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三题
2017-02-14王运兴
魔侵
后来不起眼的小人物王唯一风光无限,难道祖宗显灵了?
流动的云红若地毯,天空也烧得发紫,太阳太暗淡无光了,蜿蜒的河流平静无语,依稀能辨出远处绰影绿林与高耸诡异的大山。
张旺全身狼狈,村人见他时已血肉模糊,喘息未定,断断续续说,遇到魔了。
那魔身高八尺,环眼獠牙,魔爪锋利无比,只一伸爪,张旺就成这样了。
张旺是老实人,勤做农活,但还是有点力气的,怎会成这样?
吴扑是周围出名的武师,身边徒弟不少,猴拳功夫扬名乡里,最厉害的是他的辫子,一次有个外地侠客不服来跟他较量,他只一甩辫子就把那人抽个半死。
此时吴扑也不大相信张旺说的是真是假,但看张旺如此模样也不得不信,张旺是从不说假话的一个人。
族长吴三爷德高望重,安排人把张旺送医治疗,说吴扑,领人去看看吧。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吴扑。吴扑望了望大家,深知责任重大,挺身而出,喊了声,走!
大山深得出奇,涧水溪流猿啼鸟鸣,半天不见魔的影子,人们疲惫不堪,不由对张旺的说法产生了怀疑,散懒地喝口涧水或洗把脸,仰在那里怨声载道,有人借机偷偷溜回村去。此时天色已暗,吴扑嘴里也骂骂咧咧,返身回走时,身边人已寥寥无几。
就在这时,魔出现了,吴扑掉头看见魔时已来不及了,魔的利爪已搭在他肩上。众人见状惊慌失措如鼠逃窜。
魔的凶相实在恐怖,比传说的还要恐怖三分,只听吴扑“啊”的一声惨叫,顿时心脏病发口喷鲜血,胆脏碎裂身亡。
魔进村了!
家家户户来不及收拾东西,连门都没上锁,逃命要紧。
村里惟一的出路就是那条河了,过了河就平安无事。可是两条船上早挤满了人,河边人们的喊叫声和孩子们的哇哇哭声夹杂在一起,乱作一团。
能上船的都是村里有分量人物。
王唯一好不容易抓住船舷,想把孩子老婆先送上船,可是被陈不留推了下来,说,船都超载了,你想让大伙都淹死在河里啊。
王唯一满心委屈气愤,奶奶的陈不留,平日咱都挺要好的,怎就成这样了呢?
船走远了,王唯一抱着孩子在那里哭天嚎地,老婆扯了他一把,说,天意,咱死就死在一块儿。
很多人跳进河里,有会水的也有不会水的。王唯一就不会水,望了老婆一眼,说,跳河吧。
可惜这和谐的富庶之地,祖辈生活的地方,被魔占了,可恶的魔啊。
王唯一临死都没忘记回望村里一眼,还有祖宗留给自己的房屋。
这时后面有人大喊大叫,都回来吧,魔说了,不伤人!
魔有不伤人的道理?岸上人面面相觑。王唯一扯起老婆孩子,说,他妈的,反正是个死,不如死在家里,走,回去。
王唯一第一个返回村,其他人有跟着回去的,也有在那里犹豫不定观望的。
魔果然许诺不伤人,说王唯一,你把人都找回来,该种地种地,三天不回来的,就别指望再回来了。你把人召集回来,啥事都你说了算。
魔要住进一个像样的房屋,最好是村里的祠堂,改造成宫殿模样,只要有吃有喝,其他事不究。
吴三爷主张魔住进吴家祠堂,王唯一主张魔住王家祠堂。王唯一的理由很简单,陈不留是吴家的女婿,他是魔的对立派,如今老不回来,说不定哪天就会跟魔对着干。
王唯一说得有道理。
王家祠堂开始动工了,家家出钱出力,把祠堂修得庄严华丽,魔很满意。
王唯一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成村里掌权人,过去历代都是吴家说了算。吴家坟地风水好,占据龙首,而王家只能占龙尾。有一年大雨夜闪电交加,王唯一偷偷把祖宗的几根骨头塞进吴家的坟茔里,难道真应验了?
