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向影子射击
——曹军庆2016年小说创作读札
2017-02-08吴佳燕
■吴佳燕
为什么要向影子射击
——曹军庆2016年小说创作读札
■吴佳燕
“向影子射击”是曹军庆2016年末发表在《作家》杂志上的一个短篇小说名,这真是一个带有总结意义的丰富而绝妙的精神意象,远远超出了这篇小说自身所要表达的意思。“影子”确实是深藏在曹军庆小说中非常有趣的一个意象,让人想到黑暗、孤独与彷徨,想到鲁迅先生那篇著名的《影的告别》。从影的告白到向影子射击,似乎更多了几分主动与勇气,这瞄准自我与他者的射击本身含有反抗与审判的意思;然而又是多么虚弱啊,这射击的指向仍然只是不及目标的影子,这样一种反抗、审判乃至救赎是可能达成的吗?那种八面埋伏又找不到同伴或对手的孤独感和危机感,也许恰恰隐喻着我们这个时代人的精神处境。
由此考察曹军庆2016年的小说创作,发现他一方面继续构建着具有中国城乡交叉地带缩影意义的县城叙事,在对幸福县奇人异事的追根溯源、大小人物表里反差的心理开掘中展现时代症候与人心人性;另一方面他又在不断自我突破,以《落雁岛》为开端的武汉东湖故事系列扎实体现了他在新的题材领域、叙事能力和精神指向上所能企及的创造力和可能性。我认为曹军庆的小说创作是一种有难度的写作,他不断设置障碍、自我挑战,不断思考个人与我们所置身的这个时代之间的复杂关系,还有追求文本陌生化和写作精神高度的自觉,这让我想起叶舟的论述:“小说是一种精神性的叙述,它用文字构建出一座纸上的城邦,让习焉不察的生活面目全非,让世界改头换面却又声息可闻;它签发了一纸活色生香的地图,从而保有了人类对自身的好奇心和大胆冒犯,寻求一份新的可能性与唐突的风景。”
一、越是现实的就越是先锋的
作为经历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先锋文学洗礼的一代人,曹军庆的小说创作具有明显的后发优势。他不仅充分吸收了先锋文学的现代主义创作技巧,同时得以摒弃先锋小说曾经为人诟病的“空心”化弊端,更坚持了那种在写作中不断探索创新、冒犯突围的先锋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说,先锋精神是永远不死并应该被持续承传的。我们也可以看到,宁肯、吕新等一些国内知名作家仍在坚持先锋小说的写作并保持着旺盛的创作活力和后发优势。他们以自己的创作实绩和作品影响力证明,越是先锋的就越是现实的,越是现实的就越是先锋的。他们把先锋与现实这两个曾经被割裂开来、对立起来的二元概念重新有机地糅合在一起。对于曹军庆而言,这种糅合来得自然而然。一方面在写作之初,他受到过那么多现代主义文学的滋养;另一方面作为从基层走出来的作家,他又有着厚重的生活积累和取用不竭的写作资源。从乡土写作到县城叙事再到以东湖故事为发轫的城市写作,他的现实感如此之深,自称是一名现实主义作家,乃至他根本没有兴趣去思考探究那些重大的历史领域。最重要的,对先锋的坚持也反映出他对当下一些现实主义创作的不满:太写实,太贴着生活与地面,以至流于琐碎缺乏想象,以至缺乏飞翔的力量。而想象的伸展与有力的飞翔正是他所孜孜以求的。
