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生态变迁与族群认同的艺术表达
——以哈寨布朗族为例
2017-02-14李世武
李世武
(云南大学 艺术与设计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文化生态变迁与族群认同的艺术表达
——以哈寨布朗族为例
李世武
(云南大学 艺术与设计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艺术作为文化表征之一,往往成为族群认同的表达方式。特定文化生态中的艺术语汇,隐藏着族群认同的信息。在遭受压迫的贫弱时代,艺术可以是弱势族群表达反抗意识与政治诉求的形式,艺术也可以是他者曲解、嘲弄弱势族群的工具。在不同文化生态中,艺术在表达族群认同方面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概而言之,在恶劣的文化生态环境中,族群艺术往往表现得简易而粗糙,为他者所歧视;在社会阶层分化严重的族群中,艺术是区分不同阶层的标记;艺术也成为弱势族群表达自己反抗强势族群压迫的途径。在良好的文化生态环境中,族群艺术往往表现得璀璨、耀眼,为他者所欣赏,艺术成为人们强化族群内部认同、凝聚人心、重塑集体感和族群艺术的手段,也成为在多元文化中实现文化交流的资本。
文化生态;变迁;族群认同;艺术表达
传统的族群认同研究,强调从种族、语言、文化和社会的角度展开,文化生态学的观点重视不同族群在共生情境中围绕资源展开的竞争与分配,并认为族群边界是流动的。①F re d r ik B art h,E t h n i c G r ou ps an d Bou n d ar i es:t h e s o c i a l o r g an iz at io n of c ul t u re diff eren c e,Bo st o n:U n i v ers i tets fo r l a g et,1969,pp11-19.族群边界的流动性观点,是巴斯对族性研究作出的重大贡献,此前人们将族性视为某种固有、内在的事物,巴斯则将对族性的认知导向一种更加流动的视角。②M ik e M o rr i s,Co n c i se Di c t io nar y of So c i a l an d Cul t u ra l A nt h r o p ology,W est Su sse x:J oh n W il e y&So ns L t d,2012,p254.艺术作为文化表征之一,往往成为族群认同的表达方式。特定文化生态中的艺术语汇,隐藏着族群认同的信息。艺术表达身份认同的作用,在旅游艺术(Tou r i st A rt)的研究中得到广泛的讨论。旅游艺术内蕴着表达符号系统,艺术家借助艺术陈述自身身份,并向社会解说,以隐喻的视觉形象再现作者的情感和族群认同(Th e G r ou p I d ent i t y),促进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③L arr y Shi ner,“P r i m i t i v e F a k es ”“Tou r i st A rt”an d t h e I d e ology of A ut h ent i c i t y,Th e J ou rna l of A est h et i c s an d A rt C r i t i c i s m,52:2,S pr i n g,1994,pp229-230.旅游艺术可以表达自我、认同和族性的含糊之处。④E r i c Kli ne Sil v er m an,Tou r i st A rt as t h e C ra f t i n g of I d ent i t y i n t h e S ep ik R i v er(P ap u a N e w Gui nea),i n U npa c ki n g Cul t u re A rt an d Co mm odi t y i n Colo n i a l an d P o st c olo n i a l W o r ld s,L o n do n:U n i v ers i t y of C a lifo rn i a P ress,L t d.,1999,p66.就中国少数民族而言,旅游艺术是新中国成立之后,民族复兴的良好文化生态中出现的艺术形式,是表达认同的显著方式。当然,曾经的统治者对少数民族实行残酷剥削和压迫的历史文化生态中,弱小而贫困的族群身份的表述与被表述则呈现出另外一种镜像。本文以哈寨布朗族为例,探讨艺术在文化生态变迁过程中表达族群认同的方式。
