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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草

2017-02-08羊父

鹿鸣 2017年1期
关键词:庄稼地草儿庄稼

羊父

父亲一辈子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敌人;他最要好的朋友是草,最大的敌人也是草。

父亲和草交了六十多年的手,前六十年,他的优势明显,众草在父亲的欺压之下,一直胆战心惊地生长着。可是,父亲六十岁这一年,形势突然逆转,众草竟然越过父亲的身体,生长到了他头顶之上。父亲开始坐卧不安了,他访遍周边大大小小的草医,寻找治草的良方,至今无果。

其实,那些草是生长在父亲的屋顶上,离父亲的头皮还有数米之遥,根本影响不到他的生活。但父亲衰老之后,对草充满了恐惧,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草找我算账来了。父亲听到屋外的风吹草动,便会一夜无眠,有时,他会从梦中惊醒,霍然翻身坐起,手里拽着我娘的一撮头发。

父亲这辈子与草有仇。拔草、锄草,甚至用化学的办法,把那些生长在庄稼身边的杂草铲除是他这辈子最主要的生活。父亲一年四季都潜伏在庄稼地里,春天是麦地,夏天是玉米地,秋天是豆地,冬天是坟地。每个季节的草,都脱离不了父亲的掌心。甚至,父亲还习惯于以拔草的方式来宣泄心情。比如,家有喜事发生,父亲便以拔草的方式庆祝;有坏事发生,父亲便借着拔草来消愁。有一年,他和我娘因为一块地的未来发生争执,他一头钻进望不见边际的玉米地里,牛都拉不出来。总之,生长在我家地里的草,算是倒了大霉。

父亲不能不和草结仇呀。五亩地六口人,要吃饭要穿衣,说得远一点儿,还得繁衍发展、种族延续呀。所以不能不和草较劲。当别的人家建起了楼房,别人家的儿子娶了媳妇,父亲和草的仇又深了几分。其实,别人家的好生活,多半是在城里打工讨来的,与种地拔草没有多大关系。可是父亲打不了工,他只要坐上汽车,便会吐得翻江倒海;只要一迈进城市,腿脚便发软,像一棵离开稻田的秧苗。另外,父亲还看不了别人的眼色,他在庄稼地里当家作主惯了,哪能受得了别人的指挥?说白了,父亲只是一个种地的料,没有本事和人打交道,便从人群里退身而出,和草交起了手。

父亲是一个拔草高手。那些披着庄稼外衣,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稗草;那些和庄稼亲吻搂抱着生长,貌似关系亲密的缠草,父亲都有解决它们的办法。父亲使用的工具不是锄头、镰刀,而是手。父亲的手指粗大但却灵巧无比,在拔草上的技艺不亚于女人绣花;父亲的手又无坚不摧,对付那些披针、举刺的植物,也完全不在话下。比如,那些人见人畏的荆棘,如铲除它们的地面部分,来年残留在地下的根系便能滋生出一个庞大种群。父亲对付它们的工具就是手。父亲的手上有刀,再顽劣的植物遇到它也会闻风丧胆;父亲的手上有药,任何草碰到这双手,便从此家族败落,一蹶不振。

父亲不仅拔自家地里的草,也拔别人家地里的草,比如说,自己家的活干完了,有人递给他一支烟,请他到隔壁的庄稼地聊天,他便钻进别人家的地里,帮人家拔起草来。有时,他赶集买烟叶或买豆种,见到路边有几丛蒿草已高过人头,他当然容不得一棵草如此嚣张,便一头扎进地里,半天不见身影,到了吃饭时辰,他背着一筐蒿草回了家。总之,任何草遇到了父亲,只能悲叹命运不济了。

父亲的存在,让我家地里的草儿伤心欲绝,它们想方设法躲着父亲生长。但父亲知道它们藏身何处,又会在什么季节出现。到了这些草萌发的季节,父亲便早早地蹲在它们的面前。

?“你总算来了呀,我还以为你搬走了。”

就像对待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待这些好草长的有模有样了,父亲再将它们从地球上拔除。这哪里是拔草,这是明摆着欺负草呀。

父亲有拔草的特异本领,也曾给他的命运带来转机。村里有个能人叫李板凳,在城市新区打拼下一块天地,承包管理高铁站边的一块绿地。可是那块地里土生土长的植物,根本不买高铁站的账,更不买李板凳的账,没要几个月便将人造草坪攻陷,恢复了最初的生态。李板凳雇了十位工人管草,一个月光工资就要开支二三万,结果还是没有管住草。后来,李板凳就派人找到了我父亲。

父亲说:“别的事情我干不了,但拔草这活我在行,找我算找对人了。”

