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拿后妈不当妈
2017-02-16陌上花开杜少君
○陌上花开/文 杜少君/图
别拿后妈不当妈
○陌上花开/文 杜少君/图
她第一次对我“施暴”时,来我家还不到半个月。
那半个月,其实我已在背后开始了和她的较量。比如,我会偷偷在她的杯子里撒上一层盐,她早上喝水时,一口被呛到;比如,我会用小锯子把她一只鞋的鞋跟锯短一点点,她穿上去,一迈步一个踉跄……
对我这些恶作剧,她都保持了沉默,这给了我一种错觉——第一,她好欺负;第二,作为一个后妈,她不敢对我怎样,她怕别人说。要知道,她嫁给我爸,来到我家,可有一院子的人看着呢。所以,我大意了。
那天晚上,我带领院子里的几个孩子把王奶奶家乘凉的棚子点着了,还围着火堆欢呼雀跃……在和院里大人一起把火扑灭后,她把我拽回家,关上门,二话没说抓起了鸡毛掸子。
开始我是试图反抗的,她看上去瘦瘦小小,而我作为一个12岁的男子汉,不比她个头低,也自认比她有劲。但我没想到她瘦小的身体里蕴含着那么巨大的能量,我刚做出反抗的举动,她便一把将我摁到了沙发上,举着鸡毛掸子抽了下来。我竟然动弹不得。她一边抽我一边大声吼:“让你知道后妈也是妈,也能管你、打你、教训你!”
我也跟着她吼:“后妈打人了,虐待,救命啊……”
结果,我喊破了喉咙也没人来拉架。尽管我一边挨打一边模糊看到门外晃动着一排脑袋,可他们都是看热闹的,看我这个院里有名的“惹祸精”,如何被后妈“教训”。
后来,直到我识趣地不喊了,她才住了手,我也已经被打惨了。她把鸡毛掸子丢到一边,指着我说:“以后再敢胡作非为,做一次打一次,不信你就试试。”
我忍着剧痛,也强忍着眼泪,回头瞪了她一眼。
她不屑,“你还别不服,我不怕你告状,我还想找人说道说道呢,就你这样的熊孩子,该不该打!”
我终于哭了,因为太疼,也因为我忽然意识到,她说的话是真的,如果我爸知道我放火,肯定不会轻饶了我。奶奶倒是偏袒我,但是也跟我说过,不许我惹是生非……短时间内,找人报仇,是无望了。
那天晚上,我是趴着睡的,睡一会儿,疼醒了哭一会儿,哭困了又接着睡……因为是暑假,第二天早上她没有喊我起床,我这样哭哭睡睡的,醒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
屁股很疼,肚子很饿。我四下看看,她不在家,但厨房里飘散着红烧肉的香味。
抗拒了3分钟后,我向红烧肉投降了。
和她的正面战争,终于以我的全盘告负而结束。过了好些天,屁股上的印痕都还在。我再没有敢跟她搞恶作剧,我听了小伙伴们的忠告:惹不起,躲得起。
没错,我躲着她。
她当然知道我在躲着她,只要我爸不在家,吃饭的时候,我把饭菜盛到一个碗中,端到屋里吃。她却好像压根不在意我的躲避,我不主动说话,她也不说。
有一点我必须承认,她的厨艺非常好,擅长各种肉菜,尤其是我最爱的红烧肉、红烧排骨、红烧鱼……她连豆腐都能做出诱人的香味来。这常常令我有“英雄气短”之感,躲避她的姿势,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多少有点低眉顺眼的意思。
但我佩服她另一点儿,不管我和她发生过怎样的矛盾,我不告状,她也不告,包括那次放火、挨打。一周后我爸回来,我们都装得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她也没告诉我爸赔了王奶奶家3000块钱。她的保密,让我省了又一顿打。
这些秘密,让我和她的关系既一目了然,又颇为微妙。在老爸看来,我和她相处融洽,至少,相安无事。但我和她都知道,真相不是如此。可是真相是什么呢?我也开始有些搞不明白——抵触,是有的。怕,也是有的。恨呢?说不上来。毕竟每天吃着她亲手做的饭菜,令我两年间,长了28厘米,体重增加15公斤。
另外,她来之后,家的确像个家了,井井有条、干净整洁,而我再没穿过脏衣服,白衬衫永远洁白,牛仔裤永远干净,运动鞋永远是我喜欢的牌子。
挨打的暑假过去后,我读了中学,早出晚归。我和她,进入一种平和而疏离的状态,甚至,连那些“要钱”的语言都省略了,她会提早把我需要的钱准备好,主动给我放在桌子上。
看样子,她比我还懒得开口,倒是合我心意。
中学功课日益紧张,后来我连电视也没时间看了,她好像也不看。晚上,我做作业时,家里静得像没有人。有一天晚上,我做题到深夜,感觉有点儿饿,打算去厨房找点儿吃的。
推开门,我吓了一跳,客厅里黑着灯,电视机却亮着,无声无息,她坐在电视机一米开外的小凳子上,看字幕。听到我开门,她忽然回头,好像也被吓到。
我有些尴尬,张了张口不知说什么。倒是她迅速恢复淡定,平静地说:“看你开着灯,知道你没睡,这么晚了,没准也饿了,厨房有煲仔饭。”
我应了一声,从她身边、从暗暗的无声的光影里走过去。不知怎么,那一刻,双腿有些沉重,心却有些酸软。
从那之后,我发现不管我复习功课到多晚,她都陪着我,做好一份可口的宵夜,但从不喊我,只等我饿了出来找着吃。
终于,一天晚上,吃完虾仁鸡蛋羹后,我对她说:“谢谢您。”
她淡淡地看我一眼,“有什么好谢的,后妈也是妈,妈能做的,后妈也能做。”
我忽然就忍不住湿了眼眶。掩饰着,我背过身去,说:“电视您放点儿声吧,影响不到我。”
她好像也应了一声,但之后,依旧看着无声的电视,直到两个月后,我参加完高考。
高考成绩好得出乎我爸的意料,他坚决为我举办盛大的升学宴,七大姑八大姨也都为此兴奋,热情参与。
那顿饭,78岁的奶奶也来了,和她挨着坐,奶奶说:“小宽能有今天的出息,多亏了你。”
她笑笑,不承认,也不否认,七大姑八大姨也都开始夸赞她,她终于有点儿招架不住了。我起身,几乎不假思索地替她解围:“你们怎么都那么客气啊,别拿后妈不当妈好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大笑起来,只有她,愣怔在那里,第一次失去了我熟悉的淡定。她呆呆地看着我,看了好久,一眨眼,有眼泪簌簌而落。
我低下头去。没有人知道,说完那句话,我和她一样,也愣住了。整整6年,我从来没有叫过她妈,我们之间的对话,少得可以忽略不计。可是时光能记住一切,记住她从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天,所有对我的付出,包括那顿令我想起来就不寒而栗的“暴打”——不是每个后妈都有勇气地举起鸡毛掸子。如果不是那顿打,让我因此生出的畏惧,很难想象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没有拿我当外人,从来都没有。我在时光里读懂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