一、“渐弱而贫”的蒲人①布朗族祖先在历史上有不同的称谓,商周时期称濮、濮人,元明清有蒲满、蒲蛮、蒲人之称。与族群认同的艺术表达
据民族史学家的研究,现今的布朗族和德昂族、佤族属于古代濮人的后裔。濮人在元代以前,处于相对富庶和强大的部落制时代。元代以后的濮人,所处的文化生态逐渐不利于族群的生存,日渐贫弱成为趋势。相互分享神话、节日和艺术的南诏部落建立的南诏国经历受唐扶持、与唐开战,继而又与唐交好的变迁之后覆灭。滇西雄起的大理国,亦随着元朝大军的南征而亡国。元代李京的《云南志略》中有蒲蛮居住在澜沧江以西的记载。
哈寨自然村位于云南省保山市施甸县木老元乡哈寨村委会,是布朗族聚居的村寨,近年在国家的大力扶持下,正在进行民族特色旅游村寨的打造。学界有一种观点认为,元代的濮人后裔——蒲满与元朝大军中的契丹军队通婚,实现了交融。“现居于施甸的蒲满人,是本地的土著民族和元朝南征云南时的辽族耶律·阿保机的后裔两部分人融合而成……本人阿家改姓,始于元明两代,因受历代皇朝的官府的残酷统治和多次征伐,为避免遭受杀戮,以求生存,不得不改姓。”②杨毓骧《施甸蒲满人(布朗族)社会文化调查》,载云南省编辑组《布朗族社会历史调查(三)》,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55-56页。体质人类学的研究则支持哈寨人是“本人”和布朗族、佤族、德昂族通婚而延续至今的族群。③郝露萍等《云南“本人”的红细胞血型分布及其与契丹人血缘关系的探讨》,《人类学学报》1995年第3期。“本人”:哈寨布朗族的自称,即本地人。
明清两代,“改土归流”“灭绝土舍”的残酷政策,加剧了濮人文化生态的恶化。在官府的歧视和残酷剥削下,蒲满告别了自由而富庶的部落生活,在官逼民反的时代,部分族人不得不沦为盗贼。此时的蒲满依然保留着强悍的族性。据明代谢肇淛《滇略》所载,蒲人中传承的远古濮人穿胸,以及黑僰濮、折腰濮的特征,其武士服饰、平民男女的服饰,皆别具一格,与其他族群迥异。保山境内的蒲人,自明代开始衰落。④(明)谢肇淛《滇略》卷九,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蒲人在明代的服饰为“男女皆束发为髻。男以青布裹头,腰系绿绳,妇人以花布”,依然保持着他们对美的偏爱。在官府看来,他们的族性曾是“猛悍”“勤力耐劳”,曾经为地方发展做出贡献,但这种族群“今渐弱而贫矣”。⑤(明)谢肇淛《滇略》卷九,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清代永昌凤溪、施甸的蒲人服饰为“男裹青红布于头,系青绿小绦绳,多为贵。贱者则无衣,花套长衣,膝下系黑藤。妇人挽髻脑后,头戴青绿珠,以花布围腰为裙,上系海贝十数围,系莎罗市于肩上”⑥(清)鄂尔泰《(雍正)云南通志》卷二十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当时的蒲人的服饰,还反映了身份的贵贱,服饰成为区分族群内部身份的标记,是族群内部认同方式的艺术表达,其头饰、腰饰、肩饰皆颇具特色。清代保山境内的蒲人族群并未复兴,而是“今渐弱而贫”。⑦(清)鄂尔泰《(雍正)云南通志》卷二十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蒲人“渐弱而贫”的原因,和元明清统治者的压迫、剥削与歧视有直接的关系。清《皇清职贡图》载:“蒲人,即蒲蛮。相传为百濮苗裔,宋以前不通中国,元泰定间,始内附。以土酋猛氏为知府。明初因之,宣德中改土归流,今顺宁、澄江、镇沅、普洱、楚雄、永昌、景东等七府,有此种。居多傍水。不畏深渊,寝无衾榻,食惟荍稗。男子青布裹头,着青蓝布衣。披毡褐,佩刀,跣足。妇青布裹头,着花布短衣,长裙,跣足,常负米入市供赋税。”⑧(清)《皇清职贡图职》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正是元明清三代,帝国对西南边疆加强了军事压迫,并加重赋税,使濮人逐渐变得贫弱了。一个物产富饶,服饰璀璨的族群,逐渐变得贫穷、落后,服饰也变得日益简化。