用先锋手法处理现实题材是曹军庆小说创作的一大特点。他的小说有着对于现实人心的多重观照,却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关乎世俗与日常,而是充满了意味深长的离奇与变形。故事的套中套结构,视角的多种转换,人称的多重指代,对话的穿插跳跃,叙事的突然中断、陡转、剪辑与拼接,在他的小说创作中被运用得游刃有余。这种叙事技巧的熟稔把握让他的小说创作由最初的太过密实紧张逐渐走向一种张弛有度的自如状态。《一桩时过境迁的强奸案》里先以全知视角直接交代八十年代“四十五岁的刘晓英把十八岁的张亚东给强奸了”这样一桩乡村丑闻,再拉回到时过境迁的今天,五十多岁的当事人张亚东对这起事件的回忆矫正和长久的内心折磨,表象与真相的颠倒,受害者与加害者的逆转,让文本获得出其不意的冲击力和震撼感。《向影子射击》、《我们在深夜里长谈》都用到了叙述的陡转与拼接。《向影子射击》由叙述发胖后的云嫂想回头再去做奶娘却被狼狗驱赶,转而叙述她在医院生孩子醒来后如何被医生循循善诱做了富人家的奶娘,从而比照出她当初的一念被骗与当下的凄凉被弃;《我们在深夜里长谈》人物的正常对话屡屡被打断,而被另外的对话和叙述所补充、干扰,让叙事获得一种内在的逻辑和参差的张力。而《落雁岛》里首尾呼应的隐蔽、瘆人的入口处就像主人公梦幻而有几分惊悚的落雁岛同学会经历,如同某种现实寓言,你从哪里进去,又被从哪里无情地丢弃。
吴佳燕,女,1981年10月生,重庆巫溪人,文学硕士,《长江文艺》杂志社副主编,鲁迅文学院第26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在《文艺报》、《湖北日报》、《创作与评论》、《长江文艺》、《文艺新观察》、《文学教育》等报刊发表文学评论若干,出版有评论集《不一样的烟火》。
由先锋与现实还可以引申出曹军庆小说的美学特质,那就是奇情与幽暗。具有先锋气质的叙事,让他对现实的关注不是镜像式的描摹。现实充满了奇情,而变形之后的现实成为心灵的映射,仍然难逃幽暗的世态人心。
奇情对小说叙事陌生化的追求,同样是先锋手法的一种体现。选取那些有别于日常生活的奇情异事,设置那些生活中的偶然性、人物的传奇经历和命运的巧合,让小说获得引人入胜的陌生化效果。尤其于短篇小说更离不了奇情。王安忆说短篇小说“往往在偶然上做文章,但这偶然却集合着所有的必然”,并且“还是要仰仗奇情”,相信奇迹的存在,而不是写常态。(《短篇小说的物理》)《一桩时过境迁的强奸案》和《向影子射击》两个短篇在题材上尽显奇情之奇:一个是关于女人强奸男人的稀奇事件背后,另一个则揭开了富人为食品安全考虑吸食人乳这样一个特殊行业的神秘生活。《胆小如鼠的那个人》中也像他的长篇小说《影子大厦》一样涉及小城黑帮“刀口舔血”的江湖生活。还有《落雁岛》中穿插的人物故事,如同学陈永斌因为不明白醉酒的摩托车驾驶者是如何从另一条道上撞上自己的,因而反复试验,终于死于这场离奇的车祸;郝晓影上学期间做完人流手术后怀着巨大的恐惧,结果没想到被告发的是另外一位恰好也做了人流手术的女生,从而躲过了惩罚和羞辱。这些故事和人物都是日常生活中少有发生或者普通人很难知情的,它让我们看到生活的多面性,人物的命运如何被偶然性因素所改变,以及那些较真的、有意思的人物性格和生活细节,或者就是作者的叙述闲笔。这些生活中的咄咄怪事虽然离奇,却没有走向猎奇(即便《向影子射击》里成人间的哺乳场景多少有些情色意味,但重心还是为了挖掘这一过程导致的富人与奶娘之间的心理变化),而是去厘清和呈现这些怪事背后的深层原因,具有某种现实合理性,是作者“借鸡下蛋”的一种叙述策略,即把日常生活本身的线性时间、逻辑链条、活动空间、人物故事打乱、重组、夸张、变形,去呈现和强调它离奇、无序、荒诞的一面。
