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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丢了

2017-02-07戴巧珍

文学港 2017年1期
关键词:爸爸妈妈

戴巧珍

半夜,我被妈妈的哭声惊醒。

当时我正在河里跟几个玩伴比赛游泳,小伙伴们被我甩得远远的,无比熟悉的成就感笼罩着我,我得意洋洋地挥动手臂奋力向前。

忽然,我听见漫天的风雨声在耳边响起,“索索……切切……”回头看时,发现小伙伴们竟然爬上岸搂着衣物向远处跑去了。天,蓦然间暗下来,偌大的田野狰狞而恐怖,整条河里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我。

我在无比惊恐之中醒过来,看见妈妈披头散发地坐在床头。“切切……索索……”她低着头捂着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哭声压抑而急切,胸腔里像有万千块垒堵着,却只是扯开一个小口,将这痛苦一点点地泻下。平日里强悍高贵、粉雕玉琢的妈妈不知去哪儿了,眼前是一个两眼红肿、脸色灰暗的陌生的女人。更让我惊讶的是,小姑姑、小姑父不知何时也到了我们的房间,此时围在妈妈旁边也哭成了两个泪人儿。

我从梦里巨大的惊悍直接过渡到了现实的惊悍里。

妈妈!我揉着眼睛坐起来,惶恐地看着他们。

棒棒!我可怜的孩子!妈妈见我醒了,一把搂住我放声大哭,裂帛般的哭声震天撼动,仿佛要把天花板掀了。姑姑也加大了哭声,汇入这哭的海洋。

不用担心我们的哭声会惊扰到他人,我们家住的是秋水河的别墅。秋水河是秋城最好的小区,庞大的别墅群整齐又有规模,青黑色的外墙间以原木色的装饰,典雅而高贵。妈妈的房间外边就是秋水河,是秋城最美的一条河流。这秋水河不像秋城其他几支河流——清河、洋河、滨河或多或少都有些污染,而它清澈见底,小鱼游弋,特别是秋日,天边迷离旖旎的霞光与岸边火红的枫叶汇聚于河中,成为城中绚烂一景。

第一天入住这个小区,爸爸难得地携我们母子在河边散步赏景,对着秋水河叹出一句诗来:真美啊,真是——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虽说诗句很快被妈妈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但爸爸赞叹的神情一直留在我的脑海之中。

在这么美的河旁边,又是这么高档的别墅,普通老百姓自然是住不起的。在秋水河小区出入的几乎只有两类人,一类是挣了大钱的老板,一类就是我爸爸这样的高官。从我记事起,我们家经常被许多我认识不认识的人拥塞着,这些人有些是爸爸的朋友,有些是爸爸的同僚或下属,他们提着烟酒等礼品来找我的爸爸,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客厅里常常烟雾弥漫,照顾我的阿姨隔半个小时就要去倒一下烟灰缸。她对我开玩笑说,就这烟灰都能铺出一条马路来。

这些人看见我爸爸那么恭敬,一方面是他们有求于我爸爸,另一方面是因为我爸爸很严肃。在我的记忆中,爸爸很少对别人笑,他总是神色威严,目光冷峻。他喜欢抽着烟思考问题,也喜欢抽着烟跟别人交谈。我常常看见爸爸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蒂在半空,烟头火光明灭,红红的烟头像导火线一样前进,逐步吞噬白色的烟身,变成灰白的一截。烟灰眼看支撑不住了,爸爸才会到烟花缸里弹一下。

跟人说话,爸爸却并不看那人,他的视线总是直直地抵向前方,偶然,才会转过来一下。如是这样,必是这句话里有较重要的内容,或这句话在爸爸的兴趣范围里,说话的那个人必会热切地补充或强调什么。

爸爸待我却分外和蔼,是所有围着他的人群中,最能得他笑颜的一个人。小时候,每每从小车里出来,见到屋前草坪上我小小的身子,他就会一边喊着:小——棒——棒!小——棒——棒!一边飞快地跑向我,搂住我,把我高高地举起,逗得我嘎嘎笑。每每此时,他旁边的人——帮他拎着书的秘书、帮他开车的司机,甚至妈妈和阿姨,都会把绷着的表情放松下来。

但是爸爸跟我在一起的时间极少。自从他坐到秋水市政府那个宽敞的办公室里去之后,我见他的机会少之又少——他常常不在家里吃饭,即便回家吃饭,饭还没捧上手,门铃就响了——那些让我讨厌的人就会进来干扰我和爸爸相聚的时间,爸爸就得坐到那个大沙发里去,点燃一支烟,又去玩“导火线吃烟的游戏”。有时爸爸不在的时候我们也不敢随便开门,任凭门铃顽固地响着。

有一次我跟妈妈开了个“玩笑”。

那天,爸爸打电话来说不回家吃饭,并嘱咐我们今天晚上不要开灯,而且任凭什么时候电话响起,什么人摁门铃都不要开门。

夜幕降临的时候,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唯独我们家黑灯瞎火的,什么也干不了。我和妈妈只好缩在沙发上玩手机,妈妈在玩手机,阿姨在打盹,我在一边玩游戏。电话铃和门铃此起彼伏地响着,妈妈和阿姨纹丝不为所动。开始我觉得好玩,时间长了我便烦躁起来,六点半有我最喜欢的《喜羊羊与灰太狼》呢!我皱眉、嘟嘴,不安地扭动身子。

妈妈一再对我做手势要我安静。她起身小心地掀开窗帘一角向外看,小声地安慰我说快好了。我扭着身子说不相信,妈妈只好抱着我像她那样让我瞧了一眼。路灯下,我看见我们家草坪边上直直地立了一个人,路灯迷离,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只见他拿着手机不停地打电话。

妈妈,他是坏人吗?为什么不让他进门。

嗯……不能进门,你爸吩咐过,不能放进来。妈妈沉吟了一下说。

我在沙发上苦熬了一个小时多,像个丝线吊着的木偶一样不断在沙发和窗前的距离之间跳跃。那个人看上去等得也有些苦闷,他一会儿蹲下来,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用手掌狠狠地拍打着脚踝——那肯定是我们家草坪上青草大蚊子干的好事。当我第53遍(我一直数着)掀起窗帘一角向外观看的时候,我发现路灯下的那个人终于走了。我欢呼雀跃,准备开灯。忽然门铃又响了,什么时候又有两个人来到了我们家门口!

我忍无可忍,冲着门大喊,烦死了,别进来!

妈妈急急地把我按到沙发上不许发声,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的声音已经冲出门去。妈妈无比生气地扇了我一个耳光,我放声大哭起来。

妈妈把所有的灯打开了。灯光下,我看见妈妈满脸通红。她在门前停顿了一下,朝外面喊,谁呀?随即把一脸的生气换成矜持的笑容,让门外两人进门来。

阿姨快快地把我带上了楼。

但我知道我闯祸了。

第二天,爸爸和妈妈在房间里剧烈地争吵。爸爸连早饭都没吃,就摔门走了。

只是后来,爸爸连吵嘴的机会都不大给妈妈。妈妈也忙碌于她经营的美容院,一家三口相聚的日子像爸爸绽开笑颜的次数那样少之又少。

爸爸丢了。

这是那天晚上妈妈搂着我哭着告诉我的。

这么高大的一个爸爸怎么会丢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妈妈显然不想对我多说什么,因为接下来她要面对处理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家里先是有数不清的客人来访,他们或帮妈妈动脑筋想办法怎么“找”爸爸,或是带着同情关切劝慰妈妈。慢慢地,庞大的客流群渐渐趋于沉寂,家里安静下来,只有门边的落地钟没心没肺地滴答着,让我感觉这日子的怪异。

