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的“隐”与“仕”
2017-02-08戴筱筱
戴筱筱
孟浩然的“隐”与“仕”
戴筱筱
隐逸情怀与仕进之心是孟浩然诗歌的双重旋律,本文根据孟诗中两种思想的交错映现来分析孟浩然在不同人生阶段关于“隐”和“仕”的心态历程。
孟浩然 隐居 仕进
自古以来,出世入世之矛盾是许多文人绕不开的一道坎儿,孟浩然作为盛唐求仕群体的一员,也曾花了大半辈子在出入之间犹疑沉浮,但终其一生,仕途困塞无路,最后失意而隐。仕途的不顺在孟浩然许多诗作的背后蒙上一抹灰暗,但同时,他也试图努力走出阴影,寄情山水田园,重构新生。
孟浩然早年身怀“鸿鹄志”,与其弟“少予学书剑”,后又同好友张子容共隐于鹿门山,此间的诗歌就已表露出他欣享于自然无羁的隐逸生活。兴起时倏然探访幽林深山,忆起庞德公采药不返的气节,不禁感叹“隐迹今尚存,高风邈已远”,有对此等高洁志趣在现世上鲜有得见的唏嘘,也有对其真切的企慕之情,在这里,孟浩然似乎已为自己将来践行隐士风骨的命运写下了伏笔。再来看《夜归鹿门山》,一个“亦”字将自己归鹿门山同归家作比,而颈联的“鹿门月照开烟树”更有一种自然灵性的解放,月光使沉沉暮霭下树木的姿态展现出来,打开了树的灵性,正如隐逸的生活敞开了孟浩然的胸怀。但此时疑问来了,孟浩然已经过着隐居的生活,为何诗中又几番暗露对隐士的向往?实际上,此“隐”非彼“隐”,这时的隐居只是为今后的入仕而蓄势,没有达到真正精神上的洒脱。从《洗然弟竹亭》可以明显感受到他当时的热血壮志,他坚信蛰伏数年后终能决起而飞。因此,在他隐逸生活的背后流动着一腔澎湃汹涌的仕进激情。
然而事情的发展没能让他遂愿,待到而立之年,依旧不被问津。岁月蹉跎,时不我待,求仕之心也愈发急迫,他早期为自己规划的理想化道路——隐居为文、继而扬名得荐、最终报效家国已然行不通,好友张子容也已登进士第后赴京离去,孟浩然不禁发出“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的惆怅。在一次大病过后,他意识到岁月无情催人老,不应再这般翘首期盼机会的垂青,于是转而主动赴京应举,此时已是四十不惑。但事与愿违,应试落第的打击、前途渺茫的忧惧、无人相助的凄苦促使他挣扎在“隐”与“仕”的边缘,这种矛盾心理的演变在诗中清晰可见。“欲随平子去,犹未献甘泉”,起初仍踟蹰不决,到初冬时归隐之心愈加显露,“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这一“应”字分明道出了怀才不遇的愤懑和无奈归家的失落。“还掩故园扉”,再掩憔悴容,孤心向诗书,此生不问世,大概就是他在失意时预见的落寞余生。但在新丰离别诸友后,孟浩然的心态发生了巨大转折,他回顾“遑遑三十载”的生活,毅然做出“拂衣从此去,高步蹑华嵩”的决定。
自此以后,孟浩然的诗歌创作进入高峰期,此时的诗歌较原先来说,首先壮志已消,仕进之心不复可见,但隐有怨艾,也时见其兀傲之气。其次,山水田园诗骤多,且诗风转淡,有时几乎“淡到看不见诗了”[1]30。
在吴越寻山访水的日子里,他描摹了许多清丽风景,此间的创作以纪游诗和山水诗为主。“澄明爱水物,临泛何容与”,怡然舟泛清溪上,坐看浣纱垂钓者,好一副恬淡自得之景。“卧闻渔浦口,桡声暗相拨”、“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高高翠微里,遥见石桥横”等舟行跋涉的描写,以和缓平淡的口吻将引领遥望美景时的欣喜娓娓道来。可见此时的山水风光暂时掩盖了理想幻灭的悲愤,但长时间的羁旅行游终究会唤起忆乡怀友的愁思,也必将引发命途多舛的怨叹。在夜宿建德时,“山暝闻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猿啸之哀、水流之疾、风声之厉交杂于耳畔,愈发凸显处境的孤寂索寞,使失意之感重而激荡起来。