小说的奇情背后是对现实幽暗的洞察与凝视。曹军庆在小说或创作谈中都提到过“缝隙”这个词语,他觉得社会生活和个体言行中都充满了各种缝隙,或者是漏洞、空子、投机、闪失、虚假,它指向世态人心中所有的不真实、不完善、不健全、不美好,捕捉现实缝隙里所折射出的幽暗之光。在这个意义上,曹军庆的小说具有某种现实批判性,饱蘸着对现实的深沉关怀。那些现实生活的暗面,阳光背后的阴影,以及人性可能的黑洞,在他的小说中像折扇一样层层打开,让人触目惊心,又逃无可逃。《一桩时过境迁的强奸案》中失去孩子的母亲被别人的孩子强奸时的纠结、决绝的复杂心理与背负一生的屈辱;因为青春期的叛逆和高考后的堕落冲动强奸了他人又在假象的掩盖中怯懦逃离的少年,一生都在经受内心折磨与自我审判。《向影子射击》涉及食品安全和贫富分化的问题,可是哪有那么简单,占尽资源、吸食人乳的富人也有着童年的创伤和内心的软弱,而那个为了生活、抛夫弃子去当奶娘的女人,因为习惯了优越的富人生活再也回不到属于她的生活中去。《胆小如鼠的那个人》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老实怯弱的人如何在他的孩子身上体现他的狠劲,实现他的人生逆转。《声名狼藉的秋天》和《我们在深夜里长谈》都关乎不同于世俗印象之下的另外一种官员,他们幽暗的生活和情感。《落雁岛》则是通过一个岛上同学会的游戏形式来想象和隐喻现实生活和人际关系的另一种可能性。这些小说都有着复杂幽暗的现实投射,是时代的暗影,也是人性的试水。
二、审判、救赎及其不可能
好吧,现在该说说审判的事儿,这是曹军庆2016年小说创作一个最重要的关键词,是“向影子射击”这一主题意象所传递的核心意蕴,也是对所谓现实人心幽暗面的审视和批判。
“射击”就是审判,这种审判不同于法律或道德的审判,而是以文学的方式深入到时代社会、人心人性的肌理和骨髓,更为广义、丰富和深刻。审判的对象不仅仅指向自我与他人,还指向时代与人性、权力与真相,以及人的整个现实处境与精神困境。可以说,这种审判如影随形,来自于个体生命所遭遇的里里外外、方方面面,并且是人类社会不可或缺的一种不断自我反思、修正和完善。换言之,这种审判是无处不在无人能逃的,我们都在被审判。
《一桩时过境迁的强奸案》审判的是一个少年冲动之下的强奸之罪。因为对方的保护和母亲的掩盖,张亚东幸运地逃过了法律的制裁而不至于让这件事影响到自己的前程,却让自己陷入了旷日持久的自我审判,“或许这场审判势必贯穿他生命的始终,但是却不会有什么结果”。他的审判不仅在于对当时事实颠倒的默认,还在于他漫长的怯懦与逃避。法律放过了他,受害者不仅放过了他,还为他承担了过多的屈辱与磨难,可是他自己不能放过自己,他难逃良心的罪责感。他转行去学法律,他一直做到县法院院长,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对自己这桩“冤案”的审判。然而它只限于自我内心绵绵不绝的捣腾和折磨,他人看不见,真正的受害者也感受不到,作为同谋的母亲也不去拆穿,只是以人到老境“安乐死”的请求来折射她的罪感——那是另外一种自我审判的外化。张亚东身上因此集结了最矛盾与深刻的人性,是一桩逃脱惩罚的冲动事件带给人的持久心病与良心不安。这样的审判是那样的必需,却又那么无力。