蒲人虽然没有文字,但他们逐渐衰落的历史记忆留存在他们的口头艺术和舞蹈中。据笔者在施甸县木老元乡的调查,当地濮人后裔——布朗族的衰落史正是官府的压迫造成的。哈寨流传着《神刀的传说》,但具体的故事情节,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哈寨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阿新位将长老们讲述的零星、散碎的情节加以整理。他整理出来的大致文本是:五代十国时期,大辽国的后裔阿都鲁和阿苏鲁二位将军战败后,率众南迁。二位将军各持一把战刀,来到永昌郡。本族人不如汉人聪明,在划分地界时,本族人疏忽大意,仅仅用草绳来标记,汉人很聪明,用坚固的石头做标记。汉人放了一把大火,将草绳烧毁,并将“本人”驱赶至猛底坝,即现在的施甸坝子。猛底坝气候湿热。“本人”原先在北方草原放牧为生,不适应这样的气候,于是举族迁徙至提般寨,但这个地方山高坡陡,难以安家。族人只好继续迁徙,到哈寨安家落户。这个地方原本叫“好在”,意味着一片适合居住的乐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地名由“好在”改为“哈寨”。阿新位认为,“本人”的起源难以有确切的定论,因为“本人”没有自己的文字,仅依靠语言传递信息。施甸坝有蒋氏家族所立的衣冠冢,目的在于纪念祖先阿都鲁和阿苏鲁。对联称:“耶律庭前千株树,阿莽蒋氏一堂春”。姚关蒋家寨的民众据考据是契丹人的后裔,蒋姓是由阿姓所改,现在蒋家和阿家互称家门,莽姓亦是由阿姓所改。相传阿都鲁和阿苏鲁带到哈寨的两把神刀是镇寨之宝。神刀有灵性,会发出声音,警示族人做好准备,防止盗贼入侵。因为有神刀庇护,盗贼不敢到哈寨盗窃财物。两位将军的后裔也是两兄弟。兄弟俩商量,一人到热地方居住,一人留在冷地方居住。冷地方居住的,可以种植麦子、苦荞、洋芋,热带居住的可以种植大米。如此一来,兄弟之间种植不同的粮食,相互交换,可以使生活过得更好。从前,供奉神刀的神坛就在目前神刀山山脚的石崖下。每次盗贼入侵,寨民们都能提前做好准备,使得盗贼的阴谋败露。盗贼打听到原因在于神刀显灵,向寨民报警。盗贼将其中的一把神刀盗走了,留下的那把神刀则被吓“哑”了,并且下落不明。王明珂认为:“‘兄弟’隐喻着人群间的合作、区分与对抗”①王明珂《英雄祖先与弟兄民族:根基历史的文本与情境》,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3-24页。,哈寨和下木老元流传着的“兄弟祖先故事”,更多地反映了一种族群内部的合作关系,当然也有区分的意涵。
在遭受压迫的贫弱时代,艺术可以是一种表达反抗意识与政治诉求的形式。英雄的祖先,神圣的宝刀,成为他们凝聚族群意识,抵抗外辱,坚强生活的神圣记忆。蒲人的打歌,起初是为了揭露官家罪恶,号召族人反抗官府,而不是某种娱乐行为。“老人说:我们阿家的日子过不成了,除非去打(跳)歌,打翻身歌,日子才会好。蒲满人打歌不敢公开打”②杨毓骧《施甸蒲满人(布朗族)社会文化调查》,载云南省编辑组《布朗族社会历史调查(三)》,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54页。,即使是在饱受压迫的贫弱时代,蒲人依然创造了丰富多彩的服饰、音乐、舞蹈和口头艺术形式。
事实上,在那样的时代,艺术也可以是他者曲解、嘲弄蒲人族群的一种工具。施甸县木老元乡的布朗族,又称为“花蒲蛮”。其中,“花”指的是服饰色彩艳丽,花样繁复。“蒲蛮”其实是外地人和他们开玩笑时发明的一个绰号。古时候,“本人”赶着驮满粮食的骡马到永昌衙门上交皇粮。他们在衙门里吃饭时,桌子已经被先到的人使用完了,只好用挂在骡马上的大铓锣来作为桌子,扑倒在地上,摆放饭菜,吃了饭。大铓锣是马帮使用的一种随行器皿,其作用是惊吓丛林中的野兽,以免遭受攻击。其他地区的人看见“本人”没有桌子也能吃饭,于是戏称他们为“扑铓”。所以,古书里出现的花蒲蛮,或许应该是花扑铓。花蒲蛮是古代异族人对“本人”的一种带有歧视性的谬称。
