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霞禅心
2017-02-14卓美
夜幕来临的时候,群峰匍匐着漆黑的身子,臣服丹霞山的心意更加明显。低处,尘世有稀疏的灯火,那细若豆粒的橘色之光在证明人间与仙山的距离。正凝眸,忽闻晚钟响彻云霄,撼动肺腑。再转身时,香火青灯,众佛安详。
就寝的房间空着四张床,最里边的床上有人面壁熟睡,我看见齐耳的白发和伸在被子外松树枝般的手指。同行的文友说,老人身为“居士”,离家来此侍奉神灵。第一次听到居士一词,第一次躺在居士的对面,我不由得对她们的生活及内心报以一丝好奇。
夜宿西南名寺注定一夜无眠:闭上双眼,诸佛仁慈宽厚的神态,玉佛半卧的唯美,长跪的香客和我生活的林林总总通通撞进脑海。雨声潇潇,烦乱的心境被秋风秋雨千万遍淘洗。是不是这样的夜晚适合斩断秋愁?幸好诸神点化拯救,几个时辰的辗转反侧之后,我决定从此宽恕自己,再过后,我纠结的内心逐渐变得圆润饱满。
对面的被子掀开一角,一束明亮的光落在手表上,过后白发居士起身穿衣,我看了一下手机屏,凌晨四点十分。我翻身下床,孃孃(居士阿姨)吃了一惊,压低声音:“快睡下!我是要去娘娘殿做事情,做完好上早课,你再睡哈!”我态度坚决且诚恳:“实在睡不着,孃孃,我要跟您去娘娘殿!”见我如此决绝,并且也已经穿戴整齐,孃孃同意我与她同去。雨还在不依不饶地下,鱼池涨满秋水。孃孃用凉水洗脸净手,我也赶忙打理头脸,担心落在孃孃之后,担心梳洗不净对神灵不恭。之后,我们擎一把伞走进雨帘,而轰轰烈烈的雨声没有被伞擎住。上台阶,穿过回廊走到大雄宝殿外,看不见四周的一切风物,夜的黑,已经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在屋外的那一小段路上,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害怕什么,竟然猫头鹰般地缩着脖子咬着牙关寒颤连连,紧紧抓住孃孃的手臂,唯恐她朝前或退后我半步。面对我心中的妖魔鬼怪,76岁的黄孃孃昂首挺胸,步履未乱,难道,佛,就是她内心的唯一么?
娘娘殿里,一盏长明灯执着地烘托着众仙。开了电灯,孃孃卷起袖口开始她的活计:用小铲轻轻铲掉供台上的残烛,将香盒里的香灰按平整,再用小毛刷扫去案桌上的香灰,最后用毛巾将供台擦拭干净。我想做点什么,孃孃及时制止我,说那是她的“责任”,她要自己做。在我身后,一把铁脚的小椅子正空着等我去坐。再过后,孃孃点燃一排红烛,三炷香,作三个揖,磕三个头。我眼巴巴看她操持一场至高无上的仪式。孃孃的老头子去年离世,在和我聊起往事的时候,她眼睛里有无数的眼泪。她说,好在传普师傅让她谋了这份差事,她思念亲人的痛苦减轻了很多。我不知道如何来安慰孃孃,双手合十,我跪在娘娘殿:祈求神灵赐给孃孃走出悲伤的力量,祈求神灵福佑孃孃从今以后再流的泪,都只是喜极而泣……
在娘娘殿侧面的小屋里,一位姓王的居士孃孃热情喊我进屋去躺会,说天还太早,她的被窝未凉。她扭开手中几乎空空如也的红色小塑料瓶,用瓶盖上的吸管去抹耳际的头发,并告诉我这个水能让头发服帖。再过后,王孃孃将一只金色的发卡别在发髻上,那发卡上有一朵红色的花。孃孃麻利地将裤脚塞进筒靴里,我这才发现她那乳白色的小布筒靴乖巧得不成个样子。“老头子走十七八年了,我在家的时候烦事多病多,住进丹霞山,病没得了,心也安生了!”“我八十岁的人了还有这样好的身体在这里做事,你说说这和佛要有多大的缘分!”孃孃还告诉我传普师傅好得很,每年带她们去云游时对她们照顾得很是周到。“他是菩萨的心肠!”说话时,王孃孃一脸的感激。已经有八十岁了!天,我真的很诧异,孃孃尽心尽力在寺里做事,她忘掉了烦恼,难道也忘记老去么?在法师居室外的小殿内,孃孃将佛前小杯里的陈水倒在小桶里,再踮起小脚将塑料瓶中的新水一一加满小杯,水面高出了杯面,而那杯面似结了一层“水皮”,“水皮”鼓来鼓去却始终不见溢出半滴。点燃塔香、蜡烛,王孃孃虔诚磕头的时候,我看见她银发上的发卡很美。那一刻,晨钟绕梁,雨声未歇。
在玉佛殿门前,小刘迎面而来,确切地说,他无法与任何人迎面。这几年,他的脸只朝着他脚下的方寸之路。瘦小的身子,呆滞的眼神,无悲无喜的脸,弯弯的脊柱,碎碎的脚步每挪一步就会让人揪心。小刘告诉我们,三年前来到护国寺的时候,他的病情比现在还要严重,严重到不仅身体弯曲下来,疼痛也日夜折磨,母亲带他去县城看过,最后毫无起色。他年迈的母亲在走投无路之时来丹霞山许了愿,就这样,当小刘病情缓解的时候,他住进了丹霞山护国寺。也许是少了繁重的农活,小刘说,他的身体似乎已经不再往坏处发展。小刘的语调,波澜不惊。关于这些,我宽慰的同时,也有一阵阵道不明的东西萦绕在心底,是不是,小刘的重病之躯就这样托付给神灵……
凌晨五点三十分,大雄宝殿内灯光如昼,法师率众人开始今天的“早课”。夜未央,疏密不定的雨丝带来阵阵秋寒。就在木鱼声声、烛光摇曳的特别意境里,当传普法师置身于红尘之外闭目诵经之时,当发如雪的居士孃孃深深跪拜之际,当年轻的小刘躬着重病之躯艰辛万难地跟在队伍之后的时候,我想起来“山中无甲子,花开花落定春秋”,想起来晨钟暮鼓、粗茶淡饭,想起来这人世间的一切疾苦与离合悲欢,我不听话的眼泪倾泻而下。怕泪湿经文,我仰头避泪。高处,众佛正手执法器安坐于莲花宝座之上——普度众生。
卓美,彝族,贵州盘县人。系贵州盘江恒普煤业有限公司职员,鲁迅文学院17期少数民族班成员,贵州省作协会员,盘县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