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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绿松石耳坠的女人

2017-02-07马故渊

文学港 2017年1期

马故渊

1

孙莞从苗总办公室走出来,整个人开始飘飘欲仙,像是嫦娥刚吞了仙丹。

正是三伏天,连知了都被烤焦了,柳叶打着慵懒的卷儿落在地上,梧桐一动不动。她破天荒地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一路对着后视镜照着,耳朵上的绿松石坠子虽然便宜,但衬得她皮肤白如凝脂;今天这身洋红连衣裙穿俗气了,可身材还是掩饰不住凹凸有致。她越照越觉得自己像一口野矿,有的是还没被开采出来的姿色。这是一个二十五岁年轻女人的宝藏,而她在今天以前竟然从未发觉。她还是交过几个男朋友的,不多,两三个,但无非是说着拙劣情话的幼稚男同学,他们的话在她看来就像小孩子过家家。她又在大学里参差不齐地接受了不少女权主义的教育,按照社团里这群女知识分子们的说法,夸你漂亮的人,心里想的是“红颜祸水”。一个女性只有被夸“有才华”,这意思才是才貌双全。

今天这位苗总是一个影视文化公司的负责人。苗总、张总、王总、赵总……过去三个月,孙莞见过的各种总都可以凑足百家姓了,可还是没有一个公司愿意给她的纪录片投钱。这种情况,早就被她曾经的同班同学甄苹预见到了。她摆出一副智者不惑的口气,对孙莞谆谆教导,像你这样的女人随便当个小白领坐坐办公室就罢了,去当什么徐童呢?被黑社会卖了还给人数钱呢。孙莞只让她吃了个白眼。她们老是这么嘲讽来嘲讽去的。甄苹自打毕业以来,也还不是住在地下室里给各路小报写写稿。有一次被拖欠了稿费,吃了两天泡面了,还不是找她孙莞蹭饭吃。

此时孙莞坐在出租上,得意洋洋地给甄苹发了个微信:快出来。又加了一句:未来的女徐童正在和你聊微信。一分钟后,甄苹不负所望地给她打来了电话,张口就问:发生什么好事啦?

今天要见的是名单上最后一个“总”。孙莞决定了,这个如果再不成,她这纪录片的理想差不多就该泡汤了。折腾了三年纪录片这玩意儿却没半点成绩,她已经有点精疲力竭了。她毕竟已经二十五了啊,二十五,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人生还能有几个四分之一?

她走进公司大门的时候,走进的是理想的血盆大口。她上电梯的时候,是在被理想的肠胃蠕动。她背熟了每一句要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理想的羽毛,她身上每一缕香水的味道都是理想的呼吸。她做好了一切准备,张开双臂要化成理想本身,然而进入苗总办公室的一瞬间,她就像一只铩羽的鸟。这个办公室哪像办公室啊,它就是一个冷气袭人的公墓。没有绿色植物,没有墙饰,百叶窗一合,里面的人就千年百年地被风干着,她觉得自己走向那张办公桌后的人像是走向金字塔里的法老王。她打了个喷嚏,那张扶手椅便转了过来,露出一张有血有肉的脸,这让她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那张脸眉头微蹙,问她:怎么才来?她一下就被这下马威镇到了,局促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那张脸用眼睛把她全身上下都扫了一遍,最后停留在她的脸上,更准确地说,是停留在她的耳朵上,然后用一种像是要补偿刚才的严厉的温柔口气说:坐吧。

她受宠若惊地直直地戳在了沙发上,把手中的阳伞靠在扶手上,接过他递来的一杯水。她感到后背的连衣裙湿了一块,粘在她背上,她很不舒服地扭了一下身子,不能让他看到她的后背。瞟了一眼墙上的钟,她没有迟到,甚至比规定时间还早到了五分钟。她胸中的自信便开始慢慢涨潮,酝酿好的话刚到嘴边,却不料又被他抢了先。

你的耳坠不错,是绿松石的?