《向影子射击》审判的是食品的安全、资源的分配不公对人性的改变。资本的本质就是要追求利润的最大化,逐利社会哪还有什么食物安全可言?它因此带来更大的资源分配和贫富分化问题。小说中有钱有权的“先生”可以霸占资源,通过掠食孩子的母乳获得食品和心理上的双重疗效,而奶娘自己的孩子即便吃的是所谓的进口奶粉仍然因为食品安全问题成为弱智。可更为悲哀的是奶娘完成了她的神秘工作后却回不到她的底层生活里去了,她对曾经短暂拥有的那样一种优渥的生活有了依赖性,那是在村民面前才能对比出来的一种物质上的体面感、心理上的优越感,而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奴仆地位,也许还有对“先生”情爱上的欣赏与怜悯。富人的生活开了她的眼界,也落下了病根,她被那样的生活异化了,她愿意放下所有的自尊重新回到“先生”身边,只为分得一点卑贱的好处,却因此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败涂地,成了一个两头都回不去的、处处被丢弃的女人。穷人就没有资格追求好的生活么?穷人要怎样才可能过上好的生活?这个女人就如同铁屋子里被叫醒的人,意识到了黑,看到了光,却又触不可及。
《声名狼藉的秋天》与《我们在深夜里长谈》审判的是官员的假面生活和权力带给人的困境,关系到官员的人前人后、台上台下和官场的生态环境。都说贪官没有好下场,那么一个不贪的官员为何退休之后也变得声名狼藉、走投无路?只要官员自杀都会说是因为抑郁症,那么一个没有做坏事同时也患有抑郁症的官员如何自证清白?曹军庆笔下的官员都有点“装”,他们反抗落入俗套的窠臼,他们反对被贴标签、被污名化,但是他们又对那样一种官场生态和世俗逻辑无能为力,所以他们只能在表里不一的假面里生活,他们为此忧心痛苦。他们“装”的背后是一种不流俗、不甘心和作为个体人的追求和抱负。《声名狼藉的秋天》里的向本田为官清廉,重情重义。他以为自己没有任何公权私用,却没有料到身边的人照样会因为他得到实惠,而一旦退休,不但自身仍然会遭遇落差,还要承受亲人利益受损后对他的责难。细细探究,让向本田进退无路的根本原因在于他的廉洁被人引为异类、他的退休让他迅速失势。这让他离婚后对个人幸福的追求变得荒唐可笑,他身无分文还被高利贷债务纠缠,他放下自尊去找亲友借钱却处处碰壁受辱,因此不仅没法给女友一个交代,还落个不好的名声,连最基本的物质生活都变得如此困窘。《我们在深夜里长谈》的官员欧阳劲松年轻有为,渴望在更大的层面施展自己,结果却因为自己患有抑郁症只想找到一个体面的死法,以获得自我解脱。他跟红颜知己在电话里夜夜长谈,这也许是他缓解工作压力和精神抑郁的唯一出口。可是仍然没有用,他顾虑重重、忧心忡忡,担心他的抑郁症让人知晓后会觉得他心里有鬼,也会影响前途,他被不能自证清白的焦虑所折磨,最后终于在一次抗洪中以英雄的方式死去。也许还包括《胆小如鼠的那个人》里的顾维军,这个草莽的基层官员靠着聪明与钻营,一路做到副县级,然而表面风光内心焦虑,那一头过早到来的白发就是明证。他们的悲哀是官场的巨大惯性和磁性使然,还是整个的世道人心让人悲凉?