王唯一主张分房划地,那些有能耐出走不回来的户就等于弃了财产。
村里很多人分了好地,那些地都是陈不留等人的。当然,最好的地还是王唯一自己留了,雇人耕种也划算。
魔住在宫殿里,没人见得着,殿周围昼夜有村丁守卫。
王唯一下令家家除了种地外,还要多养两只羊,魔爱吃羊肉。好在魔不惊扰村人就行,何况多有了土地,谁家也不差那两只羊。
村人富庶如初,人减少了,土地肥得流油。有出逃的回来了,没了房屋土地,跟王唯一理论,王唯一也没办法,摊开双手说,跟魔说去吧。
没人敢见魔。
王唯一把村里搞得井然有序,很得村人称赞,原来王唯一不是一般人。
张旺伤痊愈了,来见王唯一,求找个差使做,其目的是怕王唯一掘了张家坟地。王唯一没考虑这些,只说了一句,你能做什么呢?
张家是吴家附属者,从来不得罪谁。张家坟地占据龙肚,无论谁得势都沾光。张家的闺女多嫁给吴家,道理简单,有奶便是娘。
王唯一让张旺做保安头目,也很实惠,张旺摇头,王唯一让张旺带头种地,张旺又摇头,王唯一不耐烦了,说你能做什么?当奸细吧,搜集情报给我,有赏钱。
张旺愿意了,说,一定效劳。
其实王唯一心里也明白,张旺心眼多,留个后手,怕陈不留回来。
陈不留还能回来吗?王唯一想起上船的事就恼怒三分,妈的,想要老子死啊!
陈不留走了,家族里也有没来得及走的留守女人。张旺给王唯一出主意,那些女人,何不奉送给魔?
奇怪的是魔不喜欢女人。魔除了住在宫殿里任何人见不着。那天王唯一就想入非非,试探进了陈不留弟媳家。陈不留弟媳是个寡妇,人还标致,所以陈不留走时就没拿她当回事,没带走她,这寡妇也很生气。王唯一说明要把她送到魔那里,女人慌了,说大哥把我送给魔就是要我去送死,我宁愿跟你做。
王唯一村里相好的女人渐渐多起来。
吴三爷觉得有失体面,罪孽啊,难道吴家风水败了?因此整天疯疯癫癫,有人发现,吴三爷吊死在吴家祠堂里。
村人得了实惠拥戴王唯一,献计献策,说不能让陈不留回来,回来咱就遭殃了。王唯一笑了,说怕啥,魔在呢。
村里重要出口就是那条河,王唯一安排人把河口封锁了,陌生人休想进得来。
王唯一其实过得也不安宁,夜间门窗好几次遭到不明身份人的袭击。
这天张旺慌慌张张来报告,说在大山里看见一个人,好像是陈不留。
王唯一说你看仔细了?张旺说,没错,就是陈不留。
王唯一派人巡山,也没找着人,遇见猎户刘亚萨,王唯一问见没见着陈不留?刘亚萨摇头说没见着。王唯一说如果见着了就逮住他,有赏,赏给你房子赏给你地。刘亚萨喜出望外,说,真的?王唯一说我说话算数,见着了一定逮住他。走出老远,王唯一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说,陈不留可是你表亲啊。刘亚萨笑了,什么亲,他得势那阵儿眼里还有我吗?王唯一点点头,说,家家送羊供奉魔,唯独没要你的,记着么?刘亚萨嘿嘿一声说,记着呢。
可别说,刘亚萨还真逮着了陈不留。那天陈不留到刘亚萨草屋寻食物,刘亚萨热情招待,趁陈不留醉酒工夫就不费劲把他逮住了。
王唯一很高兴,说他妈的陈不留你也有今天。陈不留被五花大绑,想骂也骂不出声,因嘴被塞了棉花。王唯一说,你想要老子死,老子偏偏没死,过得自在呢,还是让魔来处置你吧,那滋味肯定好受。
王唯一让刘亚萨押着陈不留去见魔。
魔坐在大殿椅子上,王唯一报告说这就是你的对头陈不留。
猎户刘亚萨手提着铁铳,隔着幔帐还是看清了魔的兽相,浑身颤抖一阵紧张,手也不由自主习惯扣动了板机,只听轰地一声,大家还没回过神来,只见一股红色的液体从魔的脚下哗哗流了出来,整个地面全染红了。有人晕过去了。
王唯一好半天回过神来,让人过去看看怎回事。
魔死了!
