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洛记
2017-02-16胡之源
胡之源
花 海
车从洛南县城驶向达子梁。公路边的风景向后隐去,橘黄色的雪覆盖山坡,沿着山脉绵延。大树将绿荫抛给原野,万寿菊的海洋流向天边。空中日炽,村庄里光辉一片。黄色的涟漪,流淌出交错的纹路,又展开散向四周。细碎的花瓣团成一个紧密的整体,丰实的花朵在绿杆上侧脸偷笑。绿叶是牵着日光的手,阳光是万寿菊的血液。绿色扎根泥土,驻守自己的疆域。
秋,踩着时间的脚印走来。溪边树叶,依旧还绿着,但是已经绿得暗淡了。不久后,流淌的溪水会让它们搭上便车,秋风是车票,走向山外的世界。这是树叶已经酝酿了一生的旅行,这将是它们的环球航行。流水的冲刷声就是火车的汽笛,万寿菊侧身探出头来为它们道别。村庄的小桥,连接小河的两岸,车窗外的花朵安静地开着,仰望着。蜜蜂依偎在花朵上,“扑扇”两下翅膀,发出“嗡嗡”的声响。
薰衣草独占一隅,比起万寿菊的古典风格,她的时尚浪漫气息愈发浓烈。清雅的紫色,流露出静谧和安然。它更加单薄,更加憔悴,更加稀疏,却又精致、干脆。蝴蝶,纷飞四野,上下变换,触须探寻着山野的秘密。它的香气,禁锢在田野中,隐隐可以嗅到。薰衣草,给予天地一种视觉冲击。它整齐地划分天地,严谨地勾勒层次,在飘逸和自在的空气里,注视着来往的面孔。鸟儿在高空飞着,蚂蚁在土地里徘徊。
夜晚,花儿是长在灯光里的。一束光晕,打在花瓣上,尘埃在四周飘动。车辆驶过,又重归黑暗。山野的夜晚,在黑暗中寻找光明。
达子梁
曲径,穿过青草丛,经过古木林,到达那道山梁。一枚金色的铜钱在羊羔的耳朵下,隐隐发亮。中间方形的孔,框住一座山的风景。遥远的太阳,将光芒渗入草地,投射在老牛又圆有大的瞳孔中。草色渐黄,树叶还青,黄斑奶牛的尾巴摇晃着秋风。慵懒的秋风,有气无力地抖着叶子,没有语言,也没有声音。
山,一层一层包裹着,中心,是一条长满树木的沟壑。荒草在小路边眺望着,它们远远打量每一个从山下攀爬而上的行人。这小路还不至于被世界遗忘,因为牛和羊总会沿着这些小路,在傍晚找到归宿,在黎明寻觅食物和惬意。它们和这道山梁一起慢慢地活着,醒来又睡去,一辈子陪伴着山梁。留在这里的人们,过着安静而平静的生活。这道达子梁,隔着两个世界,一座座山包放慢了时间。石片垒成房屋,缝隙中藏满了时间的灰尘。石片的颜色已斑驳,泥土禁锢住墙体,寂寞中散发着生机。元朝至今,有多少达子梁上的石片组成石屋,又分散回石片,这是它的轮回。曾经,这里的人们生生世世生活在这里,永远留在这里,融入这里的泥土。达子梁上的石片,是历史的印证,记录着每一个曾来过的生命,它记住了辣椒灿烂的颜色,它看到大公鸡红色鸡冠在风中摇晃的样子,也同样把一代又一代的人们的故事记在心中。
达子梁的石屋是一位白了胡子独居的老者,蹒跚的身影,伴着木质拐棍撞击地面的声响。他老了,没有人为他注入年轻的活力,没有人为他修剪白花花的胡子。或许有一天他离去了——又一座石屋塌了,也会如此安静。它的过去是燃烧的火,它的今日是冻硬的冰。陶罐子里的水,倒影着屋顶残缺的瓦。整齐排列在屋檐下的木头,散发古旧的的光芒。一把木椅和搭在椅背上的黑色布衣,面朝日落的余晖,等待主人的回归。山里的年轻人一个个走出去,石屋的伤口流淌出血液。
夜将要来了,几只鸡飞上了树。它们抖了抖羽毛,雄赳赳气昂昂地拿出贵族的派头睡下了。老奶奶捆好的红辣椒在月亮下骄傲地昂着头。被冷落多年的石磨,冰冰冷冷地在夜里回忆着往昔时光。达子梁石寨在梦中寻找年轻时的快活时光。这位老者入眠了,皱纹渐渐平展了,掉光了牙的嘴在夜里微微张开,露出了笑容。
高 兴
“我这个人民咋就没有个人民币?”高兴咋也想不明白。
商洛丹凤县棣花镇,这里是贾平凹的故乡,也是高兴的故乡。这里的荷塘大多被荷叶遮蔽着,绿色连成一片。很单调,也很单纯。这早已不是荷花开放的季节,只有荷花灯在水中开放着,为“欺骗”了这么多人而咯咯地偷笑。我们循着指示牌,想要找到高兴。高兴是贾平凹长篇小说《高兴》的主人公原型,是贾平凹的“发小”,原名叫刘书祯。
穿過街道,看到一位手推水泥车,戴着手套,满脸汗渍的人从小路走来。曾经的高兴当过泥瓦匠、磨过豆腐、卖过油条、捡过破烂,可谓走遍了村庄儿女谋生计的路。就是这条狭窄的泥洼的小路,在尽头处被铺在地上的木板以及架起来的钢架挡住了。灰尘漂浮在空中,给空气染上了颜色,伴着嘈杂的砖块落地的声音。从木板上“咯噔”一下跳下去,又是一条小道,只有正在盖房子的这家开着门。
高兴家在哪啊?只听有人大声呼喊:“高兴到屋没?”听到里面有动静,再向屋里望去——灰尘缓缓落到地面,一串串莲蓬后面,坐着高兴。高兴戴着一副眼镜,提着毛笔练着书法,屋内挂满了各种有关高兴的报道和书法作品。
他的一张嘴,能把话说得灵活。他能讲故事,因为他本人的经历就是一本故事书。高兴与平凹,是好哥俩儿。平凹写高兴,高兴也写平凹。平凹写,高兴家的钱柜是一头大母猪,小猪崽子就是一个个金元宝。这些肉疙瘩一流带串儿地从门坎往进翻。我们请高兴为我们在《高兴》上签名,高兴很高兴地答应了。现在的高兴不再捡破烂了,现在他寻见一个长久活儿——签名售书。他端坐在椅子上,一笔一划地写,很有一种文化名流的派头。高兴呵呵地笑着,说国家要给他盖新房,这房子要花好多万哩!现在高兴再也不用担心他的人民币了,也马上要盖好新房了。高兴就是这样一个幽默、有特点的人。
平凹和高兴,都不是普通人,一个拿得起笔杆子,一个口吐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