二、“金布朗”与族群认同的艺术表达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共产党推行各民族大团结的民族政策,对少数民族大力扶贫,极大地改善了濮人后裔布朗族的文化生态。昔日被官府压迫、剥削歧视的族群,实现了华丽转身。当地政府将布朗族以“金布朗”的美誉向社会展示。特别是近几年来,国家对人口较少民族的扶持力度可谓空前强大。在这样有利于族群发展的文化生态中,哈寨布朗族艺术和族性的关系发生了重大改变,可以说人们正在用艺术重塑布朗族祖先在贫弱时代遗失的正面族性。布朗族的打歌不但可以公开地打,而且成为一种特色鲜明的传统艺术,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加以保护。曾经被大民族主义者强加了歧视意义的“蒲蛮”一词,成为施甸县花濮蛮农产品有限责任公司营销布朗族特色农产品的一张名片。③参见 h ttp://s d x h p m n c.c n.biz72.c o m/。引发歧视性符号的大铓锣,经过艺术设计者将其与哈寨布朗族的传统关键元素——火塘、飞马传说、木龙传说、纽扣、神刀结合,转换成为民族特色旅游村寨建设中广泛绘制于民居上的象征符号。大铓锣成为布朗族历史由来的艺术象征,从绰号的来源成为神圣、庄严的族性标志。当地政府还聘请艺术家在木老元布朗族聚居区绘制了大量再现布朗族传统文化的壁画,展示布朗族的正面形象。
除了传统音乐、舞蹈、口头传统等艺术形式的变迁以及壁画形式的族性展示之外,哈寨神刀节的恢复,可谓是艺术综合重塑民族精神的大事件。为响应当地政府打造民族旅游村的规划,哈寨民族精英牵头恢复神刀崇拜。他们自发地建立了祖先神祠,塑造了祖先神像,将神像供奉在神祠中加以祭祀。神像是请附近的民间艺人按照布朗族男女的体质特征塑造的,参考了布朗族的形体特征和服饰特征,神刀则参考了少数民族所使用的刀具。因为神刀崇拜得以正式恢复的日期是农历八月二十一,所以这一天被定为纪念日。但传统的跳会时间是农历二月初七,然而现今很多80岁以上的老人也没有参加过传统的跳会活动,只是曾经听上一辈的老人说过跳会的习俗。因老艺人不断衰老、去世,下木老元跳会活动中的礼俗知识大部分已经失传。关于跳会中的舞蹈动作,当地人只能亲身示范,无法用语言传承。村中有一位80多岁的老艺人懂得跳会的全套舞蹈,却没有被认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他的儿子也不会这套古老的舞蹈。
哈寨的长老们对“本人”传统文化日渐衰落的趋势深感焦虑,但对传统文化的复兴充满希望。阿新位被长老们推举为恢复传统文化的核心人物,他深感责任重大,在复兴哈寨传统文化的过程中费尽辛劳。2006年,阿新位组织民众恢复了已经中断多年的打歌传统。新中国成立前,哈寨民众在德斋寺打歌,祭祀龙神,祈求哈寨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众生平安,哈寨民众幸福永久。德斋寺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毁于一旦,连断壁残垣都没有留下。阿新位虚心向长老们请教,从头学起跳会的传统知识。阿新位还向县民宗局申请了跳会所需的乐器,积极筹备跳会。
2010年农历八月二十一日,哈寨举行了恢复神刀祭祀的活动。在此之前,热衷于恢复布朗族传统文化的民族精英开始组织恢复神刀祭祀活动。活动的筹备,包括神庙的建造,神像的塑造以及组织村民、邀请各界人士参加典礼。他们发动村民,自筹经费,聘请民间艺人,按照少数民族使用的刀具和布朗族的体质特征、传统服饰,塑造了两尊民族英雄的塑像。塑像的制作包括泥塑、烧制和彩绘三个阶段。神像不是神刀传说中的阿都鲁和阿苏鲁,而是以一对中年布朗夫妇为原形。男神浓眉大眼,鼻宽口阔,胡须茂密,具有布朗族中年男子的憨厚和坚韧;女神佩戴手镯、耳环、帽子,眉清目秀,透出布朗族中年妇女的温和与贤淑。二神像皆身着布朗族传统服饰,各持一把大刀,既有神的庄严肃穆,又有人的平易近人。
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抬起以红布遮盖的神像,其余人等或抬祭品,或抬香炉,或跟随队伍,返回哈寨,音乐声、鞭炮声响彻深山。返回打歌场后,众人将神像小心翼翼地放在神位前。红布掀开,神像再次出现在观众面前。乐舞队绕着祭坛,开始大开大合地舞蹈。随后,乐队停止打击乐的表演,改为芦笙、三弦和笛子组成的合奏。曲调缠绵优雅,舞者舞步轻盈。舞蹈完毕,乐师、舞者纷纷向祭坛叩首、磕头。
