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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禅之间的秘密通道
——高旭旺长诗《河之书》阅读随感

2017-02-14汪剑钊

星星·散文诗 2017年14期
关键词:长诗关雎黄河

汪剑钊

诗与禅之间的秘密通道
——高旭旺长诗《河之书》阅读随感

汪剑钊

水与诗,一定存在某种神秘的渊源,它们各自都有缠绵的力量,可以在流动中自我更新、生长,也可以建筑透明的城堡,让神秘与清晰共存于一体。当我读到高旭旺的长诗《河之书》时,这种感觉再一次浮现了出来。在他的笔下,春天像潮水一样汹涌不已,带着阳光、花朵、青草、沙柳、飞鸟,以及对生命的祝福和敬畏,翩然而来。作者期冀在磅礴的习惯性印象之外,写出黄河的万种柔情和千般疼痛。

这部长诗的题引是诗经的首篇——《关雎》,其意自然要为作品烘托一种氛围并定下某种基调。针对《关雎》一诗,孔子的评价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毛诗序》则说:“《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这段话的大概意思是,《关雎》一诗着重是讲后妃们的美德,它是《诗经》里十五国风的开端,目的是用来教化天下并匡正夫妇之道的。当然,它同时也可以用来教化乡村的老百姓,规训和约束风俗各异的诸侯邦国。其中的“风”,就是讽喻或者说教化,通过讽喻来感动、教化人们。这种解读可能有过度阐释的嫌疑,但也别开了一个路径,于男女情感之外昭示了另一种可能,让爱情成为一个美妙的隐喻,暗示出一个更高的境界。诗无达诂,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将这首诗看作高旭旺写给黄河的一封情书。由此,我们也可以窥见诗人的写作雄心,他意在承继诗经的文脉,发乎于情而止乎于礼,以“风雅颂”为精神的源头,运用“赋比兴”的手法,沿着现代的堤岸去检测一条生命之河的长度和宽度。

高旭旺曾写过大量关于黄河的作品,赋予自然的地理以人文的关怀。在他的作品中,黄河给人的印象多半是热情而刚烈,美丽而任性,时而是一位胸怀博大的母亲,时而是柔情万种的妻子,时而又是桀骜不驯的“野蛮女友”……这种变幻显然是这条大河的真实写照。本诗首节以回忆打开诗语的入口,“守候”,然后是“期待”,借由感性的自然声响丰富了语言的抽象:

听一种浪涛,冲击

暗礁的声响

或者叫语言。还有

词与词根盘结

发出的尖叫。

此处与抒情主人公对话的“你”可能是实指,但更可能是一名虚拟的听者(诗人的另一个“我”)。整个长诗就这样在倾诉与聆听之间展开。青春是疯长的、蔓延的,同时也是深藏的,仿佛被注入了某种人性。

我从水的记忆里

打捞你湿漉鹿的语言

对河流说:河里没有鱼

再长的河,也叫死河

那么,我给你

昨天写的诗,是否

能在河流上存留。

诗歌是一种收纳和保藏,它是对死亡的抵抗,对衰朽之物的扬弃。正如河水,它需要流动,在动的节奏中证明自己。作者从一个朴素的常识出发,由日常的物,那形而下的“存在”而提升为形而上的思考:没有鱼的河是死水,那么,没有词的语言呢?只能一个空壳。末尾对“存留”的追问,是一种寻觅和推进。

诗的第二节,在追忆中突入现实,继续以“立春”为楔子,铺展词与词对撞的魅力。作者说,他“相信春天,相信黄河”。作为一种信念,它们分别在时间和空间的某个节点上延伸,前者是美,后者可以说是力量。“巨大的透明体”述说的显然是冰块,但又并非全然是冰块,而在“巨大”和“透明”中拥有了更开阔的指向。它的出现应该初春向冬天的一次告别,在解冻中看到希望:

拐弯处

我看到水草枝节

鱼儿戏水和芦苇飞花

黄河上不退的山色与湖光

终于,托起

你深不见底的笑靥

如同季节的更替,诗意在此也出现了一定的转折。该节与第三节对历史的凭吊成为某种对照:

