盼着上过朝鲜战场的四叔,在城里工作的闲暇,能回趟老家,我想偷偷地看看,四叔的腿上或是胳膀上,被美国鬼子打下的伤疤。

过了不久,四叔果然回来了,我盯着他看,发现他身材高大魁梧,鼻梁高挺,眼窝深陷,说话粗声大气,感觉就像电影里的美国鬼子。四叔见我愣神,就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几块糖,把我打发走了。

后来我就后悔,几块糖,让我忘了偷看四叔身上的伤疤。但我坚信,他身上一定有一块美国鬼子留下的伤疤,并在同学中炫耀,以此为荣。

再次见到四叔,我已经是高中生了,那时四叔老是胃痛,我就问四叔,是不是朝鲜战场饿下的病根。四叔笑着说,什么朝鲜战场,我随部队刚开到鸭绿江边,战争就结束了。

惊愕之余,再看四叔的脸庞,仿佛那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窝,又变得和我们一样了。

十一

五叔是村子里唯一的赤脚医生,写得一手好字。那时村子里文化人少,每年春节,家家户户都买了玫红纸,到五叔家去写春联。

我家只有两间房,一张纸是够了,父亲早早地拿了纸去写,总是很晚才回来,母亲就不停地让我去催,只见五叔家院子里撒满了写好的春联,五叔写一会,就有人递烟或茶,备受尊重的样子。大家都着急,要先写,父亲就一再往后让,所以去得早,写得晚。

有一年春节,该轮到给我写了,不巧没有了墨汁。我听过一个故事,就照故事里讲的,用盛过墨汁的砚,在春联纸上盖了七个印,大家诧异之时,我振振有词地念道:上联,天下秀才都死尽;下联,斗大元宝滚进门。

五叔的脸色就青一阵红一阵,父亲一把拉过我,在我屁股上扇了几把掌,算是对五叔的歉意。

后来五叔遣人送来了两幅对联,父亲高高兴兴地贴上去,而我怎么看,那春联都像是心头的火苗。

次年我读一年级,略略识得些字,便拿起毛笔写起了春联,也有人找我来写,不管写几幅,都一个内容:“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有一次就遇到了和五叔同样的问题,最后几幅,一滴墨汁都没了。正在无计可施,看到了母亲从锅底清除下来的黑灰,我用它兑上水,研制成黑水,以此写出了对联,赢得在场者赞誉。

之后五叔给我了几根电池中的碳棒,让我在地上练字,我突然就感激起五叔来。

后来我成了省书协会员,每当大家夸赞我有一手好字时,就不由得想起五叔来。

十二

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六叔所在的城市工作。六叔那时50岁出头,是企业的一般职工,已有两个孩子,一家四口挤在职工宿舍。

六叔应该识字不多,因我没见他读什么书,也从没与我谈书论道过。他见我来,二话不说,先去买几瓶啤酒,一包花生,再吩咐六婶炒几个菜,一边喝,一边聊。几杯啤酒下去,话题就绕到当年我父亲在矿上搞副业,三天三夜没合一眼,硬是将10吨矿石运下了山,挣了180元,买了台飞鸽牌自行车,结果父亲累得吐了血。

每次聊都这几句话,六婶就不耐烦了,对六叔说,那你不也是累得爬不起来了。

后来我问过父亲,那活是六叔帮着揽下的,也是六叔帮着干完的。

以后我去六叔那儿,就忍不住提上几瓶啤酒,喝多了,反过来是我喋喋不休地感激六叔,若不是当年的六叔,我家哪来的一台飞鸽牌自行车,那可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有自行车的人家一个村子没有几户。

讲得多了,六婶就无奈地叹气,你们这爷俩,能不能聊点别的。

我就想,这样的话题,一辈子时间哪能聊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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