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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佛

2017-02-08刘会军

鹿鸣 2017年1期
关键词:刻石布条刻刀

刘会军

我叫刘大壮,可我一点儿也不壮,哦,我属于不胖不瘦那种,你说这名字是不是不贴切。村里人叫我刘碎嘴,他们觉得我太啰嗦,我觉得他们就会瞎胡闹。我应该算是个严谨的人,一些事情,三言两语怎么能说得清呢,说不清就难免需要唠叨两句,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吧。哦,我把这些话解释给村里人,他们说,我是明事理的刘碎嘴。

我是个石匠,我的手艺方圆百里没人比得过,虽然这方圆百里就我一个,但我也是极有自信的。我的手艺,侍弄的不是人。我是专刻石佛的大师,大的,小的,高的,矮的,我都刻,我也只刻石佛。我师父在的时候,他眼睛花着呢,就像蒙了一层雾,灰色的瞳仁,师傅就用这瞳仁看石头,然后狠狠说,搬,就这块。师傅说什么话都像吵架,我十二岁进他的门,给他老人家搬了四年的石头,才得了他的传承。师傅刻石佛时候表情狰狞,刻刀狠狠砸下去,简直要吃人,但他手艺好,雕出来的佛爷惟妙惟肖,活了一般。每次雕完,师傅喊:娃子,把这玩意给主家送去!声音如雷,吵架似的。

十六岁那年,师傅问我:娃子说说,啥叫刻石佛。我说:师傅的手艺就是把佛爷,从石头里救出来。师傅灰瞳仁瞪了我一眼,又跟吵架似的说“救出来!让你们这种人给他磕头。”师傅说啥都像吵架,我也不知道他满不满意,转天,师傅叫我给他磕头,我便得了他的传承。

我们这个村,偏。路都是踩出来的。不光是人,狗也踩,羊也踩,牛也踩,听长辈说,佛爷也来村里转转,保佑我们,那佛爷也踩过这路。

马老太太七十八,一辈子没嫁过人。她人真好,我小时候,爬她桃树偷桃吃,她从不告诉我家长辈。马老太太吃素,吃半辈子素,手里总挂着一串佛珠。听人说,老太太生过一场大病,险些丢了命,她不去瞧医生,她拜佛,后来是师傅在她昏迷后,送她去了医院。老太太病好了,眼睛就坏了,看东西模糊,重影。

师傅走的时候,马老太太也去了灵堂。马老太太那天没拿佛珠,我看的真切,这是个稀罕事。马老太太的佛珠从不离手,磨得古香古色,是个好东西。

前段日子,马老太喊我给他刻一尊佛爷,刻好了多给我钱。这也是个稀罕事,马老太太从不喊我和师傅给她刻佛爷。马老太太吃斋念佛一辈子,但家里却一尊佛爷像都没有。这次真是奇怪了。马老太太说,刻佛爷,得在她家里刻,就冲着桃的面子,我也得答应不是,我背着石料,去了她家。

老太太院子不大,但很有意思,院子是长方形的,不够宽,但有长度。老太太用砖头把这直通通的院子堵得七拐八绕,行不了两步就是个弯,堂屋面前种了棵银杏,很是茁壮,我抬头多看了两眼,银杏树很高,树冠那系着一丝布条,依稀看出是红色,破破烂烂的。

老太太进屋给我倒了碗水,递给我说,喝了再刻。然后抱了蒲团出来放在银杏树下,坐着数她那串古香古色的念珠。不再招呼我了。

我不在意,冲着桃的面子,我也不能在意,我把一切置办妥当,开始从石头里救佛爷。

师傅的刻刀狠,一刀下去剜下大块石料,我学不来,我慢慢来,这跟讲故事似的,急不得。我是明事理的刘碎嘴。

救佛爷不是一朝一夕的,是个细活。将近傍晚,村里人把家里的鸡都赶得入笼了,我也停了刀,师傅说,太阳下山就不动刀。我听话,我也不问为啥。

马老太太也在银杏树下坐了一天,我走的时候,老太太递给我一沓钱,说:明天不用来了,你拿刀一点儿不像你师父。我心里直扑腾,这怎么话说的,是我刻的不好,老太太嫌弃?我瞄了一眼佛爷,他还在石头里困着,就露出半拉脸。说明我这活儿还没干完,现在就嫌弃我做得不好?我是个明事理的刘碎嘴,现在不是桃的面子能解决的事了,这是我师傅的声誉,所以我得问个仔细。

“大娘,您看,逗我玩呢不是。我这手艺跟我师傅他老人家比不了,可我也得了他传承,不能说十分像,起码也有个七分神采。您要是不满意,您提,您现在让我直接回家,我就算答应,我师傅他老人家也得埋怨我没照顾好主家,这就罪过了。”

马老太太笑,皱纹都摊开了,她捻了捻佛珠,说:“这脾气像你师傅。我让你回去,并不是说你手艺差,而是,终究不是你师父呀。”

这话说的,我眉头拧得跟麻花似的,听得糊里糊涂,我终究不是我师傅,这怎么个意思?