我坐在书房。重温

吟诵唐诗、宋词

还有白居易、李贺

他们的诗和思的高度

奔涌的涛声,从黄河上

把我的内心打开

显然,对先贤的追慕是为自己树立一个标杆,也意味着重新打开自己的内心,调整人与自然的关系。诗人也如同河边啁啾的水鸟,焕发灵性,以“关关”之声在参差的“荇菜”中享受劳动的快乐和爱情的滋润,并且“走向河心”,去接受“河的性格和诗的容量”,实现对不朽的渴望,在齐生死的信念中获得了重生的勇气,“一次生命的实验”显示了存在论意义上对世界的理解。此处的“无私”推着“无限”,在谐音中既凸显其中的差异,又在声音的叠合里拓展了词的想象空间。

长诗的四至七节属于“赋”的部分,抒情主人公在冬末与初春、纯洁与沉沦、唯美与污垢、真实与虚幻之间徘徊、踟躇,他如是叙述:

把河堤推向高处

我透过滩头上的

篝火和炊烟,看到

一只鸟雀,翻飞着

沉重的翅膀。贪婪的

自私的,把一片晚清的

黑陶。衔走。同远方的

淡云,一起私奔

“我”的眼睛看到了“篝火”、“炊烟”和“鸟雀”,藉此过渡到“沉重的翅膀”,进而在飞翔和坠落之间体验了生命的复杂与选择的困难。然后,仿佛漫不经意地,“衔走”一片晚清的黑陶。诗人在此运用了物我的置换,在对鸟的模拟性想象中跨入了对现代性的反思。十七、十八世纪,人们对科技寄予了无限希望,以为不仅可以解决物质上的局限,也能摆脱精神的困境。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愈来愈发现,科技文明发展在带给世界以繁荣、富足的同时,显示了巨大的副作用,自然在被剥夺之后开始报复世人,人被异化成他自身原先鄙视的物之存在。生活被扭曲、变形,兽性占据了人道。对此,诗人把不满化作了“重整山河”的决心:

……我要把河流

安置在河流。让内心

回到内心。让河风

返回河风。让鱼群

重新,回到芦花绽放的光景。……

他要做一种归位式的还原,让被污染的河流回归清澈,骚乱的内心归于平静,鱼儿自由地徜徉于洁净的水域,最终“找到自己”。

诗的第八节以“风”隐喻一股恶势力,或者某种不祥之物。它“很凶很猛”,打断了槐树与槐树之间的交谈,“你”和“我”之间的亲密。作者通过负面的形象进一步渲染抒情主人公对河的眷恋之深。他选择了黄河岸畔最普通、也是最经典的植物——“玉米”、“麦子”和“油菜花”印证着生命的简单和亮丽,泄露春风浩荡的消息,从而使绿意由现实的物质层面走进精神的深处。

其实,诗人把阅读这首诗的钥匙放在了末节。高旭旺告诉读者:

……立春

是我一生的阅读。写作凸显诗性的独立

与诗思的飞扬。执着和痴迷。让我难以从河流上走失。或者叫退出。铭记那只水鸟的

飞翔。啁啾

轮回意味着死去的生命尚有复活的可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写作磨练着人的情操与意志,同时也使美的意愿赢得哲学与宗教的首肯。我注意到,《河之书》全诗的句式并不长,多半为短句,其节奏也基本是四三式。这种形式显然承袭于诗经传统,有民歌的韵致。另外,诗人显然对西方的现代诗也非常熟悉,例如对通感、象征、暗示、意象叠加、词语的异常组合等手法和技巧,不着痕迹地运用到了这些分行的文字中。出于对声音的敏感,诗人在末节写道:“用最小的嗓音和私语”,以此来呼应首节,让人不由得回想起华兹华斯在《布谷鸟》中的诗句:“哦,布谷鸟!你到底是一只鸟,还是一个飘忽的声音?”紧扣对河的眷爱,最后在宁静的仪式中煞尾。诗人宣称:

我以宁静的佛心与

致远的禅念。在水系上展示,我内心的起因

举行,隆重而庄严的我们共有的立春仪式

仪式的存在让人性和美获得一个栖居的场所,让爱有所附丽。实际上,一首诗也是一个仪式,它通过词语的建筑材料和声音的粘合剂,为觉悟和重生提供了无限开阔的诗性空间。在最高意义上,诗与宗教必将殊途同归。显然,高旭旺在诗与禅之间已经找到了一条秘密的通道,他吸纳了集体的经验和个人的参悟,

写出了《河之书》这首诗,让美与善经历了一次奇妙的偶遇。面对犹如历史之邈远的河水,诗人揽镜自照,从而在河的汹涌与宁静之间窥破了某种宿命般的原型,并由此获得启示,致力于重建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在初春许下了对秋天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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