神刀节是一种以祖先崇拜为核心的宗教节日,其恢复仪式和后续的纪念仪式在旅游情境中兼有纪念祖先功勋和吸引游客的双重功能。在仪式中呈现的,是一场综合艺术展演,期间神像造型、碑刻、对联、舞蹈、音乐和服饰全方位、活态性地得到了展示。纪念祖先的艺术有以祖先的荣耀凝聚族群意识,强化族群认同和集体记忆的作用。在族群艺术中,创世神话和英雄祖先的传说,是最能表达强烈的族群内部认同的内容,因为创世神话解释了太初世界的起源,英雄祖先传说再现了晚近以来族群的苦难、光荣。因此,为祖先塑造神像,并以歌舞乐的方式,用身着本族服饰的身体庆祝和祭祀,即为表达强烈内部认同的方式。神刀精神的永续和展演,因有英雄祖先保家卫国的内容,因此也强化着布朗族对中华民族的认同和对中国的认同。随着外界的介入,哈寨布朗族艺术向外传播,实现了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也能促进世界不同族群间的了解和认同。
结论
在族群认同理论中,根基论者认为,根基性的情感联系是族群认同的主要基础,所谓根基是指群体的血缘、语言、宗教和风俗习惯;工具论者则认为族群认同具有多重属性,并且是随着境况而变化的。“工具论与根基论都有明显的缺失。工具论强调资源竞争与族群边界的关系,强调视状况而定的认同与认同变迁,都是毫无疑问的……根基论者只是指出了‘族群认同’的根本重要性,但是他们没有解释这种‘根基性的情感联系’如何产生,如何维系,如何传承。”①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21-22页。哈寨人族群认同的历史,很好地验证了“根基”与“工具”的关系。在古哀牢国时期,布朗族的祖先在远离异族政权的环境中,以部落的形式散落在荒野之间,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在那个时代,“九隆神话”是古代濮人的族群起源神话。木龙为父,沙壶为母,九隆为王,神话演述的历史成为凝聚族群根基性情感的集体记忆。随着历史的发展,濮人内部分化为大小部族,面对异族人的干扰、歧视和欺压,他们不得不颠沛流离,四处迁徙。宁静的古王国失去了和平,腥风血雨在所难免。作为弱势的一方,蒲满一族只能一退再退。元朝时期,忽必烈大军远征云南,元军铁骑所到之处,无坚不摧,土著民族纷纷降服。元军麾下的契丹将士,在忙古带的带领下,攻克金齿,远征缅甸。契丹将士留驻永昌境内,逐渐与蒲满通婚,将契丹血缘、语言、宗教和风俗融入蒲满族群之中。北方民族与西南土著民族联姻,形成新的族群。蒲满人逐渐开始有了对北方契丹人的历史记忆,奉炎帝为上古祖先,奉耶律·阿保机为大辽国时期祖先。契丹人民风彪悍,建立有大辽国,在北方称雄一时,后为蒙古大军所灭,部分归入元军,随军征讨云南。炎帝、阿保机两位皇帝成为契丹后裔和蒲满人共同的祖先,成为强化族群认同的核心符号。
明灭元朝,对于曾经是元军的契丹后裔视如仇敌,肆意屠杀。为了保存血脉,契丹后裔不得不“姓奉堂前名作姓”,用“阿”姓来纪念、缅怀祖先阿保机。阿凤、阿苏鲁、阿都鲁皆为改姓后的契丹精英。如今哈寨“阿”家布朗族的姓氏,即自此起。在明朝时期,已经和蒲满人融合的契丹后裔,不再强调契丹族的身份,将其隐瞒起来,改为强调蒲满族的身份,从而保全性命,延续种族。此时,蒲满族称成为一种工具。在族群迁徙的过程中,凝聚族群情感、强化族群认同的历史记忆不断产生,阿都鲁、阿苏鲁在施甸的盖世功勋,在与汉人争夺地盘的过程中失利,两兄弟率众迁入哈寨并以两把神刀作为镇寨之宝的传说,以及异族人带着歧视思想所编造的绰号,都成为哈寨“本人”的根基历史,也成为维持族群边界的历史记忆。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共产党提倡民族团结,哈寨布朗族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好环境。前几年,甚至出现了汉族依据祖父辈或父亲辈的布朗族身份,将自己或孩子辈的民族身份改为布朗族的案例。目前,“整乡推进、整族帮扶”政策的实施,使昔日被汉人歧视、驱赶的布朗族成为名副其实的“金布朗”,在奔小康的路子上越走越快。布朗族与周边汉族、彝族的关系也越来越融洽。布朗族再次强化其族群身份,甚至自发地恢复了神刀节的祭祀活动,强调他们是阿保机的后人。布朗族不用再像祖先那样将族群身份作为工具,以保存血脉,而是恢复了本来的面貌,不断强化其根基历史。
我们可以从中概括出族群认同的基本规律:当族群在一个与世隔绝、没有异族干扰与压迫的环境中生息时,影响族群认同的要素是其血缘、宗教、语言和习俗,其中族群起源神话是最为集中,最为神圣的认同记忆;当族群接触到新的族群,并以通婚的形式接纳了该族群之后,该族群会与新加入的族群分享共同的根基历史,形成新的集体记忆;当族群不断受强大的异族人干扰、压迫甚至杀戮时,该族群会隐藏、更改自己的族群身份,以保存性命,延续血脉;古老的族群记忆是一颗埋在火塘深处的火种,当族群获得了与其他族群共同的发展机遇和社会地位,甚至因国家的重视而享受某种特殊荣誉和实惠时,该族群会重新恢复,甚至强化自身的根基历史,认同英雄祖先创立的族群文化。在族群身份不得不作为工具使用的时代,在迁徙、逃难的黑暗历史中,依然会产生强化族群认同、维持族群边界的历史记忆。