马老太太说,“今儿个天晚,你明儿来,别带刻刀了,搬把梯子,用得着。”

我不明白,但我听话,我不问为啥。

“得嘞,听您的。”我迷迷糊糊,这活干的,纳闷。

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今天的事,就想起师傅,马老太太说我拿刀不像我师傅,可不是嘛,我师傅下刀多神呐!我没得传承时候,净看着师傅刻,师傅凶神恶煞看着石头,把刻刀当锤子似的使,砸的石头直吐火星子。

师傅把佛爷救出来,就不再看他们一眼,转身摆手招呼我,“把这玩意挪走!”又跟吵架似的。

想得深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睡过去,梦见师傅,掂着刻刀,凶神恶煞打量佛爷的样子。

第二天一觉睡到九点,醒来就琢磨,坏了。今天还得去马老太太家赶工,也顾不得早饭,起身拔腿就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进屋搬了竹梯子。马老太太说有用。

扛着梯子没几分钟就到了这可有意思的院子,七绕八绕拐进堂屋门口,把椅子搭在了银杏树上,马老太太正好从屋里出来,看见我就笑,“你这梯子搭的也真是地方,你现在,上树,把树上红布条解下来。”

我嘀咕,可我不问,顺着梯子往上爬,马老太太又喊我,“轻点解,时间长了,不经大劲儿。”

我手巧,要不然干不了救佛爷的买卖。三两下给她解了下来,马老太太拿了布条,又坐在银杏树下的蒲团上,把布条摊在腿上,招呼我,“你来看看,这字勉强能认。”我往前凑了凑,布条的红差不多都褪了,现在有些发白,布条摊开后能看出上面有字,认得出的是两个姓,姜,马。

我指着问:“姜?我师傅?”也不怪我这么问,我们村姜姓很少,我师傅算是独一个。别无他家了。

马老太太又笑:“娃儿聪明得紧,是你师傅。”

我指着布条:“上面写了啥?”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老太太笑得更欢。“你师父不知道从哪听来这两句,他也就知道这两句。”

我心里突然明镜似的,我师傅和马老太太肯定不止同村人这么简单的关系!

我叫刘碎嘴,我喜欢说给别人听故事,但我更喜欢听别人给我讲点儿能说的故事。

不等我催,马老太太自顾自讲了起来,“我和你师父年轻时就认识,你师父是外来户,逃难来的,有点儿石匠的手艺。那时候你师父可是真正的石匠,他刻狮子,刻版画,刻门卫,就不刻石佛。”

我听了大奇!如果那个是我的师傅,那这之间一定有点儿故事,但我不说话,我叫刘碎嘴,我讲故事不喜欢别人打岔,我可是很明事理,所以我听故事也不打岔。

老太太看看我,奇怪地问,“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

我挑了挑眉毛,这上哪说理去。

我问,“为什么?”

老太太用手捋着布条说“你师父那时候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我那时候也年轻,后来就慢慢好上了。他对我也算百依百顺,可有一点儿,他不喜欢我拜佛,他总说命是自己的,谁也决定不了。你师父真倔!”马老太太说到这,微微有些生气。说完她用干枯的手摸银杏树干,银杏树干很水灵,光滑着呢。马老太太又笑,拿手指戳我,“这银杏还是我和你师父亲手种的呢,布条也是那时候系上的。”我听得心里痒痒的,师傅那个说话像吵架似的人也有这么巧的心思。

“说到我拜佛,他那时候虽然反对,但还能容忍。后来,我得了一场大病,我爸妈说,求求菩萨,就好了。他很生气,跑到我家,要送我去医院。我爸妈把他赶了出去,后来我就病的迷糊了。听我妈说,是他跑到我家,疯了似的要把我往医院拉,爸妈瞧着我当时的样子,也就半推半就了。”

“再后来我病好,眼睛就落了根了,你师父说菩萨护不了我。劝我别信这些了,我不听,信了半辈子,哪能说不信就不信呢。你师父也绝情,他就不再与我说话了。”

马老太太讲得平缓,我听得目瞪口呆。我没想到师傅竟然还有这些故事!“那我师父为什么后来只刻石佛呢?”

马老太太皱了皱眉,她总算皱了眉,说“你师父就是头驴!他犟啊!”

我心里有些不满,可我不能说,马老太太是差点儿成为师母的人,现在不冲桃的面子,我也不能对她抗议了。

“那天,你师父找到我说,我以后只刻石佛,我要你们跪的佛,都是我拿捏的,我要这佛什么样,它就得什么样!”马老太太一脸怀念。

我也偷偷琢磨,师傅这话说得大气。后来想想,师傅这话还真挺实在。我这村子偏呀,村里有石匠,谁去外面找?可不全村拜的都是师傅拿捏的佛嘛!马老太太从来不让师傅给她刻石佛,我现在才知道,不是马老太太不请,是师傅不肯!

“你师父走的时候,我去灵堂送他,那天我没带佛珠,我要带了,怕你师傅死了都跟我怄气。”

我摸了摸鼻子,想说点什么,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刘碎嘴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马老太太说完就收了布条,说,“我喊你来刻佛像,就是想看看你师父,不一定什么时候我也就随他去了,可你终究不是你师傅。”马老太太一脸遗憾,我又摸了摸鼻子,感到一丝尴尬。

马老太太讲完了故事,就催我走了。她说,看见我就想起我师傅,来气!

我听了故事,也觉得师傅不对,为了赌气,就刻石佛,就一辈子让我没有师母,我看看马老太太,尴尬。

我叫刘大壮,村里人叫我刘碎嘴。我听了马老太太的故事,就不得不讲给你们听,我憋得慌。我叫刘碎嘴,不叫刘名嘴,我的故事没头没尾,但所有的故事何必非得要问个来龙去脉呢。故事嘛,都那么回事。

这故事的后来,哦,这故事我得结个尾。那天回家,我就去给师傅擦牌位,师傅的刻刀就放在牌位那,我掂了掂,比一般刻刀都要沉,不枉师傅拿它当锤子使,下意识照着师傅的样子挥两下,仿佛又看见他凶神恶煞地盯着佛爷,恨恨地说,“我要这佛什么样,他就得什么样!”

马老太太不好意思说,我得替她说一句,我师傅真是个大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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