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代章草书风演变看当代章草创作格局
2017-02-13李亚杰
■李亚杰
从历代章草书风演变看当代章草创作格局
■李亚杰
章草是介于隶草与今草之间的重要书体,两汉是章草的生成期和高峰期,其后在魏晋、隋唐、元明的发展时明时晦,至民国时期章草创作再度复兴跃至高峰,产生了一大批章草大家。对于当代章草而言,历代章草是创变源泉和前提,厘清其发展脉络作为当代借资成了唯一选择。只有对历代章草做出整体审视和理性判别才能为当代章草把脉。
一、历代章草书风演变
章草自西汉元、成之际产生,经历了自然生成,发展蜕变的过程。东汉至西晋是章草大兴的时代,章草大家辈出,崔瑗、杜度、张芝、罗晖、卫瓘、皇象、索靖等不一而足。由于历史原因,崔瑗、杜度章草书迹已不复见,张芝流传有《冠军帖》《八月帖》收录在《淳化阁帖》,而《冠军帖》今草书风纯熟,历代认为非张芝所作。《八月帖》较为可信,惜字数较少,历代无甚关注。真正影响深远的章草代表作是皇象《急就章》,自从皇象《急就章》产生以来,章草史便进入了以《急就章》技法体系为指规的传承与嬗变,章草书风演变由此开端。
《急就章》原名《急就篇》西汉史游所撰,是当时学童习字用的启蒙课本,也是学书范本。《魏书崔浩传》记载:“浩既工书,人多托写《急就章》,从少至老,从不殚劳,所书盖以数百。”顾炎武《日知录》:“自昔善小学者,多书《急就章》故有钟繇、皇象、卫夫人、王羲之所书传于世。”人们以名家书写的《急就章》作为识字,习书的范本,可见《急就章》的传播之广泛。但是启功在《急就篇传本考》中考证:“章草本《急就章》自汉至宋,见于记载者约有十家,崔、张、黄、索、卫夫人、王羲之、萧子云、崔浩等。除皇象本外,其余都不存。”何以唯独皇象本能流传,根据今传以皇象《急就章》为底本的松江本,笔者认为皇象《急就章》是章草草法趋于完美的范本。其运用简写、连写、省写的原则进行草法规范。松江本中,把复杂的造型简化,偏旁部首简化为固定格式,是为简写;连写是把本该分开的点画连为一笔,相邻的笔画也连写成一笔,使得书写速度加快,章草使用频率提高;省写指直接省略部分点画、结构不加以代替。经过皇象的规约,章草变得易识、易写、美观。同时,由于过分注意草法,结体平整略失变化。唐张怀瓘《书断》评其云:“休明章草,虽相众而形一,万字皆同,各造其极。”皇象《急就章》的意义在于规范与稳定章草草法,把章草推向程式化,类似蔡邕《熹平石经》对隶书的规范,规范性大于艺术性,《急就章》是章草字体发展成熟的标志。
西晋索靖《月仪帖》是章草发展本源期的又一名迹,有宋拓本、明拓本传世,《郁岗斋墨妙》《邻苏园法帖》皆有收录。索靖擅章草,与卫瓘俱学于张芝,有“瓘得伯英骨,靖得伯英肉。”之说,梁武帝萧衍评索靖书:“飘风忽举,鸷鸟乍飞”指的是索靖笔势张扬、灵巧飞动,张怀瓘谓“峻险过之”,包世臣评“笔鼓荡而势峻密”,点明其书结字奇宕险峻。《月仪帖》继承皇象《急就章》规范,用笔果断干练,点画略肥,然不乏劲健,波磔突出,节奏明快,潇洒多姿,结字更加险绝,自名“银钩虿尾”。此种风格已与皇象相异,皇象凝重、沉重、朴素,索靖灵动、奇巧、开张。皇象把章草推向程式,定型了章草字体,索靖表现了章草艺术美,开章草灵便之先河,推进了章草书体的风格流变。
书法发展到东晋王羲之是一个高峰,王羲之完成了草书由古体到新体转化,亦即变革章草开创今草书风。如今,王羲之的章草书迹流传有《豹奴帖》,此帖用笔柔媚飘逸,偶见今草“纵引”笔势,可视为由章到今之际的探索作品。到了《寒切帖》《远宦帖》,今草书风已经成熟,只是从收尾的波磔处还能体察出一丝章草遗韵。整个东晋南北朝时期,“二王”父子今草风靡,其笔致飘逸灵动,牵丝引带,字字上下贯通,妍丽流美,面貌新颖。章草则点画质朴,波磔分明,字形比较封闭,相对于今草的“妍媚”美,章草的“古质”美日趋式微,所谓“爱妍而薄质”。所以章草不得不让位于书写流便,体势开张的今草,退出历史舞台。