《十月》2016年5月《落雁岛》
《落雁岛》审判的是我们整个时代人与人之间的权力关系和诚信危机。落雁岛是同学会的游戏狂欢之所,也是人的世俗身份在被重新洗牌后的人性试验场。在这样一个有着乌托邦寄托的岛上,貌似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因为你在入口处就丢掉了你的世俗身份,无论成功者还是失败者,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久违的情感和新鲜的体验。可是它又设置了岛主这样一个不平等的角色,无论是权力还是利益方面都对人有着巨大的诱惑,会让现实中的平庸失败者可以通过当上岛主让自己灰扑扑的人生重新找到光亮和成就感;因此也就有了因为权力的竞逐引发的突发奇想、殚精竭虑,有了因为权力的巩固和膨胀而暗中操纵的一连串猜忌、监控、审查、诬陷乃至屈打成招、借刀杀人,连无意中的玩笑都被作为重要的告发凭证连累无辜者被报复惩罚。人在这里没有了隐私、安全感和信任感,只有鬼影幢幢般的恐惧。所以《落雁岛》具有三重世界:一重是落雁岛之外的现实世界,它在我们的意愿中被抛开、搁置;一重是落雁岛游戏中的化装世界,人在假面舞会上可以充分地想象、伪装、娱乐、发泄,可以做自己最想做的人和事,体验人生的另一种可能;一重是由岛主及背后的影子机构所设置和控制的落雁岛世界,它以虚构神秘的封闭空间的形式建立起新的权力关系,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让表面一团和气的同学关系变得紧张、分化,危机四伏。让落雁岛的乌托邦初衷完全崩解,变得比现实更加不堪。三重空间互为镜像,它或许就是人之处境根本性的映射和隐喻。
这种广角、多重的审判源于对现实人心可贵的直面与反思,是审判也是救赎,审判来自于救赎的需要,审判是为了摆脱困境、获得救赎。然而,就像“向影子射击”的虚无感一样,这种救赎又是可能的吗?他们一方面对发生在自己生命里的重要事件耿耿于怀,成为个体心路历程的重要转折,另一方面又仅限于个体内省而并没有外化于形,让我们看不到审判的效力和救赎的光芒。他们一边审判与被审判,忧愤深广,一边又不断怯弱与逃避,成为各自内心的囚徒。《一桩时过境迁的强奸案》里的张亚东在进行漫长的自我审判与折磨的同时,却直到事件的真正受害者刘晓英死去之后才回到马坊街,他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因保护自己而遭受莫大屈辱与苦难的女人,他缺少对她的一个交代、感谢和忏悔,就像结尾处他暗黑的脸色所彰显出来的他的内心:他何曾获得真正的救赎?《向影子射击》里两个人相同的童年游戏,不也是一种孤独怯弱的暗示?神秘大人物吸食人乳的背后更多的是一种在母性面前袒露内心软弱的心理需要。《我们在深夜里长谈》的官员向红颜知己电话倾诉,不也是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寻求某种救赎么?可是无济于事,就像他们俩绑着安全带在车里并排着躺了一夜一样,身份与软弱束缚着他内心的情感,也让他最终无法走出心理的痼疾。而《声名狼藉的秋天》里的向本田一旦失去了官员身份的庇护,在现实面前多么不堪一击啊,因为他在任时没有同流合污,退休后这曾经的身份反而连累他声名狼藉。即便《胆小如鼠的那个人》里的小人物杨光标怯弱的人生因为儿子的出息而有了逆转,仍难逃孤注一掷的冒险和心虚。而对“落雁岛”这样具有乌托邦寓意的独立城邦的构建,最后也只能被现实权力无情瓦解,直接宣告了这种想象和救赎的失败。
三、存在的困境与普遍的荒诞
尽管我们已然生活在一个物质和消费占主导地位的现代社会,但是毫无疑问,人不是单纯的动物性存在,我们需要精神性的支撑和追求,我们需要为我们的人生和活法寻找一个意义。曹军庆的小说撇开那些所谓的苦难叙事和底层书写,着力聚焦于不同情境下人的存在方式和精神状况,思考现实处境和时代症候对于人性的挤压和激发,执着地去探寻那些社会表象、时代夹缝和人性皱褶之下的另一种真相与真实,从而引申出对于人的整个精神困境和普遍荒诞体验的洞察。
