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号楼的故事
2017-02-16炒素饼
文-炒素饼
13号楼的故事
文-炒素饼
中关村的夜幕之下,
迷途的理想主义,
还能找到回家的路。
摄影-本刊实习记者 宋泽宇
寸土寸金的中关村,一座旧式三层小楼看起来十分渺小与“自卑”,它已这样默默地伫立七十余载,如同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这座编号为“13”的小楼,是曾经的“特楼”之一,位于中关村科源社区。之所以被称为“特楼”,除了它的结构与同时代其他宿舍楼不同之外,每到夜晚,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准时在楼前站岗,不远处,还驻有一个装备精良的警卫班。
究竟是怎样一座小楼,会有这么重的分量?不妨先来看看这栋楼里都住了哪些人吧:钱学森、钱三强、何泽慧、赵九章、顾准、童第周……每一位都鼎鼎大名,如雷贯耳。那个时代,为方便这些专家学者的生活,特楼专门改变了原有结构,并设置了带有浴盆的卫生间和设备齐全的厨房。在以泡澡堂子为享受的年代,家里能用上浴盆,足以能够说明这里的规格之特殊。
只是,韶华易逝。多年过去,这些科学家们大多已离开人世,从“特楼”搬到八宝山。至今还在坚守的,或许只剩下“中国应用语言学之母”李佩了吧。
谁能想象得到,这盏“中关村明灯”的事业,竟是从她花甲之年才开始起步。1978年前后,年近六十的李佩筹建了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英语系,当时国内没有研究生英语教材,李佩就自己编写,再油印出来发给学生。后来,这些教材成为经典,被沿用至今。
八十岁的时候,李佩才真正从教学岗位上退下来,开始自己的晚年生活。不过,她的晚年也闲不住,创办了中关村大讲坛,从1998年一直“讲”到2011年,一共举办过600多场。她请的主讲人也都是各个领域的“大腕儿”,黄祖洽、资中筠、厉以宁、饶毅等人都登上过这个讲坛。
直到94岁那年,李佩先生实在“忙不动”了,老朋友们越来越少,她才停下来。现在,李佩更多时候就坐在她的书房里,与老楼一道分享她的晚年生活。这栋楼如亲人一般陪伴了李佩六十年,也许她们都已上了年纪,但过去的故事,却还如同昨天发生的一样。
1956年,“大师哥”钱学森写信力邀郭永怀回国。如同在康奈尔大学时一样,钱学森对他的这位小师弟照顾有加,甚至连住房都已经给布置妥当。那年年底,李佩和郭永怀夫妇归来,住进了13号楼,与钱学森家的距离步行只要五分钟。
五十年代的中关村,的确有点儿像荒郊野岭,野草长得比小孩子还高,甚至还有很多无主坟地。那时,为改善这种“原生态”环境,每周都有这样一个傍晚,平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科学家们,身穿旧衣,用毛巾包着头,打扮得如同一个个“老农”,率领全家老小来到楼前,或拿着扫帚、或挥着铁锹、或浇水、或撮土,忙得不亦乐乎。一段时间后,“特楼”附近的环境大为改观,他们还特地在楼前栽下一片桃树林,每年桃花一开,处处飘香。
那时的中国,正在热火朝天地开展建设,回国后的郭永怀立刻投入到工作当中。由于从事机密行业,老郭从不跟妻子说他做些什么,李佩也不多问。丈夫经常出差,她会习惯性地拿出一个小手提箱,将一些换洗的衣服搁在里头,轻轻递给丈夫。一家人聚少离多,老郭出门时,13号楼就成了李佩和女儿的陪伴。好在,这栋楼里并不无趣,也充满生机。邻居们见面时彬彬有礼,妇女们互相称太太,每天傍晚,楼上某家会响起叮叮咚咚的钢琴声,有时还能听到钱学森夫人蒋英的歌声。
一片祥和之中,李佩默默守望着老郭归来。然而,她等到的却是一个肝肠寸断的消息。
1968年12月4日,郭永怀所乘的飞机失事,人们辨认出他的遗体时,往常一直穿在身上的那件夹克服已经被烧焦大半。随后的追悼会上,因为种种原因,郭永怀又被诬陷为特务。刚刚失去丈夫的李佩,随即接受了严重的政治审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李佩难以平复,女儿也去了内蒙古下乡。即便亲朋好友断绝联系,左邻右舍不再来往,生活还得继续。1970到1976年间,李佩随中科大到合肥继续接受审查与劳动改造,她始终没有放弃希望,也保持着一个信念——她要回来,回到13号楼,因为这里有她对老郭的守望,这栋小楼的204室是她的家。
李佩也确实信守了她的“承诺”,1976年回到北京后,她就一直住在13号楼,唯一的女儿逝世也没能让她离开这个伤心地。按照中国的传统农历来算,李佩今年已经百岁了,而从五十年代初投入使用的13号楼也已年近七十,她们都上了年纪,“老朋友”之间变得更加惺惺相惜。
在中关村的最新规划中,13、14、15号特楼成为拆迁对象。听到这个消息后,李佩和何泽慧先生通过多种渠道呼吁国家保护这些建筑:北京缺乏现代科学家故居,而中关村的特楼正是我国科学名人群居之所。将特楼保留下来建博物馆,让共和国第一代科学家的命运和科学事业发展有所见证,就像爱因斯坦留在普林斯顿大学里的故居一样。后来,北京市政府终于决定将中关村“特楼”建成科学文化保护区。
只不过,特楼虽得以保留,但它周围的高楼大厦却一天天成长起来,13号楼只得笼罩在其南侧高楼的阴影之下;而一旁的15号楼为配合城市道路修建,也将被拆除三分之二……
可是,李佩先生也累了,她曾趴在窗边送别客人的阳台落满了灰尘,钢琴也很多年没有再响一声。她的邻居越来越少,何泽慧院士走了之后,她甚至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于是,李佩很少出门,就连她的挚友、钱学森的夫人蒋英去世时,她也没力气送别最后一程,只能让人代表她送去花圈。
又到冬天,这栋老楼显得更加孤寂。楼道里,不再有科学家们的身影,只有一辆辆停在一旁的电动自行车显示着时间的痕迹。年轻的人们很难想象到,这幢已经与中关村的霓虹灯格格不入的老楼里,以前、现在都住着对国家贡献卓著的科学家们,他们能看到的,只剩下楼里贴着的两千五百元一月的租房广告而已。
外部世界每天都在变化,但小楼的样貌始终如一;也许那个年代的精神家园在现代化大潮的冲刷下越来越苍白、无力,但书房的灯还亮着,李佩还住在这里。中关村的夜幕之下,迷途的理想主义,还能找到回家的路。
责任编辑:宋泽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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