小姑姑来我们家第三天就病倒了。

姑姑家住在苏州乡下,今年开春,她和姑父一起在我们家边上开了家烟酒店。烟酒店是闹市区的街面房,高大气派,听说房租一年就要二十万。姑姑把所有的积蓄都投进去还不够,又找妈妈、其他亲戚等借了八十多万。烟酒店开张以后,姑姑为节约开支没再另外找住处,一直住在店里,爸爸屡次让他们来我家里住,他们坚持不肯来。我知道姑姑是看不惯妈妈的大小姐作派,没有特殊情况,姑姑很少来我们家。

爸爸是奶奶的第五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小姑姑比爸爸仅大两岁,两人因年纪接近,从小就睡一个被窝长大,感情深得超过奶奶。读高中时,两人放假回家还异被同床睡在一起。爸爸妈妈结婚后,爸爸与姑姑的感情依然不减,有一次,小姑姑小产,爸爸得知后,亲自把小姑从苏州接到家里悉心照料,百般呵护,让妈妈醋劲大发,差点坏了与小姑姑的和气。

小姑父小姑姑的到来,好歹增添了我们家的人气,可是小姑的病又使家里笼罩了一丝悲凉。我们知道,小姑得的是心病,她对爸爸的“丢失”的心痛丝毫不亚于妈妈,可是我们都无能为力,特别是妈妈,她对姑姑一句安慰都没有,因为,她也“病”了。

妈妈变得无比沉默,来客人时她强打精神应答着,客人走了,就一个人躺到床上去发呆。那么爱漂亮的一个人,却任自己每天蓬头垢面,形容枯稿。今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脸干巴巴的,颊上长出了黑芝麻一样的斑点,特别是两个眼袋,像扣了水袋一样鼓囊着,让我感到陌生。

在我的印象中,妈妈身材高挑,妆容精致,气质脱俗,是秋水市数一数二的美人。她在省城做了九年的节目主持人,在一次对话节目中,与同城当团委书记的爸爸一见钟情,结为伉俪。两人郎才女貌,珠联璧合,是当时政坛的一段佳话。后来父亲到秋水市任职,妈妈便离开了省电视台,跟随爸爸来到秋水市,在闹市区租了门面,开了一家偌大的养生馆,生意兴隆,日进斗金。也因为妈妈对家的贡献,不久,我们便搬进了这众人瞩目的秋水河别墅区。

晚饭还没吃好,冷竣叔叔又来到我们家找妈妈。

冷竣是爸爸光屁股长大的兄弟,用他的话说,爸爸是他的铁哥们。从我记事起,他就经常在我家出现。每个周末,无论客人在与不在,阿姨烧饭时总要多加两三个人的饭量,以备客人临空而降。冷竣是那两三个人之一。有时爸爸不在家,冷竣也会在我们家呆上一整天,要么叫上朋友和妈妈一起搓麻将,要么在我们家茶室坐上一整天。去年他媳妇回娘家过年去了,他连年都在我们家过的。

因为这样的关系,冷竣当之无愧地成为了这些天妈妈的主心骨,他托人四处打听,几乎一天一次往我家跑,妈妈一副精神崩溃的样子,我的上下学多亏冷竣叔叔接送。这些天他也累得嘴角都起了泡。

冷竣叔叔站在客厅跟妈妈分析了一下近期打听到的消息,妈妈的泪又涌了出来。冷竣叔叔拍了拍妈妈的肩,说,别太难过,事情总会有结果的。你自己当心身体。临出门时,他折过身来对妈妈说,今天是收会钱的日子,你别忘记了。

妈妈这才想起还有这一回事。

从去年开始,妈妈应众亲友的邀请,做了亲友自助会的会长,自助会共20人,每人每月缴付5000,每个月25日,由妈妈负责把19人的会钱收齐,交给第20人。今年已缴付了十期,这个月刚好轮到冷竣收钱。

妈妈赶紧在群里给除她外的18人发微信。群里静悄悄的,只有零星几人回应。这种情况以前也常出现,大伙儿忙的时候总是顾不上微信。妈妈又依次给未回应的18人私聊,但应者寥寥。

晚上妈妈在洗脸的时候,冷竣又打电话来催了。妈妈看一眼微信,还有六人未回应。没有办法,妈妈只好直接给这六人打电话。

电话打得尴尬而烦心。六人中五人说这几天手头紧,要宽限几日,另外一人则干脆利落地回答说不想入这会了,请求退出,至于已拿去的钱,他会慢慢还的。

妈妈拿着手机在洗脸台边发愣,我让妈妈帮忙找一下我的新校服,叫了三回,她都没有反应。

妈妈在想上个月他们自助会的二十个人聚在郊外的月亮湖农家乐,为她庆祝38岁生日的情景。醉意朦胧中,这些好朋友、老熟人脸红语热、激情四射,一句句祝福的话那么热烈、那么动人,妈妈现在都能清晰地背下来。

妈妈给冷竣打电话。

冷竣在电话里连续骂了几声娘。之后他说,别急,我帮你打电话催一下,实在不行,我明天上门去。

第二天一早,我们正在吃早饭,冷竣敲门进来,

他在爸爸经常坐的桌边坐下来,阿姨给他盛了粥,他飞快地扒了一碗,又把碗递给阿姨。原来我非常讨厌他这个做派,吃饭还要别人盛,但今天冷竣的动作让我马上链接起爸爸在家的日子,一股暖意从心底漾开来。我很希望他在桌边多坐一会儿。

冷竣一边吃一边给妈妈介绍他怎么给那些人打的电话,末了他抹了抹腮帮子说,还有两个看样子要上门催了,这样吧,我陪你走一趟,不行的话我动用黑道,妈的,他们还想不想在秋城混了!冷竣经营着一家园林公司,平时把大把的钱花在经营人际关系上,虽说这几年进账不多,但他在社会上很吃得开。

妈妈换了身衣服坐了冷竣的车走了。

有冷竣出马,果然出师顺利,18个人的会钱如数进账。妈妈松了气,但冷竣同时带给妈妈一个关于爸爸的消息,让妈妈惊得坐在车子里起不来。

妈妈开始强打精神去上班。

她已经一个多月没在丽人行美容中心出现了。

妈妈的梳妆台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以前她常用这些东西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妆扮得光彩照人。这一个月以来,妈妈似乎遗忘了她还有这些宝贝。

今天早上妈妈看上去精神不错。她坐在梳妆台镜子前仔细地拿起一件又一件东西往脸上抹。走出房门的时候,妈妈对我咧嘴笑了一下,说,上课要认真听讲。

我感觉眼角有热热的东西冲上来,赶紧低头下楼去。自从爸爸“丢了”那晚之后,妈妈是第一次关心我的学习。可是今天是周六,不用上学。

妈妈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倒是阿姨每天都会跟我说同样的话,棒棒,你爸爸不在家,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你要做妈妈的顶梁柱。

我一点也不觉得烦,相反,我希望阿姨每天都能跟我多说会儿话。我感觉自己一下子长大了。

阿姨看着妈妈说,今天是周六,棒棒不上学。

哦。妈妈立在门口,转过身来对我说,那,棒棒,今天跟妈妈一起去美容中心玩吧。

去了之后,我就后悔了。

丽人行美容中心位于秋水河别墅区的东侧,一溜的街面房,豪华而气派。屋后是一个无比奢侈的停车场,妈妈当时租下这个昂贵偌大的停车场时,引得另外两个合作者弃之而去,妈妈就一个人办起了这家美容中心,事实证明妈妈的这个决定是有眼光的。因为这个停车场,吸引了秋城许多有车一族前来消费,不管是近路还是远路。再加上爸爸的身份影响,妈妈的美容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丽人行美容中心成为秋城最有档次和规模的美容院。

