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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法学者看《西厢记》的喜与悲

2017-02-08

文学教育 2017年20期
关键词:西厢记喜剧古典

杨 欣

中法学者看《西厢记》的喜与悲

杨 欣

《西厢记》是中国古典戏曲文学中的瑰宝,有“天下夺魁”、“古戏之首”的美誉,不论明清时期,还是现当代学者都从诸多角度对它进行了研究。从19世纪以来,《西厢记》便作为中国戏曲文学的代表,最早由汉学家儒莲(Stanislas Julien)翻译为法文,随后被译介为多种文字,享誉世界。从各个法文译本和研究来看,法国学者大都将《西厢记》定位为喜剧,与国内学界的主流观点相一致。但中国学者也有不同的观点和阐述。透过法国学界对《西厢记》及中国喜剧的认识,再看中国学界的研究,比较二者研究的相似与不同,并探讨其中的内在原因。

《西厢记》在法国 喜剧 悲剧 中国古典戏曲

《西厢记》作为中国古典戏曲文学的代表,以优美的文辞、生动的故事情节和丰富的人物形象被称为“天下夺魁”、“古戏之首”,具有十分重要的艺术价值。问世几百年来,受到文人的重视和读者观众的喜爱。不仅如此,《西厢记》在国外更是广受关注。在欧洲,《西厢记》由法国学者最早译介,并在法国学界具有较大的影响和较高的评价。

在译介《西厢记》时,法国学者均将其定位为喜剧。法国汉学家巴赞(Antoine Bazin)在《中国戏剧选》中提及《西厢记》,并称其为“喜剧”;他在《元朝的时代》(Le siècle des Yuên)中进一步介绍了这部作品:“《西厢记》是一部优美的作品,是中国抒情诗歌的代表作。”[1]“从来没有一部作品在中国取得如此真实和辉煌的成功。它的美在于优雅的语言、生动的对话及和谐的诗韵,后者是所有评论皆承认的。”[2]儒莲(Stanislas Julien)在其所作《平山冷燕》(Les deux jeunes filles lettrées)译文前言中提及,他翻译的《西厢记》为十六折喜剧,是中国戏剧的杰作。“这部优美作品高贵、感人的抒情咏叹,时而表达了忧郁的怨叹,时而表达了热烈的情感,贯穿着诗歌的美感,在中国享有盛誉,是五百年来最受人喜爱的浪漫词曲。”[3]瑞士汉学家Franois TURRETTINI在儒莲的日内瓦译本序中,也很自然地将《西厢记》定位为“十六折喜剧”。莫朗(Soulié de Morant)在《中国文学评论》(Essai sur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1924)中认为《西厢记》是一部“风格高雅、富有诗意,感情表达细腻,但情节过于简单”的著名“喜剧”,并翻译了一折译文。

由此看出,法国汉学家在译介《西厢记》时均将其定位为喜剧(comédie),或者在正剧或戏剧(drame)之后,进一步定位为喜剧,这与中国学界的观点基本一致。但中国学者存在不同的观点和声音。对于《西厢记》的看法,中法学者有哪些相同与不同呢?这些异同有哪些内在的原因?哪些值得我们思考和借鉴呢?

不少中国现当代学者分析《西厢记》时,参考外国戏剧理论,将《西厢记》划定为喜剧,并对其喜剧效果进行分析。例如王季思先生于1982年主编了《中国十大古典悲剧集》和《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并就中国古典悲剧、喜剧作了系统的理论分析,其中就包括王实甫的《西厢记》。另外,也有学者持相反的观点,认为《西厢记》虽然情节诙谐幽默,但其中的悲剧成分也十分明显。例如,《论〈西厢记〉中喜剧因素的悲剧性》[4]一文认为,《西厢记》始终体现着悲剧性,作者为迎合观众和读者对大团圆结局的心理期待,便使用喜剧的手法冲淡了悲剧氛围,不能称之为严格意义上的喜剧。

