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地述说另一世界的明澄
——序王学芯诗集《灵山的定义》
2017-02-14张德明
张德明
诗意地述说另一世界的明澄
——序王学芯诗集《灵山的定义》
张德明
王学芯的诗歌创作,近年来处于持续的井喷状态之中,佳作迭出,妙笔生花,已是诗人美学建构上的新常态了。这部取名为“灵山的定义”的诗集,是诗人近期对同一题材集中发力的产物,虽成就全集的时间并不久长,但运思的工巧,手法的老道,情绪的凝融,仍从集中诸篇清晰可见,丝毫不见仓促命笔的露拙之痕。表面看来,诗人似乎要为一座山写意,为一处风景高歌,不过,阅尽所有诗章,我们却发现,这不是对一座山的简单素描,并没有对外在景观作照相式书写和直观的说明,而是以宗教意味鲜明的“灵山”为入思的起点和情绪发散的契机,来袒露内心的声音。这些诗歌集中体现出向善的诗学,从中可见诗人澄澈灵魂的踪迹和高雅精神的折光。诗歌中始终散逸着如瀑的善、醉人的真和神妙的美,令人流连忘返,不忍释卷。
从开卷之作《首诗》出发,我们似乎已经能大致窥见全集的精神要略和情绪走向。“因为山峦起伏/因为飞鸟有了信仰 掠过林木/在空无的苍穹下/大佛耸立 用无声的话语/述说另一个世界的明澄/莲花上的手指 纷纷/飘落俗世的灰尘/散下的火与梦 一片阒寂//因为砾石的喧闹/因为花草喷涌出贪爱 变成迷妄/嘴唇翕动 舌头舔动白沫/不倦的芳香/洞开昼与夜。生存的焦虑/在每个死结中交织/如同浓雾/蔓延在无处不在的角落/光变形地穿过人体//感谢千年以前的乔达摩/为遮天蔽地的觉悟而生 为安详而活/心所映现的幻境/冰清尘定 光明/转向一朵贴近的莲花”,面对眼前伫立的灵山大佛,诗人情潮暗涌,思绪百结,他明确意识到,“大佛耸立 用无声的话语/述说另一个世界的明澄”,信仰的流泉从心中汩汩而过,佛光照耀之处,诗人但见俗世的灰尘纷然而落,喧哗的世界此时格外阒寂。正是在这样心意会通、神明莅临的非常时刻,诗人的心灵与佛家旨趣悄然沟通,他赫然感觉“光穿过人体”,生命有了奇异的光亮,由此禁不住要发出由衷的感谢:“感谢千年以前的乔达摩/为遮天蔽地的觉悟而生 为安详而活/心所映现的幻境/冰清尘定 光明/转向一朵贴近的莲花”。毫无疑问,《首诗》是站在一个较高的观照视点上,对灵山大佛的精神写意,对如光信仰的艺术道白,它为整部诗集的展开,奠立了厚实的基底。诗人要告诉我们,这部诗集正是要用典雅的诗化文字,细致述说“另一世界的明澄”,引领我们去山水中会意,在草木间传情,从大千世界的物事人情里体味生命的奇幻,探察信仰的踪影,感知到有涯人生觅求无限延续时须得的悠远寄意。
整体上看,这部诗集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关键词:灵魂。在宗教信仰里,灵魂是一种必不可少的观念载体,探讨灵魂的归从几乎是所有宗教必须直面和言述的思想要件。当诗人面对灵山,对佛家旨意加以咀嚼和领悟时,对于灵魂的探知和彰显便成了首要的目标。灵魂咋看上去是神秘的,抽象的,难以把握的,但实际上又是具体的,真实的,与我们的现实和生命息息相关的。“想着菩提 我就走在/菩提的路上 心里生长万物/彤云密布”(《在菩提的路上》),是的,当内心亲近佛陀,灵魂便有了色彩和光亮,作为灵魂寄意和折射的世间万物都显示出异样的情采和样态来。