我们一走进丽人行的大厅,总经理虹芳就飞快地跑过来。

姐,你来了!好!好!这几天我被她们搞得焦头烂额,真是烦死了——我怕你烦心,也没打电话给你——

什么事?妈妈警觉地问。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几位金卡顾客要求退款,我不同意,她们怂恿了十几位金卡顾客一齐来退款,她们一张卡上就有五六万,全部退了,要二十来万啊!虹芳阿姨急急地说,她玲珑的嘴唇上面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之前不是做得好好的吗?什么原因要求退款?妈妈一进入工作状态,精神气似乎又回来了。

都是莫须有的原因,我看就是存心找事儿。

好,我知道了,我跟她们说。妈妈习惯性的搂了一下前额发,挺直身子走进会客室。

见到室内这十几位金卡顾客,妈妈有些纳闷。这些顾客都是爸爸和妈妈的老相识,妈妈和她们有过不同的交集。那位橘红色连衣裙的金太太,是秋城工商局局长的夫人,当年妈妈与她在“清风送你行”年终干部家属联谊会上认识,两人一见如故,后来成了好友,今天来的十几位顾客中很多都是她介绍过来的。那披着一头长波浪的刘太太,正热烈地与人议论着什么,她的先生,县招商中心的主任,原来只是土地局的一名驾驶员,是在爸爸的鼓励下,才考进公务员,并经爸爸一再提携,十年功夫成为了如今的正局级干部,至于那提着LV小提袋长相酷似明星杨幂的罗莉莉,要不是妈妈热心介绍她与秋城的房地产巨头认识,从而成为秋城巨富的第二任太太,她可能还在这儿做美容师,哪能拥有自己的足浴中心?

你们好!今天什么风呵,把大家吹得这么齐整?

妈妈把嘴角努力向上弯起,早上仔细刷的睫毛膏帮了她的忙,细密而忠诚地维护她的大眼睛漂亮而有神。她内心许是波潮涌动,但脸上却声色未露。妈妈总是这样,很多时候她慵懒得很,看上去娇滴滴软绵绵的,但一遇事,她就会干练抖擞,这是爸爸以前经常表扬妈妈的地方。

项总,你来了,好!跟你们手下的说不清,我们直接跟你说吧!刘太太站起来,走到妈妈面前,一副大义凛然、勇于担当的样子。

好的,你说。妈妈微笑着看着她,笑容里别有意味。在此之前,刘太太一直是唤她项姐的。

项总,也是不得不跟你说,你们这家美容院美容效果实在太差了,我做了三年了,皮肤一点也没改善——其他姐妹也一样,我们不想做了,请求退款。刘太太是直性子,说起话来总是大嗓门,生怕别人听不清的样子。她还没说完,其他人马上连声附和。

刘太太,据我了解,你做的一直是保养护理,什么叫保养?就是会保养的人,一直是老样子,不保养的人,就样子老。这三年,你样子一点没老,就说明我们这产品这护理做得太好了。

你这套说辞在我们这些老顾客面前就免了,特别是我,我也是做美容出身,美容业的暴利我都清楚得很。像你项姐——虽说都是熟人,可也没见你给我们优惠多少!罗莉莉斜睨着妈妈,有些不屑。妈妈讶异地盯着她看。她是第一次见识她这样说话的样子。

那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记得当初是你主动要求办卡的。你老公把一大摞现金捧到我家,被我们谢绝,第二天你就来办了这张5万元的卡,为此我老公还跟我吵了一架呢!妈妈说话的嗓音总是柔柔的,好像总在跟人撒娇的样子,但她的话里有一把把小钢刀,戳得罗莉莉满脸通红。她没想到妈妈会把这件事当着这么多人捅出来。

好了,我们有事说事,别扯到其他地方去。项总开着这么大的美容中心,还在乎这些钱,项总应该知道,什么的价钱就得有什么样的服务!说实在的,你们的服务跟我的要求相距太远了——我记得上次我就跟你们领班的说过,那个沉沉手艺太差了,做眼部护理,连个睛明穴都找不准——说句不中听,这样的服务都不该有这样的价——做一次要五百——我们的钱也是挣来的。

金太太站起来,想打个圆场,但说着说着,她也激动起来。

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解决,经你的要求,那个沉沉已经辞退,而现在为你做护理的甜甜,你每次服务后都打了优,应该是让你满意的。至于退钱,我们没有这样的先例,如果你们开了这样的头,其他顾客一效仿,我们的生意就没法做了,就像商场里卖东西,哪有用了一段时间,还来退还的。

淘宝不是有七天无理由退货吗?我一定要求退款,如果你不同意,我们可以到消费者协会投诉,这样把事情复杂化,对丽人行美容中心声誉影响不好吧!罗莉莉显得不太耐烦,想早点结束这次谈判。

可这里不是淘宝!而且从时效上说,早已过了七天——至于投诉么,欢迎到消费者协会投诉!

妈妈毫不退让,她目光凛冽地盯了罗莉莉一眼,说,但是你应该明白,在美容服务中,没有任何消费事故产生,没有损害消费者的事情发生,消费者协会不会接受你们的投诉。不信,你们可以试一试。

说完,妈妈傲然走出了会客室。

我终于知道了爸爸怎么丢的了。

那天放学后,我照例跟随罗老师和校篮球队的小伙伴们一起到操场上“厮杀”。下周我们就要到省城参加省第十五届中小学生篮球比赛了,这些天我们起早贪黑地练,几乎练红了眼。罗老师是我们的篮球教授,跟学校其他体育老师不同,他还是秋城诗词协会的诗人,说话总是激情澎湃,诗情盎然。他训练有个习惯,每次训练前他总喜欢安排五分钟训话,结束后安排五分钟总结。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分钟时间,可别小看了它,它成了罗老师区别于其他老师的砝码之一——每年篮球训练,罗老师带的队总是在秋城中小学队伍里遥遥领先。谈及秘笈,罗老师总是不谦虚地跟其他老师吹牛说,这跟带兵打仗是一样的道理,带兵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技巧,而是队伍的士气!一支队伍,一旦士气被鼓足,还有什么难题不能攻克?

所以每次训练,我们组从没有一个人迟到、早退,有的同学生病了还坚持来报到。今天早上,我们罗老师又在我们面前慷慨陈词,大展口才:同学们,人生能有几回搏?抓住机遇、抓住挑战,你们就能享受成功!成功从来不是鲜花美酒,而是荆棘、磨难和煎熬!如果你们不能经历暴风雨前的黑暗,你们就不可能享受雷雨后绚丽的彩虹?!所以,同学们,虽然这些天罗老师把训练时间拉得一长再长,对你们要求也越发严格,但是如果有一天,我们能一起拥抱那顶成功之冠,这些辛苦算得了什么?所以,拿出你们的劲头来,拿出你们的力量来!加油!加油!