她愣了愣,怎么也没想到要回答这样的问题。她局促不安地抠着自己的指甲。这绿松石是宝石里很便宜的石头,贵一点的品种也是那种纯粹的宝蓝色,越蓝越贵,可她戴的这对耳坠是夹杂着很多纹路的墨绿色,是绿松石里最烂大街的品种。当时她在地摊上一眼看中了这对耳坠收敛而精致的感觉,便用很低的价格买了下来。没想到这廉价的打扮被他一眼就看穿了。

她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绿松石的。

哦。你名字怎么写?

孙莞讨厌回答这个问题。以前她总是像背公式一样回答:莞尔一笑的莞。但有些人会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博学似的,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莞尔一笑呀!这太令人尴尬了。她对所有这样反应的人都失去了交流的欲望。此刻她按捺着性子,努力毕恭毕敬地说:是莞尔一笑的莞,有草字头的。说完还恰到好处地笑了一笑,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再抬头看那张脸时,那目光就分明有了某种黏性,像是粘苍蝇的纸,又像是野兽的舌头。

哦。那张脸继续不带感情地问,你几岁了?

这是什么,皇帝招后宫?为什么要问年龄?孙莞有点被激起了过关闯将的劲头,大脑飞速运转着。这样的问话她是不怕的,因此回答起来竟有一种掩饰不住的骄傲:我刚满二十五。她觉察到了那一丝丝骄傲的口气,心下便骂自己沉不住气,像是内心的秘密一不小心被泄露出去般慌乱,就张口又加了一句:那苗总呢?成了家立了业,该四十出头了吧?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自己轻佻了,尤其是那句“成了家立了业”,听起来就像炸雷一般欲盖弥彰。她看见那张一直没有表情的脸忽然笑了,显然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但这实在不是她的本意,脸烫得都成了沸水鸡蛋,连衣裙的后背更湿了,她止不住嗫嚅了两句:啊,我不是……

后半句“这个意思”被她生生吞了下去。说什么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倒是那张脸,接过话头替她解了围。

我看上去有四十出头了?孙小姐太诚实了,我下属每次都夸我看上去像二十五,有时候说得我自己都信了,一群油嘴滑舌的乌合之众。我业勉强算是立了,却还没成家,难免看上去老得快些,其实四十还差两岁。

孙莞松了口气,像一个在大太阳底下晒了两小时的人刚喝了碗冰镇绿豆汤,说不出的舒爽。她甚至暗暗感激起他来,任由他黏糊糊的目光像糖浆一样落在她身上,她自己就像一只快乐的小蜜蜂般吮吸起来,眼神也重新变得明亮。这点变化也逃脱不过那张脸的眼睛,因为他又笑了起来。

孙小姐,冒昧地问一句,你有没有打过玻尿酸?

什么?

玻尿酸,你没有听说过?

听说过,但没有打过。听说那东西对神经不好。

那你平时用很多护肤品吗?

不算多吧,我不太在意这些东西。

她忽然明白过来他要说什么,便提前羞红了脸。她感觉自己的脸变成了一盏不受控制的红绿灯。万幸,这时那张脸转了过去,没有看到这红红绿绿的颜色变化,反而又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别见怪,你的皮肤好得难以置信。

听到这句话从他嘴里冒出来时,那种拿捏恰好的恭维让她整个人都快酥在了沙发上。她不信他这么能说话却还没成家,她不信一个看遍了美女的“总”居然会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夸她皮肤好,然而她又像久旱的麦苗吸收着雨水般贪婪地吸收这一切,连周身上下都像被擦亮的银器闪闪发光起来,恨不得把他的话打印成徽章别在胸口。她太需要这些话了,她第一次觉得她是真的美丽,而美丽是无罪的。这话必须从一个强有力的人那里说出来,平时不论是谁说,她都是不信的。

但是,且慢!她感到浑身燥热,便喝了口水定了定神。我是干什么来了?她可不能让他以为自己是个送上门的花瓶,她可是一名女知识分子!她是带着理想屈尊来的,在她心目中这些有钱没脑的“总”只是要哄的小孩子,是她的手段和跳板,既是逢场作戏,便要直奔主题。谁认真了,谁就会被耻笑。她重新找回了平日里那个理性的自我,像一只警犬竖起了耳朵。