隋唐时期,章草持续衰颓,几成绝响,隋人《出师颂》是这个时期唯一具有古体遗风的作品。宋黄伯思云:“章草唯汉魏西晋人最妙,至逸少变索靖法,稍以华胜,萧景乔《出师颂》虽不殆魏晋人,然高古尚有遗风。自其书中观之,过正隶远矣。”隋人《出师颂》与索靖风格相类,有论者认定为索靖书,整体书风古朴典雅不失变化,是不可多得的佳作。此外,有一些书作如贺知章《孝经》、武则天《昇仙太子碑》偶杂章草,已不属真正意义上的章草范畴了。
宋代《淳化阁帖》问世,官、私丛帖翻刻之风日盛,“帖学”形成,汉晋刻帖章草成为主要取法源泉,宋四家都有涉猎章草的记载。《兰亭续帖》载蔡襄跋《出师颂》:“章草法今世少传,此书由精劲而婉篇,殊可爱。借临一本,然眼力已昏,亦多失真,他日或移石本,可分遗也。”米芾《书学》:“唐模皇象《急就章》有隶法,在故相张齐贤孙直清处。”宋李纲《跋赵正之所藏东坡春夜教坊词》提到:“东坡卷尾章草书渊明诗。”黄庭坚《论书》曰:“今法帖中有张芝书状二十许行,索靖《急就》草数行,清绝瘜劲,虽王家父子应敛手者也。”宋四家对章草的兴趣无疑会影响宋人对章草的态度。北宋末年,叶梦得获传皇象所书《急就章》的摹本,刻于颖昌军府。并跋曰:“《急就章》二千二十三字,相传为吴皇象书,摹张郡公家本……此书规模简古,气象沈远,犹有蔡邕、钟繇用笔意,虽不可定位象书,绝非近世所能伪为者。”今流传的松江本就是以叶氏的模刻为蓝本,叶梦得保存了《急就章》较为原始的样貌,为元明章草提供了版本依据,极具书法史意义。宋人章草虽不及汉魏,但是通过刻帖的传播,为元明两朝的章草复兴起了先导作用,是元明章草新变的前奏和必要准备。元明章草开始复兴,元代赵孟頫不仅是一代章草大家,而且在其影响下出现了众多书家学章草的风气。元人章草范本以各种版本的《急就章》、及《月仪帖》《出师颂》《阁帖》中的章草书迹为主要取法对象。元人以楷书笔法写章草,用笔按分明,婉转流畅,点画温润光洁,波磔突出,精巧锐利,字形扁方,空间布白匀称,开创了章草的新范型。有元一代,章草书风基本在赵孟頫的笼罩之下,效仿赵氏风格为既定的审美惯式。俞和、邓文原、元末明初宋克等都在亦步亦趋的描摹赵孟頫。然而后元书家杨维桢、康里子山,明代祝允明、徐渭、朱耷、王铎、傅山等人充满艺术反叛与革新精神,他们突破赵氏章草创作体系所严格依循的固有模式,尝试章草、今草合二为一,其用笔泼辣,行笔极快,笔势流畅,偶有败笔,字形拉长,生拙夸张,奇肆纵横呈现出奇险狭促的美感。总之,元明章草开掘了章草新书风,拓展了章草的审美范式,是继汉魏之后又一章草高峰。
清代碑学大兴,北碑篆隶又成关注焦点,章草渐衰。晚清至民国,沈曾植取法章草,取得成功后,章草复兴之门洞开。曹建在《晚清帖学研究》中认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沈曾植为代表的取法章草的风气,可以追溯到梁巘、何绍基等人对王羲之书法‘章草笔意说’的揣测,以及康有为取法章草的提倡。”但是,促使章草复兴直接原因是民国初年汉晋简牍的出土。简牍的出土,使人们窥得汉代章草墨迹,正本清源地厘清了章草的原始笔法。民国章草书家正是利用时代赋予的条件,创造了风格多元的新一代章草格局。
沈曾植开风气之先,在原有章草的基础上将简牍、写经一并研习,形成了生拙老辣的风貌;王蘧常融冶汉碑、汉简、汉陶、汉帛书,上及周鼎彝,开前人未有之境,圆劲厚重,简约高古;王世镗致力汉碑,参以汉简,熔铸今草,朴茂野逸,奇肆古雅;罗复堪深入宋元,碑帖融一炉而治,古朴刚健,风骨峭劲等等,不一而足。民国时期,但凡擅书者,都能写章草,民国章草理论的研究也独树一帜,甚至有把章草字形作为文字改革的标准去推广的论述,章草兴盛可见一斑。民国章草是继汉魏、元明之后的又一高峰。民国多元的章草书风一直绵延当代,深入此中的书家对民国章草不断总结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开拓。
二、当代章草创作现状、弊病极其矫治
