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见人间相思韵
2017-02-16王倩
王倩
王 倩 任教于西安市铁一中,所带学生高考成绩优秀。郑州铁路局骨干教师,西安市教学能手。2005年获全国中语会“创新写作教学与研究”课题成果展示会观摩课一等奖;多篇论文获全国、省市区级一等奖;参与编写《唐诗鉴赏辞典》(中学版)、《“新课程”读本》等书;参加国家“十五”“十一五”重点科研课题并获奖。
“孟冬,廿三日,小雪,一候虹藏不见”,这一天,大半个北中国都在下雪。
2016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都早一些,应节气而至。雪舞回风,轻盈如羽;落在发上、伞上,却飒飒有声;不过片刻时间,衣襟上便铺满碎琼。城市里固然见不到张宗子笔下“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的苍茫幽奇之景,但阶上、路上、屋上、未及脱尽黄叶的树上,都堆粉砌玉,纯然一个琉璃世界。至晚,风静雪不闲,隔窗对雪,想起山阴王子猷“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世说新语》),这位放诞任性的魏晋名士,雪中佳兴发,留下让人羡叹的佳话;想起白居易“晚来天欲雪,欲饮一杯无”,想起他于冬雪欲来、身心俱闲之际对朋友的惦念;想起刘长卿“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想起雪中的清苦孤冷与借宿山中的温暖慰藉……千年的雪,落在江上轻舟上,落在黄芦钓船上,落在亭榭楼台上,落在柴扉茅屋上,也落在思妇凭倚的危栏上。雪,惯见人世忧欢、相思情韵。
人间自有痴儿女,相思不尽,愁思不绝。关汉卿有一组《大德歌》,“春”“夏”“秋”“冬”四章,“春”里子规哀啼、双燕呢喃;“夏”里清风寄情,石榴花绽;“秋”里细雨和泪,蛩声凄切;“冬”里大雪纷飞,江梅清苦:女子诉不完的离愁、滴不尽的相思泪,都在春夏秋冬四季往复中交付了岁月。四首曲子,皆是尘世风味,又别有雅怀。也许是因为冬雪清冷的缘故吧,其中《大德歌·冬》既写出销魂蚀骨的相思味,却更有清绝幽奇的雅韵。
雪如柳絮,因风而起,舞得天地萧素清寒;雪又似杨花,点点侵入罗幕,引动别恨。这似柳絮又似杨花的纷纷大雪,总让人想起春日的送别:在满城如雪的风絮里,女子凭栏望见那人渐行渐远,消失在迢迢平芜后、隐隐青山中。送别虽然伤感,但还有背影留下了些许慰藉,而别后思念在四季中升腾、沉淀,无处安放,最终,关爱与惦念的余温慢慢消散了,只剩下无边的寂寞。这大雪像是要将过往的一切爱恋埋葬,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此刻,不会有一个冒雪而来的归人,罢了,还是闭掩重门,将冷风寒雪都挡在门外,也免去一切世人眼光的探问。“掩重门”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动作,隐逸者掩门是为摈去俗人侵扰,独守清净;女子掩门,则是将无人可托的爱意与深幽的寂寞紧抱于怀。刘方平的《春怨》“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里,宫中女子无依无伴、与世隔绝,深门紧闭,在凄凉孤独中打发日子;李重元的《忆王孙》“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则是相思萦怀的女子,伤春伤己,她闭门以拒绝怜悯,只愿细细咀嚼忧伤。这两首诗词里的“闭门”都在暮春黄昏,而关汉卿笔下的女子在雪中闭掩重门,是以此了结了自己一年的期望,她内心深深的失望而沉重的悲哀,都在紧闭的重门之后由自己担荷。