大家七手八脚好容易把魔抬下座椅,放在大殿中央,这才发现魔戴的是铁铸的假面具,利爪也是铁铸的。
摘去假面具,魔其实就是个普通人。有人认得,惊呼,这不是巴彦寨的流浪汉巴克夏吗?
真是巴克夏。
虽是流浪汉,但巴彦寨还是来人把他尸体接走了,因他对巴彦寨有恩,巴克夏曾暗里派人送给他们很多肉和粮食。
没了魔,村人心里轻松了许多,天下太平了。
王唯一没那么轻松,召集村人商量大计,没准陈不留的余党还会卷土重来,为了保护财产维护家园,一定要齐心团结时刻准备一场厮杀大战。
不跟张屠师学屠猪
张屠师的尖刀闪亮无比,在空中挥一道弧线,那么一瞬间,红色的液体便从猪的喉里喷涌出来。苍白的空气里顿时弥漫了浆糊般的腥味,光明世界似乎暗淡了许多。
小雅坐在那里很久了,无精打采看张屠师表演,很恶心。
东西把盆子里的鲜血端到一边,回头看见小雅,没来及招呼就又赶快去帮张屠师扯猪腿了,眼却不时朝小雅这边张望。张屠师挥刀当口,不容下手怠慢。
张屠师绝技远近闻名,人称快一刀,为人屠猪,约定俗成拿走半块猪肝二斤里脊肉加五十块钱,香甜行当,东西娘冲着这个美事托人让东西拜师学艺可算精明。
那年小雅少年学业未成,牵着牛地里走,父亲在后面扶犁。父亲粗糙的大手扶着犁把,低头专心犁地。阳光从山巅处泻下来,被翻起的黄色泥浪在眼前格外灿烂。父亲背有点驼,黑黝黝的脸膛皱纹分明。小雅看见父亲嘴角荡漾着甜甜的笑意,不由鄙夷地哼了一声。到了地头,父亲丢下犁,摸出烟袋抽烟,说,“歇一会儿吧,牛要咀嚼。”父亲又接着说,“庄稼地里的活也不是三心二意的,其中学问不少。”“行了行了。”小雅很烦打断父亲的话。其实父亲还想说点什么,手里的烟袋在空中擎了半天,话又憋回去了。小雅站立在山顶,抓起一块石头扔向远处。山脚下,是一条宽阔的季节河,苍翠绵延的群山挡住了视线,天际那边霞光五彩缤纷。父亲悠悠地吸烟,仍唠叨个没完,说,“不行你就跟张屠师学屠猪去。”
小雅没言语。
人家东西跟张屠师去了。
两年过去,小雅回来了,今天看东西怎么屠猪。
东西满头大汗,过来说,“你回来了?刚才太忙。”
张屠师已哼着小曲提着获利品走人。小雅说,“你活太累,我都看见了。”
东西想问小雅你是怎么回来的?没容东西张口小雅直截了当说,“明天帮俺家屠个猪,俺爹心疼那几斤肉,不想让张屠师把肉得了去。”
东西不知道小雅在外边做了啥事。东西没敢问,他熟知小雅脾性。有一次东西被三个同龄人追打,小雅毫不犹豫抡起木棍把那帮家伙揍得头破血流。在东西眼里,小雅是做大事情的人。
那头猪已被捆绑结实,躺在木案子上还嗷嗷叫唤,叫了一阵就声音微弱了,开始哼唧。
小雅爹早把盆子准备好了,还抓了把盐放在里面,说东西,“开刀吧。”
东西挽起衣袖,如张屠师动作,扬起尖刀,还特意看了小雅一眼,他当然不想在小雅面前丢面子。