然而此类写愁之诗也并非一味地消沉,孟浩然在诗中以其特有的笔法慰藉自我。以《宿建德江》为例:“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先述说客居异乡的场景,直接点“愁”,接着勾勒低沉的远空带来的压抑和沉闷感,这时对愁思的渲染又戛然而止,转而写与江中月影亲近相伴。如果说羁旅的惆怅、仕途的失意都蕴含在这浓重的愁思中,那么月影的出现就是他为了摆脱这层阴霾而上下求索后寻得的慰藉。他要化开这团夹杂着新伤旧怨的愁,将它延展于无穷的时空,尽管到头来只能是化开、化淡,却也并非化解。诗的前几句像是在一个空杯子里滴下一滴墨、一滴愁,最后一句像是加入一杯清水把这滴愁冲淡,稀释到你看不见了,但尝一口还是苦的。这里的“江清月近人”使孤月与孤人作伴,是诗人为宽解自我、冲淡愁苦所做的努力,但两孤相对,淡淡愁绪依旧挥散不去。又如“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海水冲刷愁思,将愁化入海水里任其远去;“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墟”,把愁推向窗外,稀释在月光和空气里,以无穷的时间、空间冲淡此愁此怨。因此,虽与仕途决绝,但坎坷身世已经为其人生烙上无法磨灭的印记,无论如何也难以脱开这层愁苦。
由这一方面,或许可以解释为何孟浩然后期的诗歌里时有对仕途坎坷的怨叹,但却没有再为仕进做出更大的努力。开元二十三年时,韩朝宗曾与其有期,欲荐于朝廷,但孟浩然与友人饮宴甚欢,叱曰:“业已饮,遑恤他!”襄州刺史的举荐想必是一个莫大的机遇,也正合于早年规划的入仕道路,但此时的他对出处之事已然不以为意。同样,在开元二十五年时,孟浩然被时为荆州长史的张九龄招为从事,但不久后便辞返故乡,真正“诀”绝于功名利禄,过起袖手看俗世,一肩担闲愁的生活。实际上,他此时的仕进之心已经黯淡,他无心也无力再沉浮于出处之间,过去的时光也好、机遇也罢,都是掌中的流沙,被那求仕急切的心抓得愈紧,便失得愈快,倒不如松开手掌,任其飞扬。
陈贻焮先生认为孟浩然“生活虽似出世,精神是入世的”[2],刘开扬先生则明确指出孟浩然是个“假隐士”,“隐居不过是他暂时慰藉自己的一种方法”[3]。诚然,孟浩然确实“身在江湖,心存魏阙”,但我以为前期可谓“假隐”,到后期屡屡失意而隐,虽非本愿,却已与仕途挥别,若仅以其诗中的怨叹作为依据不足以证明诗人仍有求仕之心,毕竟坎坷的身世催生出萦于心间、难以挥去的愁苦,他也曾努力冲淡此愁此怨,但诗中仍难免时有失意,相比之下实际不顾仕进机遇的行为显得更具说服力。因此,越到后期,他的精神越是接近出世,在一定程度上也可看作是“真隐”,也只有“真隐”的心态,才能创作出那些素淡得似谈话般的山水田园诗。
以闻一多先生的话来说,隐居在孟浩然那里“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事实”[1]27,他曾在时代的风气下追求“终南捷径”,失败后不得不归隐故里,他企慕庞德公、陶潜的隐士气节,最后以超然的隐逸姿态接续古之遗风。我想补充的是,他早期就暗露对隐居生活的向往,但受儒家传统思想的熏陶,也以求仕报国为人生理想,在经历坎坷世事的打磨后,隐逸情怀终穿透浮生的尘杂回归心间。好似山人下凡在人间绕了一圈之后重而回到起点,但此时浮躁褪去,心境澄明,离超脱更进一步。
总的来说,孟浩然的一生多数时间在“隐”与“仕”之间沉浮犹疑,早期有隐逸之心,但更热衷于仕进,晚期渐近于出世,终归于淡泊洒脱。
注释
[1]闻一多.唐诗杂论[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
[2]陈贻焮.谈孟浩然的“隐逸”[J].文学遗产,1954.
[3]刘开扬.唐诗论文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陈铁民(选注).王维孟浩然诗选[M],中华书局,2005.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