客观来说,当今中国书坛,章草创作仍属于少数人的行为。这是历史的必然性,在章草的传承过程中,不论是高峰期还是衰微期,章草的书写参与者始终没有大众化,这与书体本身有关。毕竟章草没有今草之流放来的潇洒些。但是当代章草的书写参与者已是历史以来的最大化,而且最近两年有越演愈烈之势。当代语境下的章草,在历代章草的基础上,拓化出诸多审美类型,取法范围是民国以来的最大化,原来相对陌生的领地,也在不断开掘,章草创作的格局变得愈发宽广。当下的章草书家所追寻的是视觉艺术、形式至上的展厅效应。其结合时代审美取向,在笔法、字法、章法、墨法上呈现出丰富、新颖、鲜活、灵动的流行色,在书展中入选、获奖,成为书坛的中坚。其中卓有成就的有陈硕、徐强、陈伟、孙立等。陈硕章草出自《平复帖》及西北简牍,杂以沈曾植、王蘧常用笔稳健,在稳健之中蕴寓奇崛、生辣、枯涩的意味,笔画粗细变化不大,燕尾也变为横画处理,结字更趋简洁,整体格调苍涩典雅;徐强临习《平复帖》《出师颂》等经典,借鉴赵孟頫、宋克之意,深入高二适、王蘧常,去取态度鲜明,故其书简静而古雅;陈伟立足帖学,将“二王”与章草融汇,以“二王”之清丽俊秀写章草的体势与意态,所以其书雅致古朴,灵气、逸气十足;孙立具有前卫意识,他的章草风格多变,或一味靠古,用做旧染色等手段使其书置于古帖中莫能辨出;或为气势逼人的大字章草,中锋线质,夸张的结体,随心所欲的章法,极具现代感,属于展厅章草的代表。
但是当代展厅章草在取得硕果的同时,也出现诸多问题。譬如章草的同质化、形式化、庸俗化。在展厅效应中,由于功利因素,“跟风”现象严重,往往一件作品获奖后,书家便群起而学之,造成书风同质化;当代书法追求展厅效果,书法逐渐脱离传统文化精神,向独立与纯粹的形式美转化,唯有字形,不见神采,造成作品形式化;书家一味创作,却不注重学问的积累,造成书法品质的庸俗化。如何矫治这一系列弊病,笔者认为可从三方面着手:
其一,取法多元。历代章草书家在取法上绝不雷同,章草大家沈曾植与王蘧常相比较而言,沈氏取北碑的方劲峭丽,王蘧常取篆隶的古朴凝重,所以不同。当代书家虽然也多元,但是所有人都去追寻那几种“元”,“多元”也就变成了“一元”。其实当代尚有诸多的领地有开掘意义,譬如大字章草,大有探索空间。民国以来的章草几乎都为小字,所以大字章草是个机遇。再如对简牍章草的取法远远不够,简牍系统原始而杂乱,需要进一步规范和提纯。
其二,深入传统。中国书法无不需要深入传统。李可染先生所谓:“用最大功力打进去,用最大勇气打出来。”“打进去”既是深入传统,以民国章草书家为例,他们都是以研究的手段,做学问的态度去深入传统的。王蘧常通过出土简牍梳理隶变过程及草体演进,厘清章草源流,由溯源而直面传统进行创作。当代书家漫无目的、冗杂而繁多的临帖,显然入古不能深刻,此不得不察。
其三,学问立基。黄庭坚论书曰:“学书要须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学问渊博故书艺深醇,民国章草书家都是学问家。沈曾植是西北地理专家、史学家;王蘧常为哲学家、史学家;余绍宋是法学家、史学家,等等不一而足。某种意义上,学问的高度决定了书法的高度。当代章草庸俗化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而学问的修炼是唯一根治这个问题的良药。
综上所述,历代章草的发展是当代章草创作的资源储备,民国章草书家的章草实践近距离地为我们提供借鉴意义,具有时代高度的章草大家,历代章草的书风流派,奠定了当今的多元格局。虽然,章草创作面临创作队伍的变动性、章草理论研究的滞后性、作品的同质性与庸俗性等问题,但这正意味着当代章草有巨大的发展空间。当代书家若能从观念上、实践中不断调整优化,经过积累,当代章草则无疑会在历史中占据重要地位和体现出无可替代的价值。
作者单位:山西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