每每被罗老师这样鼓动过以后,我们一个个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场面分外壮观。今天也一样,虽然今天早上五点多就被集中到这儿,来前大伙儿还哈欠连天的,一上场以后,个个劲铆得老足。

我对投篮有特殊的喜好。每每我纵身向上,像一只海燕般轻轻跃起,借双臂和身体的带动,球呈一个漂亮的弧线运动飞进篮里的时候,我的心底就会腾起无以言说的成就感,这种成就感支撑我沉着镇定、身手敏锐,从而左右逢源,从对手那里取得一次又一次投篮的机会。

今天我的状态特别好,训练下半场罗老师安排我们对打时,我频频进球,罗老师在场外不时用“漂亮!好球”这样的字眼为我伴奏。我有些陶醉,正当我乘胜追击,以更加敏捷的动作从对方手里抢球的时候,忽然对手陈一浩以一个隐秘的动作狠狠攻击了我的右肋,出手之狠之重,让我猝不及防,失声大叫。

嘘!罗老师在场外用力地吹了一下哨子,宣布中场休息。

怎么回事?罗老师把我们两个拉到一边,有些不解。

陈一浩——他打我!我捂着痛处,眼泪在眶里打转。

男子汉不相信眼泪,好好说。罗老师眯起小眼睛,盯了我一眼。

就是,他算什么东西?以前仗着爸爸在市里当大官,一直作威作福的,一点小磕小碰就掉眼泪。打篮球——那是爷们呆的地方,讲究的是实力、拼杀,如果因为碰了一下就哭,你打个鸟球啊!陈一浩仰着头,呼呼地喘着气,胸部一起一伏的,但这并不影响他声讨谴责我。

哟呵!小子,口才不错嘛!这些时间练下来,球技没长进多少,口才是比罗老师我还要好了——罗老师每天的训话可真是没白说。罗老师哈哈笑起来,小小的眼睛眯得只有两道睫毛。你说说,为什么好好的打陈城?

我没有打陈城,打篮球撞来撞去,总是难免的,这种事情以前不是经常发生吗?

可你是故意撞我的!就是故意的!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罗老师掀开我的衣服来看,右肋下呈一大片淤青。他朝休息的人群吹了一下哨子,伙伴们飞快地围到罗老师身边。

刚才谁在陈城和陈一浩的身边?

马上有三个同学举手。罗老师让他们回忆刚才的情景。两个同学说没看清楚,一个同学轻声说,他好像看见陈一浩打人了。

陈一浩转头看那同学,说,胡凯歌,你别害怕,你实话实说,陈城他爸现在进了监牢,你不用怕他的。

胡凯歌看了陈一浩一眼,沉吟了一下说,我看见你从外围突击进来,一靠近陈城,就用胳膊肘儿撞击了一陈城。

陈一浩毫不怯懦,他转头指着我的鼻子大声说,是我故意的又怎么了?我忍你很久了,你仗着老爸,把校里什么荣誉都往身上揽。现在好了,你成了贪污犯的儿子,看你还怎么得意!

你胡说,你才是贪污犯的儿子呢!我爸爸仅是出差,过几天就回来了。我气得再次涌出热泪。

做你的春秋美梦去吧!我爸是检察院的检察官,他说你爸已经被逮捕,已从省纪委押到法院,等着下大狱了。

围着的小伙伴都惊愕地盯着我看,转头跟旁边的同学窃窃私语起来。我窘得恨不得立刻在地上融化掉。

罗老师又吹了下哨子,篮球场上又恢复了安静。

所以,这就成为你故意袭击陈城的理由?罗老师冷冷地看着陈一浩。

陈一浩低下头,不吭声了。

陈城和你陈一浩打球,关他爸贪污什么事啊?同学们在校里得了荣誉,那是通过努力得来的。如果一个人成长和前进只能依仗父母,他永远都不会有出息!我相信我们学校没有这样的校风,我们广大同学也不答应有这种事情发生!

罗老师威风凛凛地用目光依次扫视了篮球队的每个成员一遍,看着陈一浩继续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人,评判万事万物不能因为外界事物的变化而轻易改变心志和看法,否则我们不就是变色龙了?至于陈一浩,你因为妒忌而对陈城出手相向,那是大错特错!每一个人格健全的人,都应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赢得成功,去获取他人的尊重,只有这样,他才是一个强者,否则他就是卑鄙的,也是可耻的!

说完,罗老师怒气冲冲地宣布训练结束。

我一回到家里,就去房间里找妈妈。

妈妈正懒懒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见我冲进房间来也没啥动静。

妈妈,爸爸要被判刑了,你为什么说他出差失联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扑到妈妈身上嚎啕大哭,声音大得似乎要把在篮球场上的委屈都发泄出来。

城城,你咋知道的?别人欺负你了吗?妈妈惊得从床上一跃而起,看着我哭得歇斯底里的样子,有些举手无措。

知不知道你别管!你就说是不是吧?还失联呢!说得多好听,又不是马航!你和爸爸肯定做了什么坏事,你们都是坏蛋!我不要你们这样的爸爸妈妈!我一把推开妈妈给我擦眼泪的手,恨恨地声讨。

儿子!妈妈没有做坏事!否则妈妈不也要进去了吗?但妈妈没有管好你爸爸!妈妈也有错!法院那边的人说你爸爸受贿500万,要判死刑!

500万!受贿!死刑!我惊得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这些词从妈妈嘴里出来,一个个张牙舞爪地化身妖魔箍住我的脖子,让我一阵窒息晕眩,喘不上气来。

妈妈看我脸色惨白,一把搂住我,抚我的后背说,儿子,别怕别怕,你还有妈妈呢!你看你才十一岁,知道了实情,除了影响学习,你又帮不上忙!妈妈是想过段日子慢慢告诉你的。

那爸爸真的要死了吗?我眼泪汪汪地抬头看妈妈。

我正跟冷竣叔叔他们想办法呢!检察院这边要我们先把你这500万缴付进去,这样法院量刑会考虑你爸爸的认罪态度,这样,也许还有些生机。

那就赶快缴进去呀!我着急地说。

可是这500万在哪儿?妈妈从来没看见过,你爸爸也没告诉过我呀!

那你去问一下爸爸不就好了?

傻儿子!你爸爸现在已被逮捕,是失去自由的人,我怎么问他呀!

那怎么办呀!

是呀,所以妈妈也发愁呢,你看你,你也发愁了吧!你别担心,好好上你的学,妈妈已经有办法了。妈妈这几天在想的还不是这件事。

哦?什么办法?妈妈你告诉我!

妈妈不是还有丽人行美容中心吗?妈妈这几天已托冷竣叔叔他们在转让。我叫人估了价,大概可以卖420万,余下的这八十万,妈妈手头有50万,昨天你姑姑她们也把所有的积聚拿了出来,给了妈妈。差不多了。

那没了那美容中心,妈妈你以后怎么办啊?

傻儿子!妈妈以前不是在电视台播音的吗?妈妈可以重新去应聘,你放心,妈妈一定会找到新的工作,把你培养成人。

妈妈,你刚才说还在为其他事发愁?

是呵,那天冷竣叔叔把我送回来说,要我们把家里细软都整一整,爸爸这样的大案,恐怕是要来抄家的。

啊?还要抄家啊?我又一次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没事,儿子,我和你又没做坏事,他们不会拿我们说事的。也许只是过下程序吧。妈妈说得轻描淡写,但看上去愁虑重重。

吃晚饭时,卧床多日的小姑姑也下来了。小姑姑显得清瘦,眉尖呈现一个深刻的V字。她俊俏的、和爸爸酷似的脸庞让我再一次想到爸爸,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我赶紧低头扒饭,把那眼泪吞咽了回去。一家人难得都坐在一起吃饭,我不想坏了大家的兴致。

妈妈和小姑姑聊起要抄家的事。妈妈说,我身边值钱的东西不多,只有几样首饰,就放你这儿,带到你的店里去。倒是你放在我们家储藏室里50来万的烟酒,他们会以为是我家的财产一并没收的,得转移个去处。你们说转到什么地方去好呢?