关于我们的现实处境和时代病症。资本和权力事实上影响着也改变着我们的社会结构与人际关系,带来了巨大的资源分配问题和贫富分化问题。《向影子射击》从医生到富人的利益链条,正是普遍存在的食品安全忧虑让他们秘密勾结,让成人之间的哺乳关系这样一种社会怪胎得以滋生;《一桩时过境迁的强奸案》好学生高考后干坏事的冲动,引发了人性恶的爆发,可以一窥我们的教育对人的压抑之深,而小城里的人们在对待强奸事件上又体现出一种“众人之恶”《声名狼藉的秋天》涉及的高利贷陷阱、《胆小如鼠的那个人》涉及的黑帮生活、《落雁岛》背后隐蔽森严的权力掌控,都可以让我们看到某种令人胆寒的幽暗现实。《我们在深夜里长谈》、《声名狼藉的秋天》让我们看到了官员另外的那半张脸,涉及我们的世俗认知环境。曹军庆的小说提醒我们对某一类人认知上存在的表面化、标签化和污名化,实际上忽视了他们作为普通人的具体性和丰富性。因此,他的写作是在“还原”他们。
追求成功与精神困境,经常被曹军庆所写到。成功是这个时代被追逐的幻影,事实上却又是人成其为人的陷阱。人要有存在感,其实都在渴望成功,但对于成功的定义和成功的方式却又各有不同。在曹军庆的笔下主要有两大人物类型。一类是江湖少年,当一些人通过高考寻求功名的社会出路被堵死之后,加入黑帮于是成为获得个人成功的一种可能;另一类是社会官员,他们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在各个场合自如穿梭,往往成为世俗社会成功人生的典范和让人羡慕的风光人物。然而这两类人都不约而同地遭受到精神困境,色厉内荏、内心虚弱。因为在他们的成功背后,也有着并不安全的“缝隙”。少年的江湖梦有的是处处碰壁、碎了一地,连江湖的门槛都没有摸到;有的是在刀锋上行走,搏得了一定江湖地位却如履薄冰、胆战心惊。而官员们的表面风光背后,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苦衷和虚弱。他们的成功,不仅越来越跟自己的生活、跟自己想要的快乐完全没有关系,反而让自己陷入更大的折磨与痛苦,这何尝不是一种人生的反讽和荒诞?人生的意义因此丧失,从而陷入到普遍的荒诞之境。曹军庆往往把少年和官员作为切口,观察和思考这个时代与人性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以此观照和审判整个的世道人心。他们大多生活在小城和都市,置身于物欲充斥、芜杂多元的现实环境和现代语境之中。他们对于成功的追求,对于自我精神状况的体认,对于自我和他者的反思和审判,恰恰是一种现实生活之外的对人生意义的探究。他们老是跟自己过不去,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所以他们失眠、焦虑、抑郁、忧愤,因为他们的现实成功不能让他们获得人生的意义与生命之充盈。即便看上去成功的他们,在现实面前依然承受着太多的压力、束缚与困境,依然感受到一种普遍存在的、挥之不去的荒诞。它作为一种现实存在,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认知和逻辑。它不仅仅存在于日常之中,还是一种无处不在的、让人置身其间日渐麻木的生命体验。这种荒诞感某种程度上消解了人们对于成功的追求和对于人生意义的追问,成为一种抽象的、具有普遍意义的精神困惑和生命虚无。
为什么要“向影子射击”?因为我们置身的现实困局,因为我们的精神需要。我们看到了各种现实的影子,我们举起了手中的玩具枪或枪形的手指射击。可是多么悲哀无力,那只是影子,我们也不可能射出一颗子弹。我们的射击变成了一种姿态和反抗,在怯弱中审判,在荒诞中救赎,在一切的不可能中寻找可能。曹军庆的小说从根本上是在言说人与现实世界的关系。现实的困厄一方面让人反思社会时代的病症和个体精神的疾患,另一方面又让人有挣脱、反击的冲动,去寻找精神世界的代偿与归依,去寻找让人可以获得短暂休憩、轻松、安定的精神之所。而写作本身何尝不是作家在以另一种方式“向影子射击”?在这个人类精神逐渐走向荒野,个体孤独感、荒诞感、恐惧感、虚无感如杂草蔓延的现代社会里,我们需要那些各种形式的审判和寻找来获取喘息休整的出口,在我们终究无法抵达彼岸的时候,它是行使代偿功能擦亮我们灰暗生命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