那尖刀锋利无比,可到了东西手里就不听使唤,一刀又一刀下去,猪疼得嗷嗷叫唤,就是没捅到致命处,小雅爹急得围着猪转了两个圈。东西满头大汗,拿刀的手也开始颤抖,脸朝小雅说,“师傅一直让我干下手。”
小雅什么都明白了,原来这两年多来东西没屠过猪。
小雅娘在墙角落里切萝卜,家里准备好了晚上要炖吃杀猪菜,好几年没吃杀猪菜了。
猪伤得不轻,死活难受,嚎叫声不绝。小雅爹白了小雅一眼,“胡闹,屠猪的事是闹着玩的?”小雅早急出一身汗,夺下娘手里的菜刀,那菜刀在小雅手里就像一条钢锯,生生地硬是把那猪头割了下来。
多简单的事儿,开膛剥皮,整张猪皮被剥得零零碎碎,但还是把猪屠了,好在那猪皮也能熬汤用,小雅爹欣喜不已,赞,“俺儿能耐啊!”
省下了杀猪菜,小雅爹请了四邻八舍好友,过去欠人家的人情借此机会一并还了。客人们也赞不绝口,说,“张屠师,不是要失业了吗?”
小雅没听得进去这些颂扬话,喝了瓶啤酒,约东西出来。
东西自幼听从小雅,在他眼里,小雅就是大哥。
小雅领东西上了孤顶山,那是家乡最高的山。俩人就在山顶上坐着,小雅不停地吸烟。
东西终于耐不住了,问小雅,“怎么回来了?”
那年十六岁的小雅血气方刚,东西跟他站在这山顶上,小雅突然手指向天空嚷,“马,会飞的马!”
东西脑瓜不灵,听不懂小雅的话,只看到一片片云,什么马?第二天,小雅就失踪了。
此时面对东西问话,小雅没急于回答,目光还是望向远方。
那年离家出走,小雅先是在烟台火车站旁一家饭店洗碗端盘,认识了一个东北贩木材商人,商人许诺出资俩人一起经商。身无分文的小雅没错过这发财机会,认商人做了干爹。在黑龙江大山深处,小雅被拘禁伐了一年树木,原来商人把他卖了。山林深密,荒无人烟,没人能走出来,小雅逃了,看到了远处火车,沿着铁轨走,三天三夜饥渴难耐,总算脱险。
小雅拾过荒,在建筑工地干过,后来竟误入传销团伙,那帮人把他扣押在小屋里逼他跟家里要钱。幸亏父亲没钱,及时报案,小雅方得以解救。说起这事来,小雅父亲发怒,说,“外面世界是这么好混的?”
小雅不以为然,该闯就得闯。他津津乐道,告诉东西,人在绝望的时候,就沿着铁轨走。
东西脑里如过电影,刺激兴奋也恐惧。
小雅有些愧疚,说,“可惜我一事无成。”
东西说,“你猪屠得很好。”
“屠猪不是个营生。”
东西说,“凭你的帅气,娶个有钱老板的女儿,定能继承发展。”
“做梦啊你。”小雅笑东西真是愚得脑瓜简单,一个没技术没文凭的土蛋,到哪里谁会理你!小雅由此想起了同学小芳,那是村长上大学的女儿。俩人自幼要好,后来一直通信不断。那时小雅谎称自己在二炮司令部里做事,掌管财政大权。村长那个美啊,家乡出能人!连镇上都觉得荣耀,把小雅家周围的环境修得焕然一新。可是小雅被遣送回来后,曝光了,惹得一身骂。
“雪上加霜,我现在还能做什么。”小雅很懊丧。
家里屠了猪,小雅和父亲沿街卖肉,小雅希望能为父亲做点事,也算宽慰。
有人在小雅父亲面前夸赞,“你儿能耐,敢比张屠师?”
