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家底

范景中（中国美术学院，杭州 310002）

大学的家底

范景中（中国美术学院，杭州 310002）

【编者按】本文选自范景中先生于2016年12月16日在中国美术学院“哲匠奖”公开报告会上的发言，应我校刘伟冬校长特别邀约，将其整理，经本人审阅，刊于本期首篇，以飨读者。

众所周知，中国美术人才济济，藏龙卧虎。我的汇报绝不敢争什么哲匠，而是谈谈自己三十多年来所坚持的一些看法，以听取各位的指点。由于眼睛的关系，不能使用PPT，请予原谅。

几年前，由于我的两位学生荣获全国的优秀博士论文奖，学校也给我奖励，并让我谈心得感受。我说，我感谢学校，也感谢学生，但这不是我的功劳。当时我谈了我为学校做的三件事，不过用的是三言两语，现在稍为详细的说说第一件。

从上世纪80年代起，我就不断呼吁：美术史应是一门人文学科，而不是美术中可有可无的附属之物。在这种观念下，我和几位年轻朋友用翻译的方式开始介绍西方美术史的学术源流和基本理论，以便让大家知道它的研究方法和研究境界。这也许是改革开放以后，在中国最有系统最有规模的为一个学科建设而进行的翻译活动，它不但为后来中国高校的美术史学科建设打下基础，而且也让图像、图式、图像学等一连串观念成为社会上通用的文化术语。这一场自觉的翻译就像一块石子，投进湖中，引发了一串串的涟漪，自然也引起了国外学术界的关注。作为副产品，贡布里希、高居翰的藏书也在我院落地生根。

简而言之，这场翻译不是由于出版社约稿的被动行为，而是有学术选择、有学术评价的翻译。在工作中我梳理了西方美术史的学术史，有意义的是，这一取向正和西方学术界开始评价它们自己美术史的历史几乎同步，我自己事后也感到惊讶。近十年来不止有英文的文章，甚至还有日文和外文的文章都论述了我们的翻译工作。之所以引起如此大的反响，我想最关键的是，它的最终目标是指向中国美术史的研究和建设的。那时我大胆地预言，我们的工作在三十年后会在中国美术史的研究中体现出来。

可我却积劳成疾，得了重病，小者危急失明，大者关乎生命。以致有朋友劝我，何必为一个学科拼命，甚至放弃自己的著书立说。实际上，我还有别的兴趣，没有被一个学科所困扰，尽管今天我只汇报自己的学科。

我曾经说过翻译对人的潜移默化，说它能让人看见学问永生无止，看见生命明日将逝，人生苦短，他的短暂生命是在学问的长河中延续的。更重要的是，在我看来，一个国家的学术水平是由美术史代表的，为美术史而努力，绝不是为一个学科，它实际上是为整个学术而奋斗。

这样说，绝不是危言耸听，我们知道二战之前，德国的学术水平最高，它就突出地反映在美术史上。二战中学者纷纷外逃，结果，在英美的学术界引起了极大变革。英国人向来讲品位，可他们的美术史是在德国学者进入后才建立的。美国虽有美术史，但真正的繁荣也是因为德国学者进入引发的。用纽约大学校长库克的话说：希特勒种树，我们摘果。

美术史为什么能代表学术水平，其根本上有两点：

第一条，龚自珍说，欲知大道，必先为史，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一国的历史，是由典籍和图像代表的，图像一亡，文明即黯然失色一半。文艺复兴之所以那么辉煌，完全是因为它的图像。西方的学术，文艺复兴是重镇，而此中最棒的学者都离不开美术史。这也表明，美术史是跨学科最多的学术领域，它的每一条根都伸向了文明的深处，从这个角度也可看出，其实美术史也是最难的学问。这是第一条。

第二条，王国维赞扬宋代学者的研究，说他们代表了中国学术的高峰，因为宋代的学者既带有研究的眼光，也带有欣赏的眼光，这两种眼光的融合乃是研究的最高境界，而美术史比任何学科都接近这种境界，因为它天然就具有这种眼光。它荟萃了各种研究的精华，代表着学术研究的灵魂，也体现了知识的神性。这是第二条。

鉴于以上两条，我一直宣扬，美术史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学术研究水平的指示器。

但我也非常抱歉，学术研究毕竟是最寂寞的事。如果说我们现在的学术水平不如往昔，那不是当今学者缺乏天赋，而是学术的环境变了，学者的经济压力太大了。我常常觉得，我总是让学生埋首学术，有把他们推向贫寒之路的危险，所以我内心不由自主地向他们道歉。

我也向学校道歉。学校为了各种原因，要搞许多活动，可我从未督促我的学生踊跃参加，反而是经常向学生讲说我们学校的学术财富，在这批财富中，美术史无疑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以前，我们的西方美术史水平全国第一，现在，中国美术史也当仁不让，这是我们宝贵的家底。

好的大学都有它的家底，大学的光荣，大学的魅力，大学的命脉，全在这个家底上。现在，美术史成了中国美院的一个重要家底，这来之不易。新学科再蓬勃，这个家底也不能丢。这是它的经典所在，精华所在，它不但不能丢，而且要看守的更严。所以我管学生管得较严，而学生又把他们的学生管得较严。我们不敢多多旁骛，我们总是督促自己，也互相鼓励，用学术研究来传承这个家底。我们把大量的生命和精力都用在了教学生传承并增光这个家底上。如果说，我们有时不那么热衷新学科的建设，这是恳请学校谅解的。当然，我们更盼望的是，学校能给美术史更多、更大的支持。

这样说，肯定有些过分了。实际上，学校已给了美术史最大的支持，我不过是得便宜卖乖而已。说句心里话，我的汇报是来感恩的，不光是为自己，也是为了美术史来感恩的。如果不是学校把美术史置于心脏的地位，不是各位老师的大力支持，我们不可能取得现在的斐然成绩。这种成绩，用不着标尺和奖状就能衡量，只要在全国问一问这个领域的学生，他们很少不向往中国美院代表的美术史研究，就足够了。

（责任编辑：李立新）

2016-11-03

范景中（1951-），男，河南沁阳人，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美术史、美术史学史、中西美术交流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