父亲打好了包袱,带足了四季换洗衣服,临走前,蹲在庄稼地里抽了半个多小时的烟,又绕着村庄转几圈,将上百棵树摸了个遍,一副从此不归的样子。父亲不能坐车,便沿着国道朝城里跑,离村已有十里,他又折返回来,为的是给我娘交待一句话:地里的红薯被啃了,八成是野猪下了山,你下地干活要留个心眼。五天之后,我娘下地摘绿豆,果然看到庄稼地里有异动,那必是野猪无疑了。母亲从村里喊来上百口人,大家各执器械,以铁桶阵法围攻野猪。领头的一声令下,万棍齐发,接着大家便把我父亲给抬了出来。

原来,父亲在城里呆两天便跑了回来,人到村外,见到地里有新草萌出,便钻进去拔起草来。

父亲说:“说好了请我去拔草的,可让我拔的却是草坪里的豆苗。”父亲搞不明白,怎么庄稼在城里就成了草,应该拔除;而草在城里却成了庄稼,需要保护。父亲过了两天精神分裂的生活,他吃了一顿饱饭之后,痛痛快快地将一块草坪给拔了毛,便背着包裹跑回了家。

对父亲而言,草就是草,庄稼就是庄稼,哪能因为换了个地方,草就不是草了呢?村里的李家具,读书有了出息,在大学当教授,可他不还是叫“家具”吗?听人喊他一声“家具”,还激动得两眼直掉泪珠子呢。

父亲将草分为两种,一种是好草,另外一种是坏草。好草虽然与庄稼争宠,但脾气稳定,且能吃能用;坏草则与庄稼为敌,与人不善,貌似百无一用。父亲对好草与坏草的态度迥异,遇到好草时会手下留情,故意留下一些幼苗,以给它们出头成长之日;但遇到坏草,一定会斩尽杀绝。

最初,来到父亲房顶上的草,是一些好草。高的有灰灰菜、低的有马兰菜,喜阳的有红苋菜、喜阴的有野芹菜,都是以“菜”为名的草。先是几棵,试探着在房顶上扎下根,立下身,铺展开一片天地。父亲见它们势单力薄,便没有放在心上。待它们长得茎叶茁壮、羽翼丰满了,父亲便呼来邻村的一位老友来喝酒。父亲吹着口哨爬上屋顶,将那些草连根拔了下来,草根扔给了牲口,茎叶被揉成了几盘下酒菜。

这些好草在父亲的头顶上生长了两三年后,繁衍成一个小有规模的群落。这时,有人催父亲该管一管这些草了,因为有草生长在头顶毕竟不是一件好事。村里有不少人家,原本日子过得四平八稳的,可是突然房顶上长了草,家境就不明不白地败落下来。比如,李树桩一家靠磨麻油、酿米酒发家,生意发达时,登门买麻油和米酒的人绕着村庄排成两条龙。可有一年,麻油和酿酒作坊上突然长满了草,怎么扑都扑不灭,到了冬天,那些在屋顶上的草,引来了一场大火,李树桩就落了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父亲慌忙爬上了屋顶。这时,他攀梯子上房的身手已经大不如前,他那双令草闻风丧胆的手,也失去了往日的威力,竟然连一棵完整的草都没能拔下来。原来,父亲刚对一棵草下手,整个屋子都跟着晃动了起来。更让父亲不安的是,他在屋顶那块草原中,看到了一群坏草,领头的是蓬蒿、苍耳、飞机草等,光听草的名字,就知道那是一支阵容庞大的队伍。好草与坏草,在父亲的头顶史无前例地走到一起,它们手牵手、肩并肩、根连根,结成攻守同盟,牢牢地把整个屋顶搂抱在怀中。父亲动用了生石灰和除草剂,但灭了地上部分,地下的新芽便以泉涌之势不断萌出,看来,除了更换屋顶,别无他法了。

草是从哪里来的呢?

也许是借助风之力、鸟之腹来到父亲的屋顶,认定这方水土可以安身立命,便打定主意盘踞下来,可是我家的屋顶与别人家的相似,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值得风儿眷顾,鸟儿贪恋。也许是草儿对父亲进行了跟踪,它们伪装成泥土、灰尘,藏在父亲的头发、皱纹、口袋或者鞋窝里,跟着父亲回了家。就像村里的李柴禾,他在先人集聚的“老孤堆”开了块荒地,当年,地里的“小鬼针”便粘着他衣服、牛的毛发,跟着李柴禾回了家;次年,“小鬼针”便严严实实地长在他家屋顶上。李柴禾想尽办法灭掉了一茬,可来年的新草越发茂盛,后来换了房顶、搬了家,还是无济于事。李柴禾一病不起后,“小鬼针”们才回归原位。