诗人写寺院中的野花:“小溪弯曲了沼泽/带着蘑菇和明亮的野生小花/在我脚边憩息”,(《光中的寺院》),这小花情意款款,令人爱恋;写天空中的雄鹰:“鹰的翅膀 同样在告诉每块裸石/天地可以折叠起来/任何一个小点/可以变成群山和河流的曲线/自由翱翔”,之所以在诗人看来,雄鹰飞翔的壮举,可以发生在任何事物身上,是因为“当生活和愿望汇成合金/打造出信仰的形状 虔诚就是/一把未来的钥匙”(《不一样的现象》),也就是说,信仰和虔诚,将带来精神的腾跃和生命的升华;诗人写“雪”:“秋天的暗色 泛出光亮/雪的气息 开在唇上/身体比清晨的呼吸轻松了许多”(《雪的气息》),雪的气息带来身体的愉悦,那不是简单的生理反应,而是洞悉世界真谛后的心灵释放。由此可见,当信仰的光亮照临,神异的灵魂散布于大千万物之中,不管植物、动物还是无生物,都焕发出奕奕的神采和奇异的活力,它们从不同的向度和层面上,将个体灵魂的踪迹,加以形象诉说。宗教学研究专家吕大吉先生指出:“各种民族和各种宗教的灵魂观念,在不同程度上都是具有超自然性质的东西。如果这个说法可以成立,我们似乎就可以把宗教的灵魂观念,理解为:灵魂是寓于个体之中,赋予个体以生命力,并主宰一切活动的超自然存在。”(《宗教学通论》)在描述经由世间万物折射出色彩和光亮的个体灵魂时,王学芯就着意写出了那种令人神迷的超自然性,由此隐晦地传递净洁心灵的声音,并赋予万物别样的情致和超然的风韵。以《轮回的秋风》为例:“今夜 树上的一片枯叶/在秋风中临近入寂 如同/冷却的呼吸 在去年/或前世的光阴中/潜入深厚的轮回//透过香气的树叶远处亮起了灯/暗黑中的光芒/就是佛陀/没有忧伤和悲痛的脸上/容光澄澈明净/好似一片巨大的宁静//注视的一切。空气轻柔/几分钟的时间/痛苦和问题/逆心成为一次顺心的渴望/鹤一样的枯叶/在脚的前面飞动”。生命轮回,这是佛家关于个体生存时间的重要假说,诗人将这种宗教性假说转引到自然身上,以此来观照秋风的飞舞以及秋光笼罩下的世界奇观。叶落而枯,意味着一片生命即将走向死亡,此情此景,不禁令生性细敏的诗人心生颓然,感觉到呼吸都是“冷却”的,是佛陀的光亮照暖了他,“透过香气的树叶远处亮起了灯/暗黑中的光芒/就是佛陀/没有忧伤和悲痛的脸上/容光澄澈明净/好似一片巨大的宁静”,佛光温煦,令平凡人生频添了无限希望,由此转视枯叶,不觉见到了它的万千生机,“鹤一样的枯叶/在脚的前面飞动”。每个人的生命都短如白驹过隙,但灵魂却是生生不灭的,诗人对枯叶的欣然,暗示的是对灵魂的期许。灵魂这种“超自然的存在”,令“秋风”和“枯叶”都获致了轮回与转世的机缘。
王学芯诗歌的现代性特征是鲜明的,这在《灵山的定义》这部诗集中也有着生动的体现。在旧文《王学芯诗歌中的三大意识》里,笔者就曾高度肯定过其诗突出的现代性气质和精神:“王学芯诗歌的现代意识是浓烈的、馥郁的。阅读他的诗歌,你无时无刻不感觉到那种扑面而来的现代性气息,无时无刻不为文本之中那建立于对现代社会的深度观察和理性思考上的现代性反思立场与批判精神所感染和打动。”也许有人会问,当诗人聚焦现实,描述当下,现代性自然呼之欲出;不过,当诗人凝视佛事佛物,表达佛家要旨时,如何能体现出现代性来呢?在我看来,这样的疑问是不必要的。德国生命哲学家格奥尔格·西美尔曾指出:“生命之现代就在于它超越现代。”(《生命直觉》)当一位诗人描述超越性生命体验时,其诗歌所彰显的现代性精神特征,无疑也是极为鲜明的。与此同时,当一位诗人对个体和人类加以朝向未来的艺术诠释时,其诗歌也是对现实的真情眷顾,也是不乏现代性的,这是因为“在精神世界里,未来就是现实”(格奥尔格·西美尔《生命直觉》)。以宗教题材为切入点,来反映当代诗人的现代性思考,这是现代诗学中一个极有意义的课题,无论对于扩充现代诗歌的精神疆域,还是对于提升其艺术品质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当然,如何将现代性思考与宗教题材表达有机融合在一起,这又是不乏技术难度的写作学命题。王学芯凭借自己拿捏有度、开合自如的美学功力,较为有效地克服了这一写作难度,他在宗教主题演绎和现代性思想表述之间,找到了较佳的艺术通道。