王季思先生在1990年发表的《悲喜相乘》一文中表明:“一个剧本之为悲剧、喜剧,或悲喜剧,同它的结局关系最大”。“《西厢记》如果结束于长亭分手,就是一部以生离为结局的悲剧。”[5]蒋星煜先生后来撰文就此提出异议:“区别悲剧或喜剧不是单单从结局来考察的,全剧的情节发展、人物性格的因素至关重要,决不比结局如何为小也。”[6]他认为《长亭送别》冲淡了之前的喜剧化效果,不能认为《西厢记》是一部典型的喜剧。冰心先生在《中西戏剧比较》中提到,“西厢记自惊梦以后,我就不承认是西厢,即就是惊梦以前而言,也够不上说是悲剧。”[7]“悲剧必是描写心灵的冲突,必有悲剧的发动力,这个发动力,是悲剧“主人翁”心理冲突的一种方法。……因为悲剧必有心灵的冲突,必是自己的意志,所以悲剧里的主人翁,必定是为英雄。”[8]从冰心先生的表述来看,她认为真正的《西厢记》应该到惊梦为止,而惊梦之前的《西厢记》也不能称作悲剧。对喜剧的部分并未提及。但是,冰心先生谈及西厢与悲剧时,侧重对西方古典悲剧认可,客观上是用西方的悲剧理论标准来衡量中国古典戏曲文学,没有从中国古典戏曲文学的独特特点上来看《西厢记》。

而耐人寻味的是,十九、二十世纪法国汉学界译介《西厢记》时,底本均是金圣叹批本,译文仅有十六折,即到惊梦为止。即便如此,法国汉学家仍然称其为喜剧。这说明,法国汉学家与王季思先生的看法相悖,不以剧本之结局来判定它的悲、喜剧性质。

此外,大巴赞在将《西厢记》划分为喜剧之余,还对元杂剧进行过细致地描述和介绍。巴赞认为,“杂剧”这一概念与“戏剧”(drame)相比更接近“喜剧”(com é die),因为很多作者将喜剧搬上了诗意的舞台,并使之适合戏曲表演。在通读《元曲选》的作品后,他将中国戏剧分为七部分,其中包括性格喜剧(comé die de caract è re)和情节喜剧(com é die d’intrigue)。他认为,中国的情节喜剧比性格喜剧更多也更简单,并对性格喜剧十分欣赏。“在中国,戏剧用于道德教化,相比情节喜剧,性格喜剧更能压制疯狂、改正恶习。”[9]“主角的任何小的动作都会引人发笑,引起注意。”[10]该喜剧主要表现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例如神童、佛徒、守财奴等,他们都具有各自明显的特征。巴赞认为,情节喜剧更为简单,但其中的笑料并不精细,情节冗长,但“欧洲读者更被其中展现的社会风俗吸引,而中国观众则喜欢其中奇特的遭遇和促成情节发展的各种事件,特别是一些不可思议的情节”。[11]

虽然巴赞没有明确将《西厢记》分类其中,但他明确表明《西厢记》是喜剧;而且,根据他的划分,《西厢记》应该偏向于情节喜剧。由此可见,巴赞根本就忽略了《西厢记》中的悲剧氛围,或许,与冰心先生的想法一致,他们认为这其中的悲剧色彩根本称不上悲剧,而是更符合喜剧的特点。

综合以上,可以看出,中法学者对《西厢记》戏剧体裁的定位存在不同。法国学界基本都认为《西厢记》是喜剧,或者直接使用中国的“杂剧”概念;而中国学者则众说纷纭,除了喜剧的主流说,也有注意到《西厢记》中悲剧性质的观点。为什么法国学者没有注意或者忽视了作品中的悲剧性质?法国和中国学者笔下的喜剧,是否为同一个概念?是否应该是同一个概念?

第一,双方所处的文学立场和观察视角不同。双方都是从各自的文学文化立场出发,受各自的文化环境和思维方式的影响。西方戏剧自古以来就有喜剧和悲剧的划分,而且诞生与发展的时间与程度各不相同,相比而言,《西厢记》根本算不上典型悲剧。他们所用的戏剧理论是符合古典主义时期的戏剧概念,符合三一律,符合节奏紧凑、剧情得体的原则。因此,处在十九、二十世纪的法国学者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将幽默、诙谐的中国古典戏曲归为喜剧,以及认为中国喜剧简单、蹩脚,与莫里哀喜剧相去甚远的西方中心论是无法避免的。而明清时期对《西厢记》尚没有相关论述,毕竟喜剧概念是舶来品,中国现当代学者在运用西方理论时,有意识地避免直接拿来西方概念套用中国古典戏曲作品,出现了反对将《西厢记》简单定义为喜剧的观点。这是中国学者站在西方文明和民族作品之外来审视自己,因而能够更加全面地看待我们自己的民族文学。

