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明一暗一世界--淮剧《小镇》舞台印象

王秀玲

一明一暗一世界
--淮剧《小镇》舞台印象

王秀玲

江苏省淮剧团精心打造的淮剧《小镇》获得第十五届中国文华大奖,成为19台地方戏参赛剧目中的佼佼者.该剧取材于马克.吐温的小说《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故事的架构和人物虽然还能看到原著的影子,但基本实现了中国化、地域化和戏曲化,把一个"生活和艺术想象的嫁接和融合,当代社会现象和精神世界的浓缩"(徐新华语)的历史悠久,传统深厚,民风淳朴的千年古镇呈现在观众的面前.

本剧的导演手法匠心独具,舞台灯光成为一个重要的艺术手段,它不但通过灯光营造不同的戏剧情境,而且还参与了叙事.例如本剧的核心段落冒领者曝光一场,台上人物繁多,人声嘈杂,但导演通过灯光的明暗,切割出不同的表演空间,追光打在朱文轩夫妇身上,突出了事件主角在这场闹剧中受到的心理冲击和本能反应.暗场处理群众,或定格,或变幻,体现了冒领事件发生后小镇人的情绪波动,他们是整个小镇的舆论环境,又是朱文轩的心理外化.如当朱老爹宣布第二个冒领者陈守言的名字时,朱文轩夫妇和小镇群众一脸错愕,嘴巴大张.这时光灭,追光打在朱文轩夫妇身上,灯光依次变幻绿、兰、红、黄等颜色,合唱声响起"汗奔,血涌,头晕,目矇",音乐变得急促和不安,朱文轩夫妇用卧鱼和半蹲的形体动作表达了说谎后见人矮三分的心理活动.群众则用暗场处理,大家手指陈守言定格在舞台上,体现了这一突如其来的事件给群众带来的震动和气愤.当朱老爹念出第四个冒领者朱传熙的名字时,小镇群众并没有围住朱传熙指责,而是团团围住朱文轩夫妇,好像已经洞悉事情的真相,大家指指点点,七嘴八舌,步步紧逼,无声斥责.但这并不是现实的情境,而是朱文轩夫妇的心理外化,两人发出这样的慨叹"耻笑,嘲弄,鄙弃,讥讽,煎熬,绝望,地陷,天崩,颤颤巍巍身难动,抖抖瑟瑟如转蓬,人生至此何如死,一步走错恨无穷",把二人犹如堕入到地狱一般的心境表露无遗.接着,灯光切为常光,舞台上的人物又回到现实世界,小镇人对朱文轩的冒领并不知情,人们对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敬重和热情,这也是朱文轩多么想重新回去的世界啊.舞台灯光的切割,把因贪念一起明暗两个世界的对比艺术地呈现出来,令人震撼和警醒.这种表现手法契合了导演所定位的具有象征意味的抒情心理剧,收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

本剧的主演陈明矿表演细腻,具有戏曲功法的深厚功底,把丰富而真实的心理体验与戏曲的表现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使得人物心理以戏曲的身段动作外化出来.例如朱小轩回家一场,薛小妹为救儿子,拨通了朱老爹的电话,朱文轩被迫走向电话,他一步一挪,步态踉跄,表情僵硬,嘴唇发抖,接过电话时,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的一声又虚又短的"喂",把人物说谎后的心虚胆颤漫画似的勾勒出来.还有冒领者曝光一场,陈明矿把朱文轩的心理层次非常清晰地表现了出来:从一开始准备上台的假做镇定,强露笑容;到公布第一个人不是自己时的猝不及防,目瞪口呆,张口结舌;到公布第二个冒领者时的汗奔血涌,头晕目矇,慌张惊恐,无措脸红;公布第三、第四个冒领者时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羞愧难当,生不如死;最后到朱老爹收起名单后的几近虚脱、瘫倒在地.陈明矿的表演都既生动夸张又不失分寸,既在生活情理之中又具有舞台呈现的艺术效果.除此之外,陈明矿对所饰演的人物的形象基调把握非常准确,朱文轩一出场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他为人师表,儒雅稳重,胸怀坦荡,荣辱不惊.冒领的念头产生后,陈明矿突出了人物的各种"虚",即心虚话虚胆虚脚虚眼光虚,使得人物具有了几分喜剧的效果,有时让人忍俊不禁.在冒领事件马上就要被人揭穿时,朱文轩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身形佝偻,垂头丧气,眼神呆滞,与初出场时的形象判若两人.最后,朱文轩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在众人面前主动坦白事情的真相,陈明矿把一个历经劫难后灵魂重生的老人塑造出来,他行动虽然迟缓但步履坚定,他体态苍老但如释重负.在唱腔上,陈明矿深得淮剧名家陈德林的真传,他的演唱根据人物性格发展的需要,"巧饰音句,动人于无形",让美妙的旋律始终沉浸在人物的情感状态里,溶化于表演之中.淮剧作为植根于苏北地区的一种地方剧种,唱腔质朴鲜活,字多腔少,节奏明快,唱即是说,娓娓道来,好像一位挚友在向你吐露心声.剧中的大段唱腔没有让人不耐和倦怠,反而成为全剧的高潮,观众在这里大多报以热烈的掌声.