小姑姑默默地扒饭,好长时间没吭声。

你在秋城没有什么亲戚,这件事还是让我来想办法吧——冷竣家太远了,运来运去不方便。对了,司法局杨十斤局长也住在这小区里,我等下给他打电话——这个忙,他总要帮的。

晚饭后,司法局杨十斤局长来到了我们家。十斤是他的绰号,据说他酒力过人,可以喝十斤米酒而不醉,秋城官场无一人可敌他,故人赐大号杨十斤。

这个人我见过一次就在我脑海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那是大前年的一个晚上,爸爸在虞美人大酒店喝醉了,打电话叫妈妈来接,刚好阿姨回老家去了,我不肯一个人在家,妈妈就带我一起来到了酒店。

我们去时,爸爸和另一位领导已醉倒在旁边的沙发上睡着了,醉态可掬,怎么推也推不醒,气得妈妈直咬嘴唇。

杨局长显然兴致正高,他正费着口舌劝一个衣着鲜亮、容貌纯净的年青女子喝酒。那女子显然已喝不下了,哭丧着脸几乎在哀求。可那杨局长还是不依不饶,最后板起脸说,哦!我杨局长就值这个面子?那很好!今年临时工转正的名额可只有一个,你不要我很高兴。

那女子显然被将住了,她分不出杨局长这话的真伪,只好可怜巴巴地说,杨局长,酒,我是真喝不下去了,你说吧,要我做什么,你说。

哦?很懂事很爽快啊!嗯——让我想想,这样吧,酒不喝可以,你在我们在座的每个人脸上吻一下,哈哈哈!怎么样?比喝酒舒服吧?

最后,那女子在一桌男人的爆笑声中,依次吻了12个男人的脸——除了我爸爸,一者因为他醉了,二者因为我妈妈在场。

后来每次见到杨局长,我都会想起那一幕。可是杨局长好像从来没有过这回事一样,每次见到我,总会来摸我的头,显得他很喜欢我的样子,每次都被我躲开了。

他是爸爸走动比较多的朋友之一,爸爸出事后,他几乎天天来我家,对妈妈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我都快要被他感动了。今天来我家又是帮我们忙的,我很主动叫了他一声杨伯伯。

他一边开心地连夸我长大懂事了,一边坐到一旁的藤椅上。一坐下去,肥硕的身躯即把藤椅填满了,身上软沓沓的肥肉挤满了藤条的缝隙,在藤椅外面凸出一小块一小块平行四边形的肉来。

妈妈给他端了茶,跟他说明了意图。他轻晃着头呵着气,驱赶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他说,噢,我还以为什么事,就这点小事,一点问题也没有,明天我就安排人来取,放多久都没事——你以后有什么事用得着我的,尽管开口,尽管开口!

妈妈千恩万谢地送走了杨局长,倚在门口发愣,见我看他,笑了一下说,儿子,这天下还是好人多吧!你爸爸即便这样了,人家还是愿意帮我们。

我也笑了,心里暖意涌过,但同时,我为妈妈今天在杨局长面前过分的谦卑而感到心疼。以前她是多么春风得意、高高在上,今后,这样的状态只怕会越来越多了。

冷竣叔叔帮了妈妈的大忙,他帮妈妈成功地转掉了丽人行美容中心。

今天是暑假的第一天,我陪妈妈一起去店里取她办公室里的物品,一边走一边跟妈妈聊今天校会和班会的事,妈妈听了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这学期我又评上了三好学生,让我开心的是,班主任王老师还在班上扎扎实实地表扬了我,说我在校篮球队中刻苦耐劳、特别认真,一学期篮球训练下来,没有一次病假事假,球技也大为长进,在省十五届篮球赛中表现尤为突出,为学校为班级争得了荣誉,所以,经班委会同意,秋城实验小学五(2)班授予我特别贡献奖,我是全班唯一的一个。

我跟妈妈说,这次评奖我特别感动,因为这打篮球本是我喜欢的,即便没有这个比赛,我也会日日出现在这篮球场上,王老师与罗老师他们待我如初,一点也没因为我是贪官的儿子而另眼看待。

妈妈说,是啊,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前两天家里来了两个阿姨,一个提着一大筐的水蜜桃,一个提着一篮的大青蟹,说你爸在位时她们也没敢上门来道谢,现在落难了,她们来看看家里的人,表示一下她们的心意。

是原来爸爸帮过她们吧?

其实是小事,你爸爸也是公事公办的,但她们就把这恩情记在了你爸爸的头上。事情是这样的,一个阿姨姓傅,是傅家村人,他们全家在农场包了几百亩的田地,种了一大片的水蜜桃。有一年水蜜桃长势很好,眼看就要大丰收了,但很诡异的,原本要到八月份才会来的台风却提早光临,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把桃子都摘了下来出卖,不想其他果农想的也一样,一时间市场上桃满为患,桃价一压再压,市民们消费的积极性还不高,果农们苦不堪言。台风过后,你爸爸带人下村视察台风受害情况,那傅阿姨抓住一个机会跑到你爸爸面前,痛哭流涕,反映果农的遭遇。你爸爸回来后,把这件事当作一回事进行了商讨,后来就有了著名的“爱心桃”工作——市委市政府不仅号召全体市民人人去吃爱心桃,许多企业单位纷纷给单位员工发放爱心桃,市委市政府还通过网络等媒介,帮果农牵线,把桃子远销其他城市。这一年台风来得又早又猛,各地损失厉害,但果农们却免遭侵袭,还颇有收获。你爸爸也许早忘了那事了,那傅阿姨却一直记着,年年想着要来感谢。

另一个阿姨是杜娟社区的书记,姓赵,她早先在秋城的平调剧团工作,对平调工作满怀热爱,退下来以后一直想做一件事,她觉得这平调剧种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宝贝,应该要好好地把它记录下来,于是,她产生了提笔为这平调作传的念头。后历经三年时间完成所有书稿,但苦于出版经费的障碍,书作一直没有面世。在一次工作视察中,你爸爸得知此事,当即命文化出版局相关领导审核书稿,并落实出版事项。后来,那书果真出版,并获得业界专家认可。赵阿姨还得了五万元的稿费呢!她也一直念着你爸爸的好。

哦!是这样,原来为百姓做实事百姓都会记得,妈妈,我以后长大了要当一名像包公一样的清官,专门帮老百姓办事。

嗯!好的,儿子有好志向妈妈很高兴!但更重要的是现在要好好努力。妈妈看着我,笑容在她脸上像昙花一般现过。

走进丽人行美容中心,一切都是老样子,员工们身着淡紫红的工作服笑吟吟地迎着宾客,大堂沙发后是一张放大的唐代仕女出浴图,缤纷灿烂的牡丹花簇拥着众美女,衬托着美容中心的富贵和大气。前台门边新立了一块关于美容水光针的促销展板,据说此物能有效抗衰,但一针要五六千,贵过许多工薪阶层一个月的口粮,可许多有钱的太太们仍然趋之若鹜。

现代女性保养意识水涨船高,美容行业在未来的工种中绝对是一门挣钱的好行当啊!妈妈看着展板上的介绍轻轻叹着气说。

我理解妈妈的心情。这几年妈妈挣钱正挣得爽呢!美容业是暴利行业,丽人行美容中心不仅在产品上下功夫,更在环境和服务上做文章。每个房间都个性化布置,舒适奢华,美容师个个手巧嘴甜,极尽无微不至之能事,让顾客陷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除此,妈妈还让员工与顾客建立一对一沟通关系,不仅把客人侍候得如皇后皇太后,而且每天一个笑话微信,节假日祝福问候,慢慢地,在这些柔性服务的“侵袭”下,员工与顾客大都变成了朋友。妈妈老笑着对她的员工们说,当下社会事情难办,一旦变成朋友,这事情就好办了。比如你根本不想要这款产品,可你的朋友老在你面前介绍,你不买都过意不去了。从去年开始,妈妈就还光了当年所有的贷款,今年更是形势一片大好,白花花的银子像水一样往妈妈的银行账户里涌。

妈妈在会客室坐下没一会儿,冷竣带着一个形容艳丽、气质不俗的女人也进来了。女人叫李娜,从今天开始,她将成为丽人行美容中心新主人。妈妈与那李娜握了手,交待了一些事情。妈妈遂与她签了合同,把一直握在手心里的那枚汗津津的钥匙递给了她。李娜说,420万钱我已全部汇给竣哥,欢迎你下次仍来丽人行美容中心做客。

妈妈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转头对冷竣说,我的账号你这边有的,下午你把钱汇给我吧!