第二,国内学者和法国学者对《西厢记》的熟悉程度和研究重点不同。在当时,《西厢记》刚刚译介到法国,汉学家在翻译时已经遇到巨大的困难,所以,在研究方面成果较少,他们的关注点更多地在于如何正确地表达语言和展现元朝的社会风貌。因而,他们更欣赏的是《西厢记》中优美的文字、诗词和风俗习惯。他们认为,《西厢记》的插科打诨和情节发展难以同法国喜剧相提并论。而中国学界,语言文辞、版本文献等都属于传统研究,在时代发展的过程中,用西方理论来阐释中国作品也曾风靡一时。所以,在探索过程中,便出现了古典戏曲作品悲剧和喜剧的定位问题。

中国学者面对这一问题时,明确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王季思先生在《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前言中就中国古典悲剧、喜剧的艺术特征进行了分析,指出中国古典悲剧喜剧不同于西方的独特审美意趣和哲学源头。“运用欧洲的戏剧理论来研究中国古代戏曲是有益的、必要的,但又不能生搬硬套,而要从自己民族的戏曲艺术实践出发,进行研究和总结,同时借鉴欧洲的戏剧理论,作为自己的参考。”[12]严格来讲,我们使用的“喜剧”、“悲剧”概念就是使用的西方戏剧理论,我们不应该直接使用。或者说,《西厢记》的体现的喜剧性与所谓的“喜剧”不是、也不应该是同一概念。因此,中法学者对“喜剧”概念的认识是不一致的。

中国古典戏曲具有民族的独特性。除去典型的、简单的滑稽剧,很多优秀传统戏曲往往将悲喜成分混合,悲中有喜,喜中有悲,与西方戏剧严格区分悲喜剧的观念不同,也不完全等同于西方的正剧。王季思先生在《悲喜相乘》一文中指出:“古希腊悲剧主要表现高贵人物的悲剧”。(王季思,1990)悲剧给人崇高美,而喜剧则给人以滑稽美。“喜剧向滑稽、讽刺一路发展,也不允许悲剧性因素掺入。”(王季思,1990)但中国传统戏曲则是“悲中有喜,喜里含悲”,“中国戏曲将两者糅合一起,互相调剂、衬托,……表现为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中庸调节”。(王季思,1990)他指出:“这是儒家积极入世的现实态度和道家刚柔相济的哲学意蕴,这种民族传统心理积淀,也是中国戏曲缺乏西方悲剧震撼人心力量的原因。”(王季思,1990)这种表现生活悲欢离合的传统剧目,体现的是生活的精神,无法用悲剧或喜剧来定义它,《西厢记》就是典型的例子。在西方,也有艺术体现生活百态,不将悲剧、喜剧割裂开来的观点。然而,在对喜剧概念进行争论和划分之中,不乏有西方学者与王季思先生的观点相吻合。柏格森说,“喜剧是一种游戏——一种模仿生活的游戏。”[13]这一论断正好符合中国传统戏剧的悲喜相乘的特点。在二十一世纪的冲突与荒谬中,人生的喜剧观与悲剧观早已不再相互排斥,“现代批评最重要的发现或许就是认识到了喜剧与悲剧在某种程度上的相似,或者说喜剧能向我们揭示许多悲剧无法表现的关于我们所处环境的情景。”[14]“喜剧与悲剧在无穷的极点上相交——即在人类经验的两个极端上相交。”[15]这正好符合王季思先生“悲喜相乘”的观点。

综上所述,《西厢记》让人开心发笑之余,也体会了幽怨、相思、别离的情丝,符合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和审美情趣,有滋有味,意蕴曲折悠长,令人回味无穷,是我们独特的文学艺术瑰宝,其独特性和深刻性决定了我们无法简单用悲剧或喜剧来简单定义,它更符合王季思先生所说中国古典戏曲“悲喜相乘”的特点。通过中法学者对《西厢记》或中国喜剧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比较文学必须抛开一方中心论的观念,力争从自身的文化和文学理论超脱出来,与其他观点相关照,客观、全面地分析文学作品,探索作品本身的独特特性。

1.中国古典剧论概要[M].蔡钟翔.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

2.西厢记资料汇编[M].伏涤修,伏蒙蒙辑校.合肥:黄山书社,2012

3.明刊本西厢记研究[M].蒋星煜.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

4.西厢记研究与欣赏[M].蒋星煜.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

5.西厢记考证[M].蒋星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6.中国戏曲在法国的翻译与接受(1789-1870)[M].李声凤.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7.集评校注西厢记[M].王实甫著,王季思校注,张人和集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8.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M].王季思.济南:齐鲁书社,2002