在不同的文化生态中,艺术在表达族群认同方面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概而言之,在恶劣的文化生态环境中,族群艺术往往表现得简易而粗糙,在社会阶层分化严重的族群中,艺术是区分不同阶层的标记,艺术也成为弱小族群表达自己反抗强势族群压迫的途径;在良好的文化生态环境中,族群艺术往往表现得璀璨、耀眼,艺术成为人们强化族群内部认同,凝聚人心,重塑集体感和族群艺术的手段,也成为在多元文化中实现艺术交流的资本。
Cultural and Ecological Changesand the Artistic Expressionof Group Identity——ACase Study of Bulang Nationalityin Hazhai Village
LiShiwu
As one of cultural representations,art often become the expression of group identity.The cultural vocabulary in a particular culturalecology hides the information of group identity.In the era of oppression of the poor and weak,art can be the sense of resistance and political demands expressed by weak groups.Art can also be a tool for others to misinterpret and ridicule the disadvantaged.In different cultural ecology,art presents different aspects in expressing group identity.In general,in the harsh cultural and ecological environment,ethnic art is often simple and rough that discriminated by others.In the serious social stratification of ethnic groups,art is the mark to distinguish different levels.Art has become the way for weak groups to express their resistance to the oppression of strong ones.In a good cultural and ecological environment,ethnic art is often shining,dazzling,and appreciated by others.Artbecome the means for people to strengthen group identity,cohesion,reshape the collective sense and the ethnic art,moreover,italso become the foundation to realize culturalexchange in multi-culture.
Cultural Ecology,Change,Group Identity,Artistic Expression
J01
A
1003-3653(2017)05-0080-06
10.13574/j.cnki.artsexp.2017.05.009
2016-04-28
李世武(1984~),男,彝族,云南楚雄人,博士,云南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少数民族艺术。
“云南大学青年英才培育计划”。
(责任编辑、校对:徐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