苗总,我今天来还是因为纪录片的事。我知道贵公司生产的影片一直非常重视真实性,也不回避社会问题,您看了我的简介和预算,有没有意向投资呢?农村女性一直是自杀率最高的一个群体,但一直得不到足够的重视,她们大部分没有受过教育,在家中或村里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

那张脸扬起一只手,硬生生把她的话噎了回去。冷静,冷静,她想。就算他拒绝了也不要失态,怎样从这扇门进来的,就怎样从这扇门出去。绝对,不能哭。哪怕项目不成,也不能叫别人看轻了自己。那张脸的目光聚光灯般直直地盯在她身上,再过上个几秒,她不在目光中熔化,就要在目光中烤焦了。而他似乎极其享受自己这一句话带来的效果,像是一个歹毒的小孩把蝴蝶翅膀扯掉,看它们还能挣扎多久。然而接下来的话却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

我明天有事,这样吧,后天我约你吃个饭讨论一下,如何?

一个公司的“总”,竟然要请我吃饭?投资有戏,还是另有主意?她原地愣了愣,一个“好”像香槟上的瓶塞一样急不可耐地冲了出来,好像是别人替她说出了这个字。

那就这样吧,到时候等我微信。

那张脸又摆摆手。在他摆第二次手之前,她就忙不迭地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她决不能让人家有一丝丝的误解好像她赖着不走,或对他显得过分依赖。她心下松了口气,终于结束了!最迟到后天,就能有个结果了。

等一下。

她浑身轻微地一哆嗦,站在了原地。是后悔了吗?还是她走得太急切,显得对他不够庄重,惹恼了他?一万伏脑电波在她大脑里汹涌而过,她忽然想到,天呀,千算万算还是忘了,自己连衣裙的后背还湿漉漉地粘在皮肤上。都怪今天来的时候贪便宜坐了公交,下来走了好长一段路。她懊恼极了,在心里连连臭骂自己小家子气。然而,那张脸站在了她身后,递过来一把阳伞。

你忘了你的伞。

孙莞哆哆嗦嗦地伸手接过伞。在那一瞬间,一根细小的手指几乎令人无法觉察地轻抚过她的手背,像一缕奇怪的清风。她像中了咒语一般全身无法动弹,更不敢抬头看那张脸,似乎在这一刻她跟他达成了什么龌龊的秘密约定,她胸中的野兽苏醒过来,在抵抗、厌恶后掩饰不住的是震惊、狂喜。她最后郑重地接过了伞,走出这个公墓的门时,像有一股新鲜的血液重新注入了她风干已久的身体。

甄苹在电话那头听得津津有味。

他是很认真地这么说,你有没有打过玻尿酸?

嗯。

啧啧啧,这种搭讪的话可是情场老手才能说得出啊。

你觉得他啥意思?

这不明摆着吗?他想泡你呗。

可我纪录片咋办?

别跟我说你不想被泡,妞儿,虽然你被他泡了,纪录片不一定有戏,但不被他泡,那就一定没戏。不过你也别沮丧,反正你还没男朋友,泡泡更健康。万一人家见你贤良淑德想包养你,你下半辈子的投资都不愁了呢!

这不跟色情交易差不多吗?

别装了成吗?我还不知道你,打电话给我无非是想坚定一下做贼心虚的心。

孙莞笑着臭骂了她一句,挂了电话,发现出租车司机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瞟她几眼。想到刚才的对话都被司机听见了,她微微红了一下脸,便叫停车。

她从距离自己住处还有500米的地方下了车,那正是一个叫“紫光公寓”的高档小区入口。她下车故意整了整皮包拖延了会儿,这一会儿工夫就像是洗了个桑拿,她的后背湿透了。等出租车开得没影儿了,她才径直从紫光公寓的门口经过,拐了个弯进入隔壁那栋八十年代的老楼。