这样清冷寂寥,这般寂寞孤单,又怎能不断魂呢?一整年随四季流转的相思,损了灵魂,也瘦了身形。“瘦损江梅韵”,这一句像是浓情与时间一起酿成的美酒。这杯酒,入口酸涩:“瘦损”二字显得伶仃孤苦,让人想到女子香肌渐减,衣带渐宽,女子瘦本来可以显出轻盈清妙之姿,但“瘦则瘦不似今番”(《【双调】沉醉东风》),昔日容色全因相思而憔悴,此二字里有多少无眠之夜辗转枕上的怨、叹、嗔、痴,只有捱过漫漫黑夜的人才知晓了。这杯酒,再品微甜:“江梅韵”让人仿佛望见清江之畔,点点雪飞,野梅在一片清寂中,也绽放冰雪之姿,雪之清寒空灵与梅的疏奇清瘦本是最相宜的,风里挟着寒雪,也裹着梅的幽香,雪树同色,江风自波,画意清绝,诗韵天成,而且人似梅花,梅花似人,一般美丽,一般瘦损。这杯酒,三品醇厚:“江梅”,念着这两个字,眼前便幻化出一个唐朝女子——江采苹,她姿容明秀,兰心蕙质,性癖爱梅,玄宗对她情热之时,在她所居之处遍植梅树,只可惜,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梅精”,终敌不过杨玉环丰腴之姿、巧笑之媚、解语之欢,“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梅妃谢绝皇帝垂怜,却不能获得爱情,“如花斯新,如玉斯温”,却最终“身似梅而飘零”。关汉卿写曲,最多世俗言语,这一句将雪中梅、相思人与前尘往事熔铸为奇绝、幽绝、胜绝之辞,可知《析津志》里说他“生而倜傥,博学能文,滑稽多智,蕴藉风流”并非虚言。
不过,元散曲原本是俚俗之曲,元代文人又不比宋代士人生活优裕、气度闲雅,宋代士子可将“井水饮处皆能歌之”的俗曲村调化为雅歌,而一直混迹市井的元代文人所作曲子终不脱“俗”之本色,“那里是清江江上村,香闺里冷落谁瞅问?好一个憔悴的凭栏人”,这三句雅中有俗,俗雅相映,颇有意趣。凭栏而望,无论在唐诗宋词还是元曲里,总是一幅美丽而忧伤的图景,壮士凭栏,眺望大地山河,“把栏杆拍遍”,壮怀激烈,却“无人会、登临意”;而女子妆罢倚栏,顒望江上千帆,乍喜还悲,免不了“肠断白苹洲”。雪天闺中人掩门而思,但终有不甘,便徙倚楼上,凭栏而望:天地纯然,唯清江一痕如碧;雪落清江,倏而不见;江流宛转,恰是九曲回肠。纷纷暮雪,失了楼台,渺了行迹,哪里能见到江上村落,那江村的烟火色平时会给她一点暖意,“茅舍竹篱依小屿”,定有“欢笑有儿童”(李钢《望江南》的温馨欢乐,而此刻望而不见,徒增伤感。江上村落不见炊烟,香闺里的人又有谁瞅谁安慰呢?雪的清寒浸染了香閨,一颗心也浸在寒冷的冬天里。原本“掩重门”只为留一点微温,留一点念想,而不曾想更增寂寞。断魂人遇断魂天,年华也憔悴,灵魂也苍老了。
元代文人身处底层,进身无路,理想幻灭,遂混迹市井,以“铜豌豆”自居的关汉卿更是厮混于勾栏行院,这个落魄士子从底层女子的身上发现了大胆炽烈而真挚率性的爱情,他的传世散曲多半写这些女子的旖旎情思。关汉卿以“本色当行”著称,语言不求藻饰训雅,大都质朴自然,尖新泼辣,写男女情爱便有“宽尽衣,一搦腰肢细”(《碧玉箫·二》)的香艳缠绵,有“拣口儿食,陡恁的无滋味”(《碧玉箫·三》)的大胆直露,有“你性随邪,迷恋不来也;我心痴呆,等到月儿斜”(《碧玉箫·五》)的率直烂漫,而这首写闺情相思的《大德歌》,词清、兴雅、情真、味幽,竟有几分王实甫“花间美人”那般深婉优美的韵致,是雪的清明洗净了俗心俗态,还是关汉卿并非不能“雅”,只是刻意以“俗”来确认自己独特的存在呢?无论如何,这样的雪中相思,少了艳俗泼辣,多了几分清韵。
雪落长安,渐至无声,风声悄寂,天地寂然,连引擎声都喑哑了,城市里为生计奔忙的人暂得安闲,心灵乘雪翩然飞往千百年前的古典中国。雪,见惯千百年来的人世忧欢,在每一个疲倦慵懒的落雪黄昏,在每一个晶明清澈的雪霁清晨。丙申年,小雪,我在这一天,在关汉卿清唱的小曲里,也窥见了清瘦如雪梅的相思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