父亲笑容满面,“他张屠师算老几?”
有邻居要屠猪,求帮忙。父亲说小雅,“咱过去都欠人家的,帮屠了吧。”
“我哪会屠猪?”小雅愕然。
“不帮也得帮,你闲着也是闲。”父亲斩钉截铁。
也是没法子,自家建房屋时,欠邻居的人情太多,帮屠个猪,不收钱也得干。
小雅挽起袖子,旧戏重演。屠完猪,人家感激不尽,送来一碗热腾腾的杀猪菜,小雅爹美得合不拢嘴。
张屠师很不满意,小子,抢俺的饭碗?东西捎过话来,说,“张屠师要收拾你。”
张屠师满脸酒色,眼圈都是红的,瞪着牛眼骂街。村人缩头缩脑在门缝里朝外看,张屠师手提尖刀,人敢惹得?
小雅实在耐不住了,出来跟张屠师理论,说,“我又不收钱财,就是帮邻居个忙,怎就抢了你的饭碗?”
“你小子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啊!”
“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与你何干?”小雅实在委屈。
“滚蛋!滚得越远越好,流浪当混混去吧!”张屠师手挥舞尖刀。
“不要太霸道!”小雅情绪激动,心似受到莫名的伤痛,返身回屋。此时父亲早缩在墙角里,小雅顺手抓起案上的菜刀,冲出来,“你奶奶的!”
张屠师愕然,想跑也来不及了,尖刀掉落地上,转身闪靠一棵大树后。小雅这一刀下去也够狠的,深深砍在树身上,拔不出来,张屠师趁机逃了。
小雅冲着张屠师背影,“老子屠猪屠定了!”
张屠师身挂刀具远走他乡,东西步履踉跄跟在身后,小雅不免一阵同情,一代屠师啊。
小雅决定不再屠猪,告诉东西,让张屠师回来吧。
其实卖肉更能赚钱,这多日子,小雅买猪屠猪也卖肉,卖肉更实惠。
有人再求小雅屠猪,小雅摆摆手,“咱想积德不杀生。”大家也都谅解了,人家孩子改邪归正呢。
西厢房临街,改造了一下,小雅开了个肉铺,卖生肉也卖杀猪菜,香喷喷的肉味飘荡街巷,人们经不住诱惑热情光顾。
张屠师依然风光,觉得小雅还算个人物。了得的张屠师,谁人敢惹?张屠师屠猪之余,也给小雅拉主顾,有不愿卖肉的屠户,张屠师就让人把肉送到小雅肉铺。
防疫部门下来人,民间的猪肉没防疫检验,不能卖,轻者肉被没收,重者罚款。
肉铺面临倒闭,食品公司给小雅出主意,卖我们的肉。
这倒省去许多麻烦,上边送猪肉来,只负责卖肉就行。
东西哭丧着脸来见小雅,没饭碗了,民间散户养猪的少了,张屠师经营惨淡。
小雅明白,说东西,“沿着铁轨走吧。”
“怎么走?”东西迷茫。
“跟我干吧。”
小雅一个人忙不过来,每天还要给企业和几家饭店送肉,父亲被那些地缠着,也帮不上很多忙。
小雅说,“你帮我把猪下水做好,炖杀猪菜卖,干一天给你一百块。”
馅饼!东西跟张屠师两年,也没赚多少钱。东西感动,说,“行啊哥。”
张屠师明显消瘦了许多,走路摇摇晃晃,刀具挂在身上当啷啷响。小雅让东西捎话过去,不行就一起过来干吧。
张屠师很要面子,“哼”了一声。
可是不多日子,张屠师主动上门来了,说,“我能做什么?”