冷竣笑着说,没问题,或者,你把检察院这边的账号给我吧,我直接给你汇过去。

出大事了!

我从没看见妈妈这么惊慌过。如果说上一次爸爸双规后妈妈是感到突然和痛苦,那么这一次,妈妈则是着急和绝望。她疯了一般不停地拨打冷竣的手机,而手机中传出来总是那个冷冰冰的声音: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谁都没料到事情会这样急转直下,以妈妈猝不及防的姿势。说得好好的420万会汇入检察院指定账户,但到了检察院最后的期限,那边竟来电话说尚缺420万。妈妈开始还不相信,一个劲地在电话里说,不会吧不会吧,你们是不是再查查,我们明明分两笔汇入的,一笔是80万,一笔是420万,不可能搞错的。说得检察院的同志火气上来,加重了语气,你这人怎么回事啊?账户就只有一笔汇款,就是80万,这还用查吗?再给你们三天时间,交不交随你们吧!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妈妈像琥珀一样保持着打电话的姿势,好长时间一动不动。一会儿,她的身体如抽了骨头似的软得撑不住,她软绵绵地靠到沙发背上,又从沙发背上慢慢地滑到地上。她的手“簌簌”地抖,莹白的脸颊变得绯红,连耳根处也慢慢红起来,好像身体所有的血液都在血管里万马奔腾。她颤抖着嘴唇念念有词,不会的,不会的,儿子,咱们不会这么倒霉的。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她祈求似的看着我,好像只要我应一声,这事情就过去了。

冷竣始终没有再出现。他像水蒸气一样从妈妈的身边散发殆尽。与此同时,又到了每个月拿会钱的日子,这个月的会钱得主使劲地催促妈妈,可妈妈手里还有三四个人的钱没有到账,这其中之一就是冷竣。

妈妈赶到冷竣的园林公司,园林公司铁将军把门,不知他们何时停的业;妈妈又赶至冷竣家,不想也已换了地方,但妈妈费尽周折之后找到了他们的新住处。

真想不到这冷竣每日里理着小平头、衬衣浆洗得笔挺,看上去一副儒雅俊逸的样子,家里竟是这般的境况。

他们家安在秋城最早的一批小区里,据说这小区明年就要拆迁了,整个小区看上去衰败、拥挤,杂物像一个个巨型妖怪一样,隔几户就张牙舞爪地横在面前。狭长的走廊里充斥着陈旧的物件散发出的腐败的气息。

冷竣家在六楼最高层,妈妈和我一口气登顶,气都没喘匀,就着急地敲开冷竣家的门。

听说是找冷竣,一个女人的脑袋在门里探了一下,都没让我们看清长啥样,门就“砰”的一声就关掉了,只把一声愤怒的声音送出来:早死了,去阎王殿那里找吧!

妈妈愣了一下,继之很镇定地、轻轻地、持续地敲门。“嗒——嗒——嗒——”敲门的声音保持着一定的节奏和频率,像万籁俱寂的夜晚,檐水滴在窗外的木板上,突兀、单调、冗长得让人心里发慌。我很少见到妈妈那么有耐心那么好脾气。

一小时后,一个浓眉大眼、体形肥硕的女人把门打开了,她瞟了我们一眼,低着头轻声说,进来吧!

妈妈立在屋子中央,面无表情地说,我们要找冷竣,请你让冷竣出来跟我们说话。

我真不知道,我也一年多没见他了。那女人忽地哭起来,眼泪和鼻涕就像泄洪的水一样喷薄而出。妈妈递纸巾给她。她摇摇头,把它们一批又一批地抹在她油光发亮的袖套上。

她一边哭一边控诉冷竣的无情,用词之狠、之歹毒,超越了妈妈对所有坏男人的想象。

她女人说,冷竣前几年还仅仅是赌,这几年还吸上了。家里两个孩子,乡下还有两老,他说不抚养就不抚养,一个子儿都不送过来,还把住了五年的新房子给卖了,让她们娘仨住在这个破烂地方。她说她杀了他的心都有。

妈妈一直安静地听她说话,不插一句话,仿佛她此行就是来听一听那女人的哭诉。

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妈妈和我一直留在他们家里。我们默默地看那女人不歇地哭诉、絮叨,即便洗衣、做饭,手里的活计忙个不停,也不影响她声嘶力竭、情绪饱满地控诉。似乎,那份痛苦和愤恨不是伪装的。可是谁知道她不是演戏呢!妈妈一时间对自己的眼睛产生了刻骨铭心的恐慌。

当这一天又将成为历史,整个城市华灯初上,街道路角处处旖旎璀璨、风光无限,美丽的城市又将开启灯红酒绿、莺歌燕舞模式的时候,妈妈准备离开。妈妈最后判定,这种守株待兔的方式等不回冷竣,也等不回那420万。

回家的路上,妈妈开着车一个劲地走神,她一会儿闯红灯,一会儿开错道,还差一点把一个下身围着三寸宽布条、仅盖住短裤的女人给撞了。妈妈吓得赶紧踩下刹车。那女人倒很淡定,但转过身对着车窗边劈头就是一句脏话。

那一句话让妈妈倏地灵感闪现。

那女人说,开这么快偷情去啊!

妈妈电石火花地想到了李娜和冷竣的关系。

冷竣把李娜介绍给妈妈,李娜把钱汇给冷竣,这里面的关系真是意味深长啊!

妈妈把车在路边泊好,开始给她所能想到的人联系。当手机仅维持一格电源的时候,妈妈得到了李娜住处的短信。

妈妈把车开到李娜住处的附近,车头正对着李娜住处楼梯的入口。

晚上十一点半的时候,昏黄的路灯下,妈妈果然看见冷竣和李娜从一辆奥迪车上下来,两人跌跌撞撞又互相搀扶着向楼梯口进去。

妈妈一个箭步冲到冷竣面前,说,冷总,别来无恙啊!