2

这栋楼看上去颇有计划经济时代的遗风,入口处摆放着几张医院等候处的老式长椅,墙壁的下端和地面居然还用的是绿色的油漆,传达室门口挂着一块黑板,第一行写着“访客请登记”,下面是“请大家不要在高峰时段用洗衣机”等等。几位老头老太太摇着蒲扇在剥瓜子。楼里住的几乎全是老人,第一次搬进来时孙莞觉得像是住进了蚂蚁窝,身边全是不见天日的生物。她坐上电梯,用了足足十分钟时间才到了她的十七楼,期间至少有五位老人抱着宠物进进出出,每次停,这电梯都需要整整一分钟的时间慢慢合拢,顿一顿,再上升,像个吃东西容易噎住的老太太。孙莞但凡有钱一些,都会从这里搬出去的。电梯门一开,她就走了出去,没想到一脚踩上了狗屎。又是隔壁那只四处拉屎的哈士奇!她强忍住崩溃,从包里掏出纸巾,把鞋子上的狗屎抠了下来。然后带着这一身狗屎臭,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却没料到有个人直直地镶在门框里,吓得差点把钥匙扔在地上。

她母亲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背心,顶着一头可笑的烫得卷卷的短发。她无奈地把门一关。

妈,你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

我来我女儿家还需要提前通知吗?

如果我今天一整天都有事不在呢?

你这不是回来了嘛。

你下次能不能提前打个电话给我,我好收拾一下。

给你时间消灭证据?你说说,这是什么东西?

她母亲鸡爪般的手指往沙发一指,说是沙发,却是捡了别人二手的,已经破了好几个洞。孙莞把坐垫铺在上面,免得有一天被爆起的弹簧戳了屁股。现在,那里躺着的是一只黑白相间的猫,腹部一隆一隆地正在均匀呼吸。

哦,这是我捡的,叫句子。

你住这种破地方,还有钱养猫?

她母亲几乎跳了起来,像是要证明这件事对她来说接受难度非常大,她一把抄起沙发垫,可怜了正在睡觉的句子,一咕噜滚到了地板上,委屈地“喵”了一声。她母亲也跟着不乐意地哼了一声,坐在了句子原来睡觉的地方,两只眼睛还是狂躁地盯着孙莞的脸,好像她脸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标记,给自己丢脸了。

孙莞懒得争辩。她忽然注意到今天房间里特别的安静。她拧了拧电风扇,叶片没动,她母亲在身后阴阳怪气地说了句:没电。她有点不敢相信,又开了冰箱的门,“哗”的一声,里面的食物像冲浪一样冲了出来,一股臭味幽幽飘散开。她母亲用一种近似于得意洋洋的声音说:我早告诉你了,没电。从这口气里她听出了些什么,立刻转过身来对着她母亲。

我下去找过物业啦,他们说,你房东要强停的,你没交钱还是什么的。

在一瞬间,孙莞觉得这个房间成了一条孤零零被遗忘在海面的船。她无助得像一根葱一样戳在地面上。大半个月前,房东给她打过电话,通知她房子要涨800块。她说,能不能别一下子涨这么多啊,夏天兼职的活儿不好接啊……她几乎是在求了。可房东说,最近房价涨得厉害,我不涨房租,我就等死,懂吗?反正就这样了,一个月之内你如果交不出钱,那就搬走吧。她听着他那边背景震耳欲聋的KTV的歌声,气得差点摔掉了手机。她心想,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叫我搬呢!难道还帮我扛家具不成!

