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的冬夜:热红酒和旧大衣
2017-02-17张悦芊
文|张悦芊
法国的冬夜:热红酒和旧大衣
文|张悦芊
法国的圣诞活动开始得很早。大约11月末,相邻的城市就把花花绿绿、金光闪闪的海报贴到了我家门口,于是我约了好友前去猎奇。
我的居住地Ville虽然是城市,但放在中国,怕是连普通的乡镇都比不上。平日里跑步,一不小心就看见路标上写着另一个城市的名字。所以,我们决定步行去相邻的城市参加活动。
当然这只是一个达成共识的体面的借口。花欧元的日子总是很窘迫,1.5欧元(1欧元约合人民币7.34元)的车票我们虽然支付得起,却总会让人在换算成人民币后暗暗有几分犹疑。
简食
在法国,我们节衣缩食的方法真是数不胜数。
Ville市中心有两三家中型超市,走路去极近,但我和吕雪琪是极少去的。
我们常去的,是隔壁Cusset市的家乐福。那家超市极大,东西大多便宜一些。
家乐福每天都有不同的水果在打折,今天是3欧元4斤的橙子,明天就变成了新鲜的香蕉。春天时,一两欧元就能买到一小筐西班牙的草莓。
那时,我们的日子过得非常健康,高昂的物价迫使我们只吃应季果蔬。我爱极了鳄梨抹法棍,刚去法国的那个秋天,我每天都可以吃一条。后来秋意渐浓,货架上墨西哥进口的热带鳄梨还在,只是一个6欧元的价格我再也承担不起,遂放弃往日最爱,煮一把意面,拌番茄酱过活。
在家乐福的一个小角落,摆着一些冷冻的动物内脏,中国人喜食的猪蹄也在其中。牛心、猪肾等法国人从不正视的东西被堆在一边,贴着0.99欧元的价签。牛心可以炒菜,猪蹄可以用小火慢慢炖—很多个午后,我都挤在吕雪琪洒满阳光的床上,看她拿着一只勺柄看起来很烫的金属汤匙,缓缓搅动着锅里的猪蹄,就这样度过一整个下午。
旧衣
再探索,就是各国穷人都喜爱的旧货市场了。
有些贩卖破旧古物的店仍带有没落贵族的傲气,比如在巴黎最著名的几大旧货市场里,一个旧盘子都会标上有手写年份和价格的标签放在橱窗里,实在是无法圆一些穷游者的纪念品梦想。
这样的店在Ville也有很多,但我的朋友们在街角发现了一家真的很便宜的旧衣店。
朋友一开始不知道店里卖的衣服都是旧衣服,只看到许多外套的价格只有两三欧元,遂好奇询问店主货源。店主说:“是一些店铺没有卖完的‘尾货’。”后来,朋友又问起在法国生活了多年的同学,同学一语道破:“当然都是旧衣服啦,只不过哪儿有店主好意思承认啊。”我倒总是大大方方地去逛,有时换季缺衣服,下意识想起的就是这家旧衣店。
在这家店里,可以看到许多很久之前流行过的款式。拉链稍稍磨损的美式夹克衫,缝着圆纽扣的过膝连衣裙,还有褐色的灯芯绒裤子。我在这家店最满意的收获是一件浅灰色的皮毛一体的大衣,拴着青色牛角扣的皮绳已经有点儿磨损,整件衣服非常厚重,拿在手里像抱着一头熊。
买下它我大概花了15欧元,它一下子塞满了我的箱子。我就这样穿着它和布鲁塞尔的原子塔合了影,也倚仗它在鹿特丹寒冬的风口里深夜狂欢。
我对它记忆最深刻的一幕是在圣诞节前夜。那时我买了一张廉价的清晨车票去德国,前一夜我到达里昂车站,没舍得住50欧元一晚的酒店,又被从夜晚关闭的火车站赶了出来,我就这样在公交站旁的凳子上坐了一夜。
深夜两点,在星辰渺茫的夜幕下,我或许是这条道路上唯一清醒的灵魂。
因为捉襟见肘的预算,我乘坐过无数次红眼航班和无座的夜车,但唯有这一次是真正暴露在寒夜里,只有这件大衣与我相依为命。
它包裹着我瑟瑟发抖的身体,为我抵挡寒风和黑夜渐深的不安。我不再像第一次为省钱而熬夜时那样愤愤立誓“再也不为几百块钱折磨自己”,大约是明白了生活中总会充满难以忍耐的窘迫,在转机出现之前,任何痛苦的呼号和不甘都只是徒劳,不如省下力气熬过这一段黎明前的黑暗时光。
那个夜晚,我在它的怀里一夜未眠,直到晨曦和那列向北的列车一起到来。
那个冬天我最习惯的气味就是大衣上经久不散的消毒水味。在弗莱堡黑森林山巅的烈风里,在苏黎世湖边的天鹅群旁,在洛桑雪山湖畔的余晖里,我缩在它安全的臂弯里时,总会禁不住猜想它原来主人的模样。
是能轻松扛起书籍和木箱的装卸工人,还是懒于装扮只想裹件大衣了事的高挑女郎?它是否曾去过挪威、瑞典、芬兰,甚至看过冰岛的极光,还是如现在一样,在数不清的寒夜里僵硬地睡去,又在新一天的清晨里苏醒?
在这样漫无头绪的遐想里,法国的冬天终于过去,而我也终究没能把它塞进那早已超重的行李箱里,它成为我唯一不知该如何处理的东西。
最后,我将它挂在了空荡荡的衣柜里,它还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于衰老中带着拼命苏醒的坚挺和灰尘的颜色。
临走前,我放下行李箱拥抱了它,拥抱了我亲密的、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友人。
新年
虽然跨过边界就已到达相邻的城市,但集市却在很远的地方,我们四个人走了一个多小时才看见热闹的人群。
有提着松果、松针、花环的女士快步走过,听完我们错误百出的问句,笑盈盈地指一指前方,说:“C’est pas loin.”(不远了)我们终于放松了,不再担心迷路,重新拾起逛集市的悠闲心情来。
小城市的圣诞集市热闹非凡,大约有足球场大小的空地摆满了摊位。寻常的饼干被裹上红绿条纹的奶油,放在好看的纸袋里;手工编织品的主角也一律变成了圣诞老人和驯鹿,那驯鹿仿佛正拉着雪橇神气地奔驰在雪原上。我们买了一块平常的苹果挞,大约是饥寒交迫的原因,它格外美味,我们一人一口吃掉了它,又去买了一块一模一样的。平日里斤斤计较的卡路里被抛诸脑后,节日就是要用巧克力酱淋华夫饼吃才够惬意呀。
我们站在炒栗子的小摊前,对着“3欧元10粒”的价格怀念起祖国,转眼又被角落的“热红酒”标牌吸引过去。
天空飘下第一片雪花的时候,我们举起暖得烫手的纸杯,红酒的热气蒸腾着我们闪闪发亮的脸。
成年人的相逢总是肆意尽欢,作别后抖抖肩上的雪,从此杳无音讯。我们大约也明了这一法则,没人提及三天后的离别,仍然兴高采烈地对一切啧啧称奇。
“新年快乐啊!”
我们举起酒杯,看见雾气从杯中升腾起来,随后消失在雪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