冷竣显然吃了一惊,待他看清是妈妈时,脸上绷紧的神情马上松弛下来。

呵呵,很有天赋啊!能找到这里来!他朝妈妈呼出一口呛鼻的酒气,笑着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要不,去楼上喝一杯。

我自然是要去看看你的幸福生活。

幸福不敢当,比起你们家的豪宅,我们小巫见大巫,呵呵,小巫见大巫!他呵呵笑着,拥着李娜朝电梯口走去。

李娜娇嗔道,干嘛呀,这么晚了还让这女人上去。冷竣在李娜脸上亲了一口,大声笑道,哈哈,怕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跟她说清楚,我们就可舒舒服服地享受这美好生活了。

妈妈走进他们的居室,这是一套装潢时新的复式套间,典型的西欧风格,一个半人高、豪华气派的长方形玻璃水池间隔着客厅与餐厅,五彩缤纷的热带鱼围着池底汩汩冒泡的氧气管嬉戏。

李娜嗖嗖嗖地把室内所有的灯都打开了,明亮的灯光下,冷竣显得清醒。他动作娴熟地打开茶几上的功夫茶,仔细地温杯、洗茶,好像他今天是来表演泡茶功夫的。

冷竣,我们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棒他爸在官场多年,贴心朋友不多,你算一个!这么多年,他是拿你当亲兄弟看的——

当不当亲兄弟我自己心里有数。我也拿他当亲兄弟看,这么多年,我鞍前马后也没少服侍。冷竣嘬了一口茶,看也不看妈妈。

所以,不要说棒他爸,就是我,也早已把你当做了自己家的人。我知道你最喜欢吃酱豆瓣炖肉饼,每次只要知道你来吃饭,我必叫保姆给你做一份。

我的付出可比你的酱豆瓣多得多,光每年给你儿子的压岁钱,就能让我吃上十年的酱豆瓣!冷竣哧哧地笑出了声。

冷竣,人总是讲感情的,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棒他爸以及我们全家没有亏待你。你的园林公司棒他爸可没有少照应啊。

那是我要死要活争取来的!你以为你那老公那么看我们兄弟情分啊!人家当官的,哪个不给兄弟姐妹谋福利?可你那老公,去年植树节树木招标,他连个标底都不给,白白地让我把这白花花的银子拱手给别人,你说我这心里有多憋屈!

可是你的实力跟别人相差太大了,你让棒他爸多为难啊!他在位上,要顾及方方面面的影响!

顾及有个屁用!我呸!还不是进去了!早知道这样,我还可以多捞点!

棒他爸有今天,不是他一个人的错,我,你,他的朋友们都有错,我们都没有好好监督他,帮助他!妈妈的声音哽咽起来。

不要绕弯子了。夜已深,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那好,冷竣,你应该知道我此行的目的,今天是付会钱的日子,你上个月刚领了,接下来还有十次,每次5000元,总共还有五万,你都不用付了,我帮你付,但请你帮帮忙,把转让丽人行美容中心的420万钱汇给我,你知道的,这是棒他爸的救命钱,我们缴付了赃款,他爸才会有一线生机。

那也不一定,也许是上头骗骗你们的呢?按我说啊,弟妹,那钱付进去也是白搭!还不如不付了——

不付了,你也得给我啊!你知道丽人行美容中心是我一手操办的,是我多年的心血,他爸以后不在的日子,我还要用它养大我的儿子——

就凭你这身材这容貌,养活你儿子的方式多了——哈哈哈,至于我嘛,我的日子不好过,你知道那东西很贵的,我吸一口都得花上好多的钱,你也该让我们也过几天有钱人的日子了!

你!——呵,怎么着也轮不到给你啊?你算什么东西,你只是一条我们家养着的狗——妈妈的脸被气得惨白。

看看,说出真心话来了吧!呵呵,狗,好!哪有白养狗的,你们总要放些血!

那你也拿不了420万!要不这样,我们平分,你打回210万给我,算我们这些年没白交你这个朋友。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也不再追究。妈妈竭力压抑着胸口的怒气,胸口一起一伏,好像有一条火龙在里面飞窜。

别啊,弟妹,我可从来没见过这420万,李娜你说是吧!那是你跟李娜的事!

是啊,我们可是签了合同的,合同上清清楚楚地写着,钱款已两讫,我可已经都汇给你了。

可你是汇给冷竣的,冷竣说他会把钱付入检察院的账户,你那天说得清清楚楚。

哈哈哈!你老糊涂了吧!我可从没这么说过,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可真是太傻了。李娜嘎嘎嘎地笑起来,声音高亢而尖锐。

好!那我们就走着瞧,最后到底是谁傻!像你们这种社会的蛀虫,迟早会得到报应的!你们等着吧!

好的,那我们就等着——冷竣也好像得了什么笑料一样仰天大笑起来,他站起来对站到门口换鞋的妈妈说,难为你这么晚了还跑一趟,我好心地给你指条路——把那别墅卖了,我帮你预测过了,最便宜也可卖800万,够顶那赃款了,多出三百万,你还可换个套间住住,也够你们娘俩住了——你看,我的主意妙不妙?

夜已深,黑暗像一块大幕布把这个叫秋城的城市包在里面,广袤的夜空中连一颗星星也看不见,漆黑得让人心慌。

妈妈拉上家里厚厚的窗帘,把沙发边上的落地灯打开了,柔和的灯光晕照开来,衬映出沙发米黄温馨的一角,也把沙发上空爸爸妈妈踩在沙滩上的光脚丫照亮了。

那张照片是爸爸妈妈度蜜月时在夏威夷拍的,两人在阳光下手拉着手对视着开心而笑,爸爸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反射着亮光,让人联想到某则牙膏广告。那是一段多么开心的日子,爸爸浪漫多情,风趣幽默,每天晚上不是给妈妈朗诵诗歌,就是给妈妈讲各种故事。妈妈则变着花样给爸爸做好吃的,有一天晚上,妈妈新学了烘培技术,下厨做面包给爸爸吃。爸爸吃了一口,大为赞赏,马上赋诗一首犒劳妈妈,妈妈至今还记得那首《致面包》——

你从一轮轮煅烧中走来

洁白赋予你高贵的质地

繁复的工序

给力你的凤凰涅槃

长久的等待

只为那馨香一刻

你骄傲地拢在笼中

丰满

高挺

卓尔不群

更兼与水这个娇娃

那场

欲说还休的缠绵

让你润泽

细腻

绵软

独把头魁占

与舌头

金风玉露一相逢

胜却人间无数

夏威夷回来后,妈妈把那张照片制成整面墙纸,映照在沙发的上空。蔚蓝色的天空和大海,明媚的阳光和笑脸,每一个走进客厅的人都被深深吸引。

妈妈坐到沙发脚前的灯光下,把一个靠垫抱在怀里,抬头仰望爸爸。她看得那么专注,那么投入,长时间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塑。然而泪水出卖了她,那些肆无忌惮的透明的液体,像搬家的蚁队持续不断地,从她的眼睑里爬上来,滑过脸庞,滴落在她的衣领上,一会儿她的衣领便瘫软下去,与脖子拥在一起。

小姑姑起夜小解发现客厅的灯光,循光过来。看见妈妈满脸的泪水,知道她是为爸爸伤心,不知如何劝解,便在沙发上坐下来,把茶几上的纸巾递给妈妈。

我们这边都是穷亲戚,平时都是你们照应,现在我弟他落了难,我们却是一点忙都帮不上。小姑姑低着头说。

没事——我会处理好!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妈妈把头放下来,接过纸巾,轻轻地吸了吸脸上的泪水,说,姐,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但你不要太难过。妈妈低下头沉吟了数秒,把丽人行转让的420万钱被拐骗的事简单地说了一下。

啊——小姑姑惊得瘫倒在沙发上,说不出一句话来。继之,她情难自禁,号啕大哭起来。妈妈只好搂住她拼命安慰,并说自己已有了证据,可跟那冷竣好好地打上一场官司,只是那钱恐是暂时要不回来了,只能先把这别墅卖了,救人要紧。

听到这里,姑姑擦了眼泪静下来,说,什么?你要把这么好的别墅卖了?不行!要卖也只能卖我的烟酒店,对,把我的烟酒店转了,就这样办!对!我待会儿就跟棒他姑父说。

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待他爸是真的好!以前我常吃你们的干醋,是我不懂事!姐,对不起!