原来是要用停电的办法逼她走呀。她偏不。再怎么说,要涨房租也该从下个月开始,不该在月底就断她的电,这不是存心欺负人么?小时候她在农村里,不是没有过过没空调没电扇的苦日子,更不是没有受过欺负。每当一群小孩在她家门前唱“没爸的孩子像根草”,她就抄起晾衣竿冲去。有一次跟那群唱歌的孩子打架,别人手上拿了一块尖石头,她扑上去的时候力量全回到了她头上,可她还是扑上去了。裂了拇指那么长的口子,血像喷泉一样涌出来,缝了好几针。如今断个电就能把她怎么样了?她冷冷笑了一声,眼底却是一片荒芜。

这天晚上,她和她母亲挤在一米二的床上。她不敢动,一翻身就碰到她母亲的大屁股,那白花花的肉让她心惊。用同一种姿势躺久了,腋下、身下的汗跟黄河一样流啊流啊没个尽头,粘着身子的凉席成了一片泥泞的沼泽。母亲没有像平时一样打鼾,看来也热得睡不着。她心想,城里毕竟比农村里热啊,装了那么多空调,家里是凉了,热量全排到大气里了。俗话说,七月半,蚊虫多一半。空中响起了嗡嗡的蚊子声,像是无休无止的战斗机,她凡是裸露的部位都变成了重灾区。一开始,她克制着不去挠,可不挠那痒就像是一只虫钻进了心里。她先轻轻挠了挠,这下那痒就被释放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她只能用指甲刻下一个又一个十字,甚至挠破了皮肤,才能让痛稍微盖过那痒。这一夜都在跟蚊子作战怎么了得?她一咕噜爬起来,想点个蚊香,却在黑暗中怎么也找不到打火机,咣当一声倒碰翻了一个水杯。她感到水流过她抠破了皮肤的脚,竟是一股难得的凉意。这时,她听到母亲在床上哼了一声。

别人都以为我把女儿供上大学了就该享福了,谁知道我要遭这罪?

我也没让你来啊。

你以后就是求我来,我也不来了!

她母亲背对着她蜷着,一副受伤小动物的模样,语气里的一股子委屈像羊肉串的竹签一样把过去的日子都串了起来。她是一个老了的收藏家,收藏了一箩筐的痛苦,每一个痛苦都被擦得闪闪发光,随时准备拿出来给人看。

当年我生完你正是割稻季,第二天就下田了,有人帮我吗?没有,一个人都没有!一个女人没结婚就生下孩子,村庄里谁看得起我?我在大太阳底下整整割了十个钟头。你以为我这静脉曲张怎么落下的?隔壁的闫嬷嬷看我可怜,帮我带着你,你这家伙也不消停,张口就哭,就要喝奶。我第一天当妈,就是把奶子挤干了我也挤不出什么奶,别人家孩子出生了,第一口开口奶都讨他奶妈的奶,你开口奶喝的是闫嬷嬷家母羊的奶。

妈,你这绕口令我都会背了!

她母亲没理她。没有人会再讨一个有小孩的女人做老婆,我全得靠自己。我种稻,进一些小商品摆摊卖,晚上回来做手工刺绣去卖,一年到头也没几个钱。难得吃几次肉,都是你生日了才吃的。你要上小学了,我去求人家让我承包一批肚兜的刺绣,我每天只睡三四个钟头刺了我一个月,这样才把你学费凑够了。我把那钱放在枕头芯子里,结果第二天从田里回来,钱没了!我在门口干着嗓子嚎了一个晚上,没有人看见是谁偷的,神不知鬼不觉的钱就没了。当时我就在房梁上挂了一根麻绳,心想死了算了,这债背了这么多年,背都驼了,背不动了。结果你从楼梯上下来了,当时你眼睛边上还长了个包,特别害怕地看着我,一句话不说就这么看着我,看着我,看得我哇地哭起来,一把把你抱住。我走了容易,可你就成了孤儿了这可怎么办?你本来就受别人欺负,要是我不在了,你吃苦可不是要吃到东海去!