小雅叫了声“师傅”。
张屠师说,“我不是你师傅。”
小雅还是看得起张屠师,说,“就是帮剔骨卖个肉,工钱呢,你说。”
张屠师哈哈大笑,“还用说吗?老一套。”
也就是半块猪肝二斤里脊肉加五十块钱。小雅笑这张屠师也真是固执思想陈旧,怎就不要一百块呢,答应说,“师傅同意,就这样定了吧。”
村里只这一家肉铺,生意红火。一天张屠师来了酒兴,说小雅,“你都这么大了,也该娶个媳妇了。”
其实小雅何曾不想?村长的女儿,那真是标致,有素质有气质,人也漂亮,可她是流云,飘远去了。
张屠师说,“我外甥女人很不错的。”
俩人约定见面是在山坡路上,小雅没走到近前就折路返回了,回来跟张屠师说,“太瘦。”
张屠师哈哈大笑,小雅不知张屠师笑啥。
小雅父亲耐不住了,“你小子想要啥样的,那闺女我都看见了,比你强百倍,瘦怕啥,咱家有肉吃,还愁胖不起来?”
小雅犹豫不决,难道看走眼了?再看一次。
那个女人可真是个能人,嫁过来后,小雅的肉铺她能顶起半个天。
东西也没法干下去了,无奈到水泥厂当装卸工。娘们说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咱自个能干,何需用别人!”
这几年下来,肉铺赚钱不少,小雅偷偷跟娘们说,“咱孩子跟我一样学习不咋样,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咱有钱,一定要把他送到高等学校,培养出个硕士或者研究生什么的出来。”
娘们笑了,笑得开心,说,“那是一定的。”
娘们发胖了,也许是生了孩子的缘故,有人说是猪肉油水顶的,反正很胖,胖得让人看着接受不了。但她依然很能干,半夜三点就开始洗猪下水炖杀猪菜,天亮热腾腾的肉味就飘满街巷了。买肉的人排了长队伍,晚了就买不着了。下午没事,小雅就去水库钓鱼,钓了鱼不爱吃送给别人。
张屠师已拿不起刀了,老态龙钟的样子,说小雅,“看你头发都开始白了,我被逼老了。”他每天手提个马扎凳混在老人堆里晒太阳闲聊,偶尔也会过来买点猪肝之类的回去做下酒菜。不过小雅不让娘们要他的钱,有时候娘们还会让他把小雅钓的鲫鱼拿回去炖汤喝。张屠师总是摆摆手,“老喝鲫鱼汤,喝腻了。”
一篇小说的命运
在镇上干了份差使,跑跑腿儿的差使,有时也跟着领导下乡,挨个村里去转转,虽时间不长只有半年多,却长了不少见识,也跟领导得了不少实惠。比如到了哪个村子,中午饭是丰盛的,有酒有肉,临走时还给你一兜土特产拿着。
只有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尽管吃了人家拿了人家的,心愧。一个机关干部,总得为人家做点什么事吧?我从小生活在农村,是个农家孩子,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吃上官饭,但对农村情况还是很了解的。这附近几个村子,大都很穷,村里没什么副业,村民更穷,有的家庭交不起学费孩子上学都上不了,还有的家庭有病人没钱治疗。尽管这样,村干部还要在他们身上榨油水讨好上面领导,我能高兴得起来吗?
几天前,镇上调来一个新镇长,在会上多次提出要煞煞干部的不正之风,说那是腐败,我们要反腐败。
晚上,我一夜没合眼,忽然来了灵感,我何不写一篇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给某些人敲敲警钟呢?