傻弟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从没怪过你!你在我的心中又高贵又能干,我其实是非常非常喜欢你的。小姑姑说着把妈妈搂住,极力控制住悲恸,坚定地说,这事儿就这样定了,这烟酒店转个100来万还是有的。

妈妈轻轻地摇着头说,100来万有什么用?我需要420万?可现在谁还会借钱给我?只能把这别墅卖了,这是唯一的办法。

可我舍不得这么好的别墅啊!我舍不得啊!小姑姑再一次控制不住悲号起来。

姐,别哭了,哭也没用,钱,能再挣来,别墅,也能再买来,可人,要是没有了,就永远也回不来了。妈妈看到晨曦的曙光浸过窗帘漫进房里,台灯的光芒变得惨淡,客厅远处拥在暗中的几件家具陈设,水墨画样删繁就简疏朗起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妈妈从沙发前站起来,拉开窗帘,让清朗的晨光透进房间,明亮亮照着屋里的一切。

妈妈推门而出。

她这次找的是杨局长杨十斤。

因为是双休日,别墅区的主人们大都帘幕低垂,闭门拥被。杨夫人穿着睡衣打着哈欠地来开门,脸色有些不快。杨局长倒依然热情,他耐心地地听完420万被拐骗的事,沉吟了一会儿,表示案子有些棘手,并说一时半会儿这钱也追不回来。

妈妈说,我知道呢,所以来找杨局长帮忙——别人怕是更帮不上这个忙了。不过,我今天来找你的还不是这事儿,我请求杨局长出面跟检察院这边通融一下,再宽限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容我有时间筹款。

这个么——我跟省检察院打交道很少——

杨局长,我知道你司法系统多年,神通广大,他爸爸在位时在我面前没少表扬你,而且你是出了名的热心人,我相信只要你出马,这事儿准能成。

这个么——让我想想看,看有没有熟人可以帮个忙。

杨局长,你一定要帮帮我的忙,就一个月时间,我把这住的房子出手了,我就能把钱交进去。

这个么——就是卖房子一时半会儿也卖不出去呀!你这么急卖,房子的价格卖不上去呀!

这个我会自己想办法的,我只求杨局长帮我一下,让检察院再给我些时间,不要马上定案,我一定会筹到钱的。

好——吧!我想想办法,今天下午给你回信。杨局长一直用中指和食指轮流轻点着膝盖,迟疑着,最后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在杨局长的通融下,妈妈有了一个月的回旋时间。售房信息在网上一经公布,一时间来看房子的人络绎不绝。但他们好像通过气一般,把价格压低得离谱,气得妈妈火冒三丈,差点要把他们赶了出去。也许他们早把行情摸清了,这个房子款是救命钱,缓不得。

时间一天一天地流逝,房子始终待字闺中。妈妈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嘴角起了好几个大燎泡。最后几天,妈妈简直不是在跟买房人讨价还价,而是在哀求了,急得小姑姑在房间里一个劲地掉泪。就在检察院限定的最后第二天,全家几乎绝望之时,忽然有个土豪从天而降,出价500万要买这幢房子,这个价比前面所有看房人的要价还要低,但他是以全额付款的方式。

妈妈果断地答应了。

签合同那天,小姑姑抱着我在房间里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妈妈一滴眼泪也没掉,脸上显现以前不曾有的坚毅。

在客厅里,妈妈微笑着跟买房人谈妥所有事项,并再一次带他一一参观每个房间,细致地介绍每个房间当初装修时的材料和价格,并且,妈妈与房主愉快地谈妥了两个月的过渡时间,没有一点障碍和困难。

一个月后,妈妈在省城租了一套两居室,并把我转到了白云市大里区槐树弄小学,我们将在那里开始新的学习和生活。

回省城的那天晚上,妈妈和姑姑一家在秋水酒家点了几个菜一起聚餐,算是向过去的生活道别。

姑姑提起寄存在杨局长家烟酒的事,说近段时间想把它们转到自己新租的住处去。妈妈惊叫起来,“哎呀,忘记忘记!我真把这事给忘记了,我们已向检察院缴付了赃款,就不存在抄家的事了,我赶紧给跟杨局长去说,我们明天就去把烟酒搬回来。”

妈妈随即拨通了杨局长的电话。

我们一桌人眼巴巴地看着妈妈的脸由微笑转向惊愕,再慢慢地转向愤怒。小姑姑坐在妈妈旁边,大概已从手机话筒里听出了个大概,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手捂着心脏要缩到桌子底下去,吓得小姑父一把搂住小姑姑,吼道,不就是几瓶烟酒吗?至于这样吗?给我挺起来。

小姑姑倒在姑父怀里,哭喊着说,那可是50万啊!这都还不是我自己的钱,都是跟人借的啊!这杨局长怎么能说翻脸就翻脸,借跟省检察院通融的名头,吞掉我们50万的烟酒啊!这叫我日子怎么过啊!

妈妈挂了电话后一直拿着手机,木在那里,长时间不说一句话,末了,她轻轻地说,姐,你放心,欠你的我一定还你!请你相信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弟妹!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还不还的,我是气那些个坏蛋,像那冷竣,我们喂狗一样喂了他这么多年,到头来他竟狠狠咬我们一口!想起伤心事,小姑姑气得又抹起泪来。

姐,不怕,这世间自有公道在!冤有头债有主,他逃不掉的。那天晚上,我把与冷竣他们的对话全都录音了,接下来,我会和他们好好地打上一场官司!

第二天清晨,我和妈妈把所有行李整理到客厅,准备上车。我想到从此要告别这里的生活,且今后再无机会重温,一时间伤感得紧,又跑上楼依次把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我看到很多小时候玩过的玩具垂头丧气缩在房间一角,心里酸酸的,赖在玩具前不肯走。妈妈走过来摸着我的头说,棒棒已是小男子汉了,已不需要这些了,让它们留下吧!再说我们的新房子也装不下这些东西。

爸爸过去的司机不知从哪得到我们今天要离开的消息,赶着过来,执意要把我们送到省城。他上楼时看到我可怜巴巴的样子,擅自做主捞回两把水枪。这一次妈妈没有阻拦。

车子驶出秋河小区时,天已经很亮了,朝霞像打翻的胭脂一样映红了天。妈妈在胭脂里最后一次看了一眼住了十年的房子,把车窗轻轻地摇上了。

不想,车外竟响起“棒棒!棒棒!”的呼喊声,我摇下车窗一看,路旁边竟站着班主任李老师、篮球教练罗老师以及十几个同学。

李老师!罗老师!我飞快地下车,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罗老师。罗老师的眼眶红红的,说,小子,到省城以后不许忘记罗老师,也不许忘记打篮球,记得吗?

李老师递给我一本厚厚的册子,竟是我从一年级开始在学校期间所有的活动剪影,李老师还在每张照片下写了评语和感言,后面两页全是班上同学深情的寄语:

——今日同窗分手,说一声:珍重!明朝校友相逢,贺一句:成功!

——你终于要走了,但你把花的形象留了下来,你把花的芬芳留了下来,你把我们共同浇灌的希望也留了下来。今后只要我想起你,我的岁月就会永远地鲜艳,永远地芳菲。

——水华冠群,品性出众,你像一颗宝珠,无论在什么地方,我们都会看到你熠熠的光辉。

——棒棒,过去你有光环,因为你是秋城市大名鼎鼎陈市长的儿子,今后,你会更加出色,因为你所有的荣誉和鲜花只属于你!

我用手触摸了一下陈市长这三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合上本子,抬头向老师同学们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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