她母亲开始抽噎,擤鼻涕,空气里的湿度一下子又增加了。孙莞有点难过地看着床上这具皮囊,她很清楚母亲不是无缘无故来看她,是来找她要钱的,以她的个性绝不会舍得买这火车票的钱,想必是搓麻将又输了。她自从小赢了几把后,就一发不可收地迷上了搓麻将,坚信这也是门熟能生巧的手艺。可当母亲看到自己也穷得电都被掐了,便自知要钱的话说不出口,估计因为白白扔了这火车票的钱心里后悔得要死。她心知肚明,她母亲也不说破,这就成了她俩的秘密,好像不说出来就不算真的。可是,当她再次看到母亲的这一番痛苦展览,她恨不得揪住她母亲的耳朵往里喊:不就是痛苦吗,你有什么值得拿出来炫耀的?!她知道母亲的每一句关于痛苦的话,其潜台词是“都是因为你”。

她憋得满肚子委屈,平日里不会说的话冲出了口:谁叫你一定要跟那个男的好了?谁叫你生下我了?我一个无辜的婴儿,为什么一出生就得承担你犯下的错?谁像我,一出生就不知道爹是谁?你还给我取名姓孙,我凭什么要跟那个我都不认识的男人姓孙,我被叫野种叫了十二年!

话一出口,孙莞就觉得房间像是被一场酸楚的大水淹没了,一米二的小床成了唯一的救生船,背对背躺着两个相互深爱又相互憎恨的女人。她几乎能听到,母亲胸腔里有东西像火花一样噼啪一声碎掉了,最后一丝希望像一缕呼吸一样离开了她,好像自这一声噼啪开始,所有的青春岁月都灰飞烟灭。她已经是个活死人了,她不配被人记住。

母亲冷冷地笑了一声,回答道:我为什么要跟他好?因为蠢。他说一辈子,我就信了。哪里来什么一辈子的爱?不过是一辈子的相互伤害。他肯定巴不得我死,这样他的错误就没人看到了,他就不用逃了。但我要活着,活着才是对他的伤害。你为什么要姓孙?因为我要让他记得他逃到天涯海角去都有一个小孩,他还不清。

孙莞心里顿时变得怆然。她母亲原来还工于算计,把她的一笔笔痛苦都记了账,好像自己有多少,就在想象中还给了人家多少。多么高超的自我欺骗。她又一惊,自己多么像母亲,当年她冲向那个嘲笑她的小孩时,她不是没看见他手上的尖石头。她冲向他,给了他多少,自己也就承受了多少。在这样的同归于尽中,她才不是输掉的那个人。这样一想,她不由得又开始怜惜她母亲,怜惜她还要去烫一个可笑的短短的卷发,还要去买一件花花绿绿的衣裳,好像有了谎言,她就无坚不摧。她有点后悔刚才的话,也有那么一丝丝的冲动,想去抱一下母亲,却怎么也伸不出手。

妈,我给你搭条凉水毛巾吧?

她母亲却忽然转过了身来,尖尖的嗓音戳痛了孙莞的神经:干吗忽然对我这么好?你是不是要向我要钱?我告诉你我没有钱,一个子儿都没有。说罢她又转过身去。两秒钟后,她打起了鼾。

这句话让孙莞几乎要掉下眼泪来。夜已经很深了,她闭着眼。她不是在等待入睡,是在等待天明。周围的一切,水杯,时钟,冰箱,都在这场大水中漂浮。她在这简陋的救生船上,暗暗希望自己能变成一座岛屿。

她当然不会知道,六个小时后,身边这个尸体一样的女人真的就不再醒来。甚至不是她发现的,是句子跳到母亲身上大声叫了起来。医生说是急性心脏骤停,死的时候那烫过的卷发也一丝不乱。如果她知道,她还会伸出手抱一下她吗?抱住那堆白花花的肉,下垂干瘪的乳房,鸡爪一样的手。谎言像寄居蟹一样在这具空荡荡的皮囊里生活了这么久,终于像一股轻烟般散了。孙莞想,母亲像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一般来寻找她,把最后的恶毒和爱都给了她,像是从身体中酿出的最后一滴老酒。喝完这口辛辣的酒,从今往后便只剩她一个人了。

3

精疲力竭地过完五七过后,孙莞才想起,她纪录片的梦想已经泡汤了。母亲连去世都挑了个好时间,硬生生地让她放了苗总的鸽子。

可现在,她举着手机兴奋得手都发起抖来。苗总居然回了她厚着脸皮发过去的短信。他不仅回了短信,还约她晚上吃饭。她觉得幸运女神杀了个回马枪,终于垂怜了为梦想苦苦挣扎的她。