基于对佛教旨意领悟的深透,王学芯对世间万象的察识也别致独到,他的诗歌,着意刻绘了大千世界的神秘性、超验性和灵幻性。“渴望发现从不存在的发现/看见闪耀的东西//衣服被弄得悉悉作响/每根纤维上的体温/散落一地”(《纤维上的体温》);“杜鹃花在山岩的泥土里生长/飞跃出来的鸟/展开花瓣/在占据蜿蜒的空间”(《杜鹃花群》)。每根纤维上都有体温,每一朵盛开的花都如飞鸟般活力无垠,足见宇宙世界的奇妙与神秘。在《一种感觉的日记》一诗中,诗人写道:“身体里的经幡向我飘舞。/一个经筒开始十万次的转动/诵经的声音/或者一座尖锐山峰的柔软/身体里的经幡向我飘舞。/每片绿野温暖/我/肢体醒在香雾缭绕的每一个嗓音里/几十万只经筒/在喉咙口转动溶化/冰冻的舌头/身体里的经幡向我飘舞。”诗中反复铺陈的“身体里的经幡向我飘舞”这一句子,渲染的是一种接近佛旨时内心的超验体验。此外,“大地充满纷扰的颜色/许多失意与痛苦如割破的光/在聆听的耳中/菩提心变成花开的情绪/在融化辽阔的未来”(《时间在山水里安静》,“天空仿佛在放下淡蓝色的云梯/老妇的脚像在走向天阶/在经筒的转悠里/精神在逐级上升/纯亮的信仰/绕着白塔 向上盘旋”(《一个藏牧老妇的印象》),这些诗句都将大千世界蕴藏的某种灵幻性特征描画出来。
为了集中展示神妙的另一世界的澄明之境,王学芯精心选取了一些有表现力的审美意象来构建自己的诗意空间。在这独具特色的意象谱系中,有三个意象格外重要,在诗歌情绪散发和思想袒露中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和作用,它们分别是“水”、“火”和“光”。水是灵动的,柔顺的,充满温婉与可人的精神气质的,它是许多优秀诗人宠爱有加的审美对象。法国科学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曾以诗意的语言陈述道:“水的语言是直接的诗的实在,溪流和河流异常忠实地使静穆的景观有了声响,潺潺的流水声教会鸟和人歌唱,说话,诉说,总之在水的话语和人的话语之间有着连贯性。”并进一步阐释说:“更为深沉的诗人会觉得水富有活力,这水从它自身中再生,它不变,它用自己不可磨灭的印记显示着自己的形象,这水是世上的一种器官,是流动现象的食粮,是生长的本原,是增添光彩的本原,是泪的躯体……”(《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这段话对于我们深刻地领会“水”在诗人眼中的仪态万方与娟娟可人情态是大有助益的。“近夜山更碧,入林溪转清。”(唐·灵一《溪行即事》)“空门寂寂淡吾身,溪雨微微洗客尘。”(唐·可止《精舍遇雨》),“水”在古代禅诗中一再出现,成为禅意传递的重要美学符号。宋人苏东坡还从溪水的潺潺声中领悟到佛法的所在,他由此写下了“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四万八千偈,他日如何举示人。”(《赠东林总长老》)的佳篇。而今王学芯对禅佛沉吟抒怀,“水”也成为了诗歌中寻常可见的美学意象,“灵山的定义:树林返起梵音/花草禅定 托钵里的湖水/在唯一境胜中/反射着云上的光点”(《灵山的定义》),“漫天的雪 出现/灵魂喜欢的闲散 漫游片刻/坐进夜深的角落/一座普通寺院/蕴含着全部的潺潺水声”(《坐在寺院的台阶上》),“水流湍急 每波灵巧的水浪/涌上礁石 溅出胸前的花朵/这可以隐喻的现象/不绝地刺激/开裂一个个变化”(《表层的幻觉》)……在诗人笔下,“水”的蕴意是多重的,既是鉴照佛趣禅意的镜子,又是与寺院动静相生的灵物,同时也暗示着世界的变动不居。