唱词的优美和诗化是本剧又一个鲜明的特点.二字句式、三字句式、四字句式、七字句式、八字句式、十字句式的唱词,因整齐而有韵味,因错落而倍增风致.如冒领者曝光一场,朱老爹宣布了两个冒领者名字后,朱文轩夫妇唱出了"汗奔,血涌;头晕,目矇;慌张,惊恐;无措,脸红"的对偶句式,把他们当时突然知道谎言被戳穿的心理及生理反应惟妙惟肖地刻画出来.而回文的修辞结构则为本剧渲染出诗的意境,如"夜阑珊,人难静;人难静,难安宁;难安宁,湿露冷;湿露冷,绕阶行;绕阶行,心不定;心不定,战兢兢.犬吠阵阵肝胆颤,寒蛩声声似哀鸣;树动便疑是人影,枝摇暗鹊也心惊".这一段化用了马致远的《汉宫秋》第三折中的【梅花酒】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蛩;泣寒蛩,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两相对比,你会发现化用非常自然,不拘泥,不粘滞,显示了作者深厚的文学功底.

戏曲唱词既要具有文学性,还要合辙押韵,平仄得当.如朱文轩在冒领之路上有一段唱腔:恍惚惚飘乎乎怅然赴会,我浑浑沌沌 昏昏沉沉 一步三晃两步一退 不知道此时此刻该何为!平生第一次把心昧,平生第一次把心违;平生第一次把心累,平生第一次把心亏.把心昧,我彻夜辗转难入寐,把心违,我寝食难安锁愁眉.把心累,我心虚气短精神萎,把心亏,腰弯头缩颈低垂--行人目光我怕面对,乡邻含笑我更生卑.友人招呼怕应对,更难忘昨日电话,朱爹无语自生威.那目光好似看穿我心肺,那笑意好似把我肝胆窥.那招呼犹如戳我脊梁背,那沉默分明嘲笑我虚伪.朱文轩我何时尝过这滋味?哎呀恨不得立刻掉头把家回.这一段共有24句,句尾都押灰堆辙,非常整齐和谐,琅琅上口,有一种韵律美.句式却灵活多样,包括了八字句式、三字句式、十字句式,韵散相间,你丝毫看不出作者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的艰难,好像每一句都是自然流淌出来的,合人情入戏理,没有艰深晦涩,佶屈聱牙.唱词在合辙押韵的同时又明白如话,这也是编剧最让人叹服的地方.像这样的语言在剧中随处可见,如冒领事件在全民大会上曝光后,羞愧难当的杜傲初、陈守言不约而同来到朱文轩家中,三人各怀心事,坐下品茶,分别唱出了自己的心理话:眼前看似旧模样,心境怎堪比往常?从此往事成回想,从此他乡作故乡.从此四季无颜色,从此腹中无诗行.从此快乐成空想,从此此身为空囊.这几句看似平常,实际却痛彻心扉,把一个人做错事情,悔不当初,希望时光倒流的心情入木三分地描绘了出来.这几句寻常话、家常语唤起了观众的情感记忆,因为谁不曾有过做错事后悔的时候,正如朱老爹所唱:谁无有往事历历怕回想?谁无有痛悔默默胸中藏?谁不愿心无积郁坦荡荡?谁不愿尽卸块垒着轻装?……你可知,多少回我笑声朗、歌声扬 、语酣畅、声铿锵、重回无瑕少年时,醒来时方知一枕梦黄粱!这几句不仅是代角色立言,也说出了观众的心声,相似记忆和感同身受让观众对剧中的人物有了深深的同情和理解,剧中人物也就格外丰富和立体了起来.

总之,淮剧《小镇》编、导、演三位一体,在舞台呈现上不是简单的加法,而是乘法,三者互相补充,互相增色,浑然一体,在深刻的哲理反思的同时,展现出了淮剧的俗中见雅、刚柔相济的文化品格.它适应了现代观众的审美趣味和要求,从现场观众的热烈反映可以看出,该剧是淮剧在现代戏探索道路上推出的又一部好戏,将是一部"立得住,留得下"的精品力作.

本剧美中不足的是舞美设计.剧本内容虽然表现的是当下的现实生活,但它以近乎荒诞的方法解剖人性,其中蕴含的寓言意味使得本剧具有象征主义的色彩.演员的表演、导演的很多技法是表现主义的,但舞美的呈现完全是写实的,这使得该剧在表现内容和表现形式上有些脱节.同时舞台堆砌过多的布景道具,使整个舞台满而逼仄,特别是古塔前朱文轩向朱老爹认错一场戏,布景重叠,本剧具有重要象征意味的道具--大钟被挡住,江南水乡的布景也都被墙体遮住,演员的表演空间被严重挤占,未能有力地烘托出戏曲的主体--演员.本剧如果在舞美的设计上更简洁、写意一些,会使整剧的风格更为统一.

[本文为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戏曲评论高级研修班"成果]

王秀玲:内蒙古艺术学院

责任编辑:范干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