于是,一篇小说的构思便在我脑里形成了。
小说的题目《牛案》,内容大意是:
有一老汉,家里养了一头牛,两只羊。一天晚上,牛被盗了,老汉便报了案,上边派人下来调查。调查期间,老汉为招待公务人员杀吃一只羊,为能尽早破案又送给相关人员一只羊,可是到头来,事情不了了之,因为盗牛者竟是镇长的亲戚,得了红包好处,办案人就不查了。老汉不知根底,没了牛羊,也没了经济来源,差点上吊。
小说写出来后,觉得有点意思,送给文化站长老张过目。老张是文化人,懂文学,所以希望他能给提提意见。没想到老张粗略翻看了下说,“你是第一次写小说吧?”我说,“是。”老张说,“这样吧,我也有上级,我给你介绍个人,让他给你看看。”我问,“谁?”老张说,“吴秘书,咱镇里这方面的事,都需他来定。”“你说得是那三壶秘书?”我问。老张朝我使个眼色,瞧四周无人,说,“别乱说,吴秘书是镇里的红人,你不要饭碗啦。”
镇办公室吴秘书背后人称他“三壶”秘书,即早晨给领导提尿壶,中午给领导端酒壶,晚上给领导送水壶,已送走三任镇长了。据我所知,他的文章老八股。
碍于老张面子,我也没办法,只能答应了。
小说稿在抽屉搁了好长日子,这天老张问我送给吴秘书没有,我说没呢。老张热情领我进政府办公室。
吴秘书正在整材料。老张说明来意后,吴秘书放下手中笔,诧异的两眼望着我,“你会写小说?莫不是抄谁的吧?”
我脸红到脖子,嗫嚅着说,“没有,我没抄谁的,初次写了这篇东西,求吴秘书指点指点。”
“嗯,先放在这儿吧。”吴秘书说完再头也没抬。
几天后,我碰见了吴秘书,小心翼翼问,“吴秘书,我那篇小说……”
吴秘书愣了半天,忽然想起来了,“噢,我还忘了,公务繁忙,抽空儿一定看看。”
我一个初学者,焦急心情可想而知。
吴秘书总算给了我面子,那天刚打了个照面,他叫我去他办公室。
“你的那篇小说我看了,”刚进屋吴秘书开口就说,“不是在攻击谁吧?”
我张口结舌,“哪能呢?”
“这样写不行,”吴秘书语气很肯定,看我还在犹豫,说,“要不这样,开头添上四个字,民国初年。”
我眼睛一亮,对呀!我怎就没想到呢?
碰见老张,我说明吴秘书的意思,老张伸出拇指,“高,还是吴秘书高。”
几天后,忽然吴秘书找到我,说,“我考虑那篇小说还是经不起推敲,那时候一个穷人,怎有一头牛两只羊?”
我脑子乱了,理不开头绪,说,“要不要改成一千年前?”
吴秘书摇摇头,“你那稿子让人看了老觉得别扭,不满现实,要不这样,写成老汉家里没有牛,在政府帮助下养了一头大奶牛,两年后又生下两头小牛,牛产奶,奶养牛……”
吴秘书津津乐道,看我有些难为,推给我纸和笔,“有啥难的?照我说的写就行。”
我摊开稿纸,拿起笔洗耳恭听。
吴秘书点燃一支烟,背着我站在窗前出口成章。
“标题,大力发展畜牧业。
这个镇是个贫困乡镇,农民没什么收入,新镇长上任后,决心改变旧面貌,多次下乡考察,认为本镇水草肥美,农秸秆作物多,适合发展畜牧业,为了让农民把牛羊养好,发展成规模,镇长废寝忘食,争取为农民无息贷款,引进良种奶牛,受到农民好评,由于领导有方,措施得力,目前全镇畜牧业发展已成规模,有个老汉在政府帮助下,一头牛发展成了三头牛,每年光卖牛奶就能赚万元。”
吴秘书说到此,洋洋得意,“怎么样,这篇小说比你写得棒吧?”