她一边哼着歌,一边手忙脚乱地开始化妆。粉饼是结了块的,她舍不得扔。睫毛膏液干得透透的了,她也舍不得买新的。她化着妆时又在心里嘀咕,当初毕业了以后去找份稳当的工作多好啊!虽然是给别人卖命,粉饼和睫毛膏却是能买得起的,至少能活得体体面面。

都怪当年她在大学时得了一个小小的奖。虽然是企业冠名的,虽然是地方性推广旅游活动的,那也是一个纪录片奖,是有奖牌的,奖金也不菲,她现在化妆的全套装备都是用那奖金买的。在这之前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擅长什么,那个奖却让她一下子如画龙点睛般地流光溢彩起来,她不是母亲那样空空的皮囊,她是有核的,她是被人尊重的。可她多么耻于说出口是那样一个小奖,如果是西宁First影像奖就好了,如果能在南京独立影像展上展映就好了。她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个钱多得没处花的业余爱好者,她是郑重其事地用自己生命哺乳它的。

她知道做这一行会让她生活如此艰难吗?她知道。这让她的选择蒙上了一层悲壮的光芒。看呀,你们都贪求舒适的生活,可我还有理想。是,我来自农村,我比你们穷一千倍,可我不会像你们期待的一样饥不择食,也不会为了钱就把自己嫁给一个庸俗的男人。以前你们嘲笑我,但到今天你们终于可以知道,我跟你们不一样。

可她现在又在做什么呢?她刷睫毛的手一抖,在眼睑下戳出了黑黑的一块,像是某种泄密。她花这么多时间打扮自己,真的只是为了纪录片的投资吗?在上次那一根手指的抚摸后,她就像是被驯服了的野兽。她越想越慌乱了,一看表已经六点,离苗总跟她约好的时间还差一个钟头。她匆匆忙忙套上一条缀有花瓣的吊带裙,很短,只到大腿的中部,满满的挑逗感。她照照镜子红了一下脸,又穿上家里唯一的一双高跟鞋,这双高跟鞋磨脚,她平时几乎不穿。然而今天她也顾不得了。短裙配高跟鞋,显得她的一双大白腿修长无比。

于是等她好不容易准备停当,来到跟苗总约好的那个购物中心,已经迟到五分钟了,在购物中心里找那家餐馆,又花了她整整十分钟。餐厅很雅致很昏暗,放着低调的音乐,但她却没有看到他。她踩着那双磨脚的高跟鞋,在服务生的目光中走得啪啪作响,心想,他会不会不耐烦地走了?他要是走了,我今天这妆就白化了。她手里紧紧攥着钱包,钱包里有办完葬礼剩下的一千块,她要用这一千块来请人吃一顿饭,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来白吃的。如果能把纪录片谈下来,这一千块也不算白花。然而这餐馆的装潢,让她不禁担心这一千块够不够了。然后,她一转身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坐在角落里。她如释重负,终于可以坐下来了,她感到脚后跟已经磨了一个水泡。

对不起我来晚了,这地方不熟悉,找了半天。

没事,你看看想吃什么,请随便点,今天我请你。

怎能让你请……

那张脸又扬起一只手,孙莞张了张嘴说不出合适的话。因为省下了一千块,心下却轻松了不少。她看着菜单上花花绿绿的图片,想点一个刺身,看到旁边标注的价钱,吓了一大跳,竟比平常餐馆里高出三倍。最后她把整本菜单翻遍了,只看中一个菜,章鱼小丸子,价钱合适,又不算很没品位。抬头一看,他一直在注视她,她手心里不觉出了汗,刚才犹豫不决的样子大概都被他看在眼里了。他问,只要一个章鱼小丸子?她说,嗯,其他的你点吧。他接过菜单,没瞥几眼,就跟服务员一个个地报菜,像是要把整本菜单都点完的阵势,其中也有她想点却不敢点的刺身。她阻拦说,点得太多了,吃不掉。他犀利地看了她一眼,像是知道了她的心思般笑了笑,说,那就这些吧。

他给她倒了一杯梅子酒,里面放了两块巨大的冰。她因为口渴,猛地喝了几口,慢悠悠地才觉出酒劲。菜一碟碟上来,果然点多了。她紧张得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便只好一小口一小口地继续抿酒,一会儿工夫冰块还没化完,杯子就空了,他又给她满上。

你好像面色有些憔悴,有心事?