父亲说,草早已对他进行了跟踪。父亲每年从鞋底上铲下的泥土,从衣服上抖落的尘土,足有一斗之多,这些尘土被我娘扫进了粪堆里,那座粪堆永远绿意浓浓,生机无限。父亲遗忘在庄稼地里的一只解放鞋,一场暴雨过去,众草竟然济济一堂,比生长在大地里还要茂盛。最近的一次,父亲得了中耳炎,医生竟然从他的耳朵里,掏出几根纤细嫩白的油菜苗。

父亲还说,草早已对他的身体进行试探。父亲年轻时,庄稼地是全村最干净的,要想找到一棵像模像样的草,比大海捞针还要难;现在父亲的庄稼地逐渐恢复生物多样性,田垅间的野草逐渐向地里搬迁,一些多年不见的野草也奇迹般复现。父亲居住的院子原本是寸草不生,草儿躲在数十米开外,垂涎他的领地但又不敢靠近半步;就是父亲经常要走的路,草儿也忍气吞声地趴在路面,不敢担头看他一眼。现在众草逐渐朝父亲的院子围拢,正伺机起势攻战。草还明目张胆地试探起了父亲的身体。那天,父亲在地头发现一只呼呼大睡的刺猬,他脱了衣服去包刺猬,一株野草悄然伸出藤蔓缠住了父亲的脚。父亲竟然像一面土墙轰然倒地,跌破了脸。

很显然,父亲的身体在走下坡路,他衰老的速度远快于草儿生长的速度。这一点,父亲知道,草更清楚。也许,这就是父亲屋顶突然长草的原因吧。

父亲放松了对庄稼地里野草的管控,集中精力清除屋顶上的杂草。他将我从城里召回,又宴请了近房的几位亲戚,准备更换水泥屋顶,不给草儿留下立锥之地。万事齐备,正欲翻建时,父亲接到了远方的电话:他居住在省城的姐姐突然病重。父亲解散临时组建灭草的队伍,带着我娘一头扎进了省城。

父亲的姐姐已久病多年。数年前,医院宣布无药可医,姐姐便回到家中,开始了漫长的自我治疗。姐姐治疗自己的方法就是吃草,主要吃两种草,一种用来养命的草和一种用来治病的草。

用来养命的草。一部分来自阳台和楼顶,春韭、夏芹、秋白菜、冬萝卜,林林总总。这些草经过多年的人工培育,变得味道甘美、体态臃肿,失去草的原始形状和滋味,正离草越来越远。还有一些草,来自附近的公园与河堤,有枸杞、蒿芽、马兰菜、酢浆草等等,数不胜数。这些草生活在原始生态中,保持着原始的基因,算是草中的野味。吃草的方法也很简单,凉拌、轻烫、热炒,保持草的原始滋味。姐姐的餐桌,一年四季春意盎然,草色诱人。

而用来治病的草,多为父亲眼里的坏草,比如,茎叶破损便会流毒伤人的泽漆,牛羊误食后会中毒的“人不沾”。这些草大多被人驱逐到了荒郊野外,平时难得一见。但父亲了解它们的习性,知道它们在野外隐藏的位置。父亲一路辗转找到它们,亲切得如见亲人。父亲想不到,这些被自己厌恶了半辈子的草,竟然是姐姐的救命恩人。

在省城生活的一个多月,父亲几乎把城里的草地寻访了一遍。这天晚上,父亲的手脚突然奇痒难耐,用盐开水泡洗都无济于事。这时,我娘想起了一个办法,她将父亲领进两个小区中间的一块荒草地,两人借着月光,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草拔了个干净。过足了拔草的瘾之后,父亲痒症便不治而愈。

父亲回到了村庄时,他的领地已被野草攻陷,门窗被蒿草封闭,院子里已无立足之地。父亲的老友背来药桶前来喷草。父亲上前阻止:“这本来就是它们的地盘,能容我住几十年已经很不错了。”在父亲的庄稼地里,野草与庄稼激战正酣。我娘扛起锄头、拿起镰刀,打算和草拼一场。人到地头被父亲给拦住了。父亲说:“我们也不缺那点儿粮食,都委屈草那么多年了,该让它们好好生长了。”

而那些生长在屋顶上的草,经过一个夏天的纵情狂欢,已经呈现出萎靡之势,高草已经低垂下头颅,低草已跌倒在屋檐的边缘,连草根下的青苔都疲惫、倦怠,有了困意。它们见到父亲的归来,突然抖擞精神,借助秋风,哗哗作响,像是与父亲宣战。父亲对草抱了抱拳,弯了弯腰,算是向草道歉、认错,与草握手言和。

仲秋刚过,姐姐的噩耗便从远方传来。父亲老泪纵横地站在草中间,他望着头顶上渐渐衰落的秋草,喃喃低语:“人原本就是一季子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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