加斯东·巴什拉曾言述道:“火就是生命,生命就是一种火。”(《火的精神分析》)足见他对“火”与生命密切关系的看重。在王学芯诗中,“火”的意象也随处可见,“寂然不动 感官里的火焰/静止 呼吸中/耳边开阔的水波在渴望中移动”(《禅坐》),“在生存里包含太多不测的时候/一棵树伸开眼窝里的山坳/花瓣和香火/从眼前/到不绝的未来”(《在祥符寺旧址》),“蜻蜓驮着钟声悬空不动/翅上的一切钉在全景之内的云下/正午的太阳/像一根冒烟的蜡烛 火苗笔直/坐在端详的眼中”(《驮着天宁寺钟声的蜻蜓》)……加斯东·巴什拉曾说:“对火苗的凝视使最初的遐想永存。这种凝视使我们脱离尘世,使遐想者的世界扩展。”(《火的精神分析》)在诗人王学芯眼里,火的光与热、明与灭等等,都是与佛意相贯通的,凝视并书写它,就有可能将某种禅理佛趣加以揭明。此外,王学芯对“光”之意象也颇有心得,情有独钟。批评家何言宏曾以《“向光而在”的个体诗学》为题来评论王学芯的诗歌创作,直接点明了“光”意象在其诗歌美学建构的独特意义。纵观王学芯的所有诗作,似乎可以武断地说,“光”是诗人最为钟爱的一个艺术符号,诗人对“光”观察最细,揣摩最透,领悟也最深刻,将其纳入自己的诗歌言说中也最为频繁。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这部诗集中言及“光”之意象的诗句也不胜枚举。“我第一次经历宗教生活/在他们崇拜和熏香里呼吸/我注意到一支蜡烛/在光中烧到了核心 而另一支/点燃时 头顶上的星星/都在低落下来”(《在塔尔寺的夜晚》),诗人从蜡烛的燃点中看到光的熠耀,以细节的描绘来呈现信仰的魅力,写得极为传神。德国诗人诺瓦利斯说:“光是火的现象的精灵。”《在塔尔寺的夜晚》一诗生动印证了这句名言。“束光炫目 那雪山上的光/发出尖锐的啸声 只有一座座寺庙/躲着眼睛 藏在一片片/既未上升也没有下降的/云里”(《蓝色高原》),这里“那雪山上的光/发出尖锐的啸声”的通感句格外令人难忘。诚如加斯东·巴什拉所言:“光不仅是一种象征,而且是纯洁的体现。”(《火的精神分析》)这首诗正是对“光”所包孕的纯净莹洁内涵所作的形象诠释。“用木筏过河 佛法/就是木筏 到达彼岸后/舍弃就是梵行//佛陀在轮回里解脱/皈依的仪式 颂歌响彻天界/光明融入了音乐”(《鹿野苑》)。佛教是教人弃恶行善、让人学会去爱的宗教,对佛的关注就是对善的珍视、对爱的践行。奥地利诗人里尔克说:“爱,就是以永不穷尽的光芒发亮。”可以说,王学芯诗歌中对“光”之意象的反复描摹,不断歌吟,彰显的或许正是一种大爱的诗学。
这部诗集的最后,诗人用《尾诗》来收束,既和开头的《首诗》形成呼应,也使整部诗集显得有始有终,从而构成一个完整的统一体。诗曰:“水在我的心里/佛陀的船 穿过我们航行//彼岸是一个群体的天堂/佛陀把很轻的地平线/变成微笑的天空//成为船员的人 都说/看见了漂亮的璎珞和千姿百态的鲜花/如在出国旅行//而我依然浮在水里/在试问自己/何时伸出上岸的招手?”信仰没有终点,追求永无止境,《尾诗》是对自我生命的某种道白,同时也是对慈光普照的善愿的矢志不渝追随,从而为诗意言说另一世界的澄明画上圆满的句号,也在一定意义上将整部诗集的境界加以提升。王学芯的诗,总是充满了和煦的温情与醉心的暖意,充满了爱的光晕和情的激流,体现着真善美的有机调配与和谐统一,在《灵山的定义》这部诗集中,我们再一次充分领略到诗人艺术表达的上述审美精髓。
张德明,文学博士,广东岭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副院长,南方诗歌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