9.喜剧:春天的神话.【加】诺斯罗普·弗莱等著.傅正明,程朝翔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

10.中西戏剧之比较.中国比较文学研究资料1919-1949.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

11.悲喜相乘——中国古典悲喜剧的艺术特征和审美意蕴[J].王季思.戏剧艺术,1990(01)

12.论《西厢记》中喜剧因素的悲剧性[J].张树武,冯庆凌. 戏剧文学,1999(08)

13.P’ING-CHN-LING-YN,ou LES DEUX JEUNES FILLES LETTRES, Stanislas JULIEN,Paris:Librairie DidieretCie,deuxième édition,1860

14.LE SICLE DES YOUN,ou TABLEAU HISTORIQUE DE LA LITTRATURE CHINOISE depuis l’avènement des empereurs mongolsjusqu’à la restauration des Ming,Antoine BAZIN,Paris:Imprimerie Nationale,1850

15.Le Pavillon de l'ouest(Xixiang ji西廂記),Wang Shifu王實甫 (fl.1297-1307)etLanselleRainier(trad.,intro.¬es),Paris,Les Belles Lettres,coll.Bibliothèque chinoise,2015,

注 释

[1]“le Si-siang-ki,ou l’Histoire du pavillon occidental,composition gracieuse,chef-d’oeuvre de la poésie lyrique à la Chine.”引自LE SICLE DES YOUN,ou TABLEAU HISTORIQUE DE LA LITTRATURE CHINOISE depuis l’avènement des empereurs mongols jusqu’à la restauration des Ming,par Antoine BAZIN,Paris:Imprimerie Nationale,1850,p.10.

[2]“Jamais ouvrage n’obtint à la Chine un succèsplusréelet plus brillant;il le méritait par l’élégance du langage,par la vivacité du dialogue et d’après tous les critiques,parle charme et l’harmonie des vers.”引自LE SICLE DES YOUN,ou TABLEAU HISTORIQUE DE LA LITTRATURE CHINOISE depuis l’avènement des empereurs mongols jusqu’à la restauration des Ming, par Antoine BAZIN,Paris:Imprimerie Nationale, 1850,p.176.

[3]“Les ariettes nobles et touchantes de cette gracieuse composition,qui expriment tantt des plaintes mélancoliques,tantt des sentiments passionnés,revêtus de tous les charmes de la poésie,jouissent en Chine d’une si grande faveur qu’elles n’ont pas cessé de fournir,depuis plus de cinq cents ans,les paroles des romances les plus estimées.”引自 P’ING-CHN-LING-YN,ou LES DEUXJEUNES FILLES LETTRES,par Stanislas JULIEN,Paris:Librairie Didier et Cie,deuxième édition,p.15.

[4]论《西厢记》中喜剧因素的悲剧性[J].张树武,冯庆凌.戏剧文学,1999(08)

[5]悲喜相乘——中国古典悲喜剧的艺术特征和审美意蕴[J].王季思.戏剧艺术,1990(01)

[6]西厢记研究与欣赏[M].蒋星煜.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31.

[7]中西戏剧之比较.中国比较文学研究资料1919-1949.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243.

[8]中西戏剧之比较.中国比较文学研究资料1919-1949.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240-241.

[9]la Chine,le thétre est une école de morale et les pièces de ce genre,...,plus que les comédies d’intrigue,peuvent servir à réprimer les folies et à corriger les vices. 引自LESICLEDESYOUN,ouTABLEAUHISTORIQUE DE LA LITTRATURE CHINOISE depuis l’avènement des empereurs mongolsjusqu’à la restauration des Ming,par Antoine BAZIN,Paris:Imprimerie Nationale,1850,p.171.

[10]les moindres actions du principalpersonnageamusentetsoutiennent l’attention.Ibid.

[11]Ellesplaisentau spectateur chinois par la singularité des aventures,la variétédes incidentsqui retardentl’action etsurtoutparle merveilleux de l’intrigue.Ibid.

[12]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M].王季思.济南:齐鲁书社,2002:2

[13]喜剧:春天的神话.【加】诺斯罗普·弗莱等著.傅正明,程朝翔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12.

[14]喜剧:春天的神话.【加】诺斯罗普·弗莱等著,傅正明,程朝翔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12.

[15]同上

(作者介绍:杨欣,山东大学(威海)翻译学院法语助教,研究方向:翻译、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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