他终于打破沉默,像是关心地问了她一句。她一惊,她当真丑了这么多吗?她舔了舔嘴唇,干的;想必眼泡也是肿的。她实在不好意思只用一个“哦”字来回应这好不容易打破的沉默,也不知为何心头涌上一阵酸楚,答道:上次放了你鸽子是因为,家母去世了。

他的筷子停住了,她听到他说:抱歉。然后他举起酒杯对着空中,说:敬你母亲。接着便一饮而尽,亮出杯底。他敬酒的动作行云流水,把她看呆了。他是一个“总”,却要如此郑重地敬她的母亲,一个不守妇道未婚先孕然后又迷上赌博的农村妇女?她想起母亲麻将胡了时那尖尖的兴奋的叫声,如此贪婪,如此无耻,令她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她也恨她自己,如果不是为了生下她,她母亲也许还能嫁个不错的人家。她的眼泪忽然就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她从母亲去世后一直在殚精竭虑操劳葬礼的事,至今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反而在这个只见过两次的人面前哭了,她这是怎么了?她连忙用纸巾捂住脸不让他看见。她感到大腿沉得挪不动步子,连躲进卫生间都来不及了,恨不得立刻从这餐厅里原地蒸发。她越堵,眼泪却流得越快,简直成了一个坏掉的水龙头。

这时,一只手放在了她脑袋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这一下如同电流通过了她的身体,像被施了魔咒般地,她的眼泪止住了。从来没有人这样抚摸过她的头,头皮被缝针的时候没有,考试考了县第一名的时候没有。这是一只缺失的父亲的手。她忽然清醒过来,她刚才的样子一定像个疯子。她多么感激他没有慌不择路地逃跑啊,不但没跑,还试图安慰她,就像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不仅留下来看完蹩脚的演出还鼓了鼓掌。是这只手的抚摸告诉她,她没有疯,她是值得怜惜的。她简直想把这只抚摸她的手供起来,每天亲吻,顶礼膜拜。好像只要紧紧抓住这一只父亲般的手,以往二十五年的缺失都可以被栩栩如生地填满。

那张脸似乎不知道自己的手刚为自己赢得了信赖。他机械地往她碗里夹菜,边夹边说:哭累了,多吃点。她低头吃了两口,便决定不吃了,放下筷子,眼神明亮。

你是不是觉得直接拒绝我的纪录片开不了口?其实你不用不好意思,在你之前,我就被百十个人拒了,我知道投资独立纪录片是一件回不了本的事,现在谁也不愿意扔钱。你没有拒绝见我,今天还请我吃饭,我已经很感激了。

那张脸似乎有点犹豫不决。

我自己也知道,才拿了这么一个小奖就想让人给我投资,简直是异想天开。连翅膀都没硬,就想着要自由地飞了,是不是有点太心高气傲了?我懂。做这一行太难了,我会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一辈子太短了,如果不坚持一点什么,一个空空的皮囊马上就化为了一堆尘土,就像我母亲,她活没活过有什么两样?说实话,连我都巴不得忘了她才好。为了理想吃一点苦,没什么的,因为有钱去坚持是谁都会干的事,因为难而去坚持,才能看出这件事对人的分量。

她第一次畅快淋漓地挥洒这一番人生哲学,眼神都是馥郁的,觉得自己像个浑身散发出芳香的巨大花蕊,连自己被拒绝都不算什么,反而要把那个拒绝他的人都搂过来安慰安慰。她开始信任他了,便觉得他肯定是