我啼笑皆非,只得恭维说,“吴秘书果然才华不凡啊。”
吴秘书又浏览了一遍我整理的稿子,很满意,“对,就这样,挺好。”
我说,“吴秘书签个字吧。”
“签字?”吴秘书掉转身,“你写的稿子我签什么字。”
“若有人问及此事,我如何回答?”
“小说嘛,有多少真实的?你原先写得真实吗?还不是胡编乱造的?”
就在这时,镇长进屋来了,问,“啥事争论不休啊。”
我忙说,“镇长,有篇稿子……”
“啥稿子,我看看。”
我把稿子递给镇长。
镇长看了半天,皱紧眉头,连吴秘书端送一杯水给他都没理。我的心也在扑通跳。镇长看完稿子,一声不吭地出去了。我可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知道捅娄子了。
下午,镇长派人把我叫到办公室里,问,“这稿子是你写的?”
怕连累吴秘书,我只得承担责任了,唯唯诺诺说,“是我写的。”
没想到镇长哈哈大笑,“这点子出得好哇!”
镇长直夸咱,说镇上出人才呢。
镇上果真从山西购来一批奶牛,三十多条,镇上三十个自然村,每个村分摊一条。村长拿着钱来领牛的时候,还添写了保证书,一定大力发展。
村长们都争先恐后当典型,有的说他的牛一天产二十斤奶,还有的说一天产五十斤奶,最多的报上来的是一天产一百斤奶。
只有村长们自己心里清楚,那牛都老掉牙了,是人家淘汰的牛,年龄就像人类七十多岁的老太婆,会有什么奶!那些奶都是买来争先进的。
有的村长当面指责我,说,“听说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转过年来,那些牛有的路都走不动了,只有宰杀的份儿了。
好在牛肉涨价,三十多头牛被宰杀后没一条赔钱的,最少的也赚了两千多块钱,镇上统计了下,三十多头牛进价二十万,宰杀后卖肉三十多万。
有个滑头村长把我扯到一边,对我说,“我给你出个小说题目,保准比你原先的好。”
“你说。”
“镇长眼光放远看,贩牛能赚十来万,哈哈。”
我说,“可不是,早知牛肉能涨价,贩菜牛回来何止赚十万。”
“你一定得了不少稿费吧。”
我捶了他肩一下,说,“去你的吧,什么稿费。”
镇长后来就开会,说大家都出出点子,上次没成功是咱经验不足,应吸取教训,大家都说说,咱镇发展什么好?
那个滑头村长第一个发言,“畜牧业!”
许多村长跟着起哄。
“好,就发展畜牧业!”镇长一锤定音。
全镇行动起来了,连吴秘书也下乡了。
三年后,村村牛羊成群,镇里轰轰烈烈引进多家食品加工商,农民富起来了。
后来人们才知道,镇长原本就是有名的企业家,那些买牛的资金都是他个人出的。镇长的爷爷早年曾在这地区做地下工作,至今提起来一些老年人还记得,“那个小学教师啊,后来在省里做官呢。”
镇长要走了,人们依依不舍沿街送行。
现实发生的比我那篇《牛案》小说更精彩,回到家,我把小说底稿统统丢进火炉里。
王运兴,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昆嵛》文艺驻刊小说家。12岁辍学回乡务农,当过建筑工人,自办过工程建筑队,因酷爱文学,遂弃之,撂挑子闲云野鹤寻清高,宅家专心从事小说创作。现居烟台一乡下农村,照料几亩薄地,以耕耘文字为乐。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曾在《山东文学》《海燕》《作家报》《胶东文学》《芳草》《作品》《昆嵛》等杂志发表作品70余篇,小说代表作有《石洞有鱼》《林中有狐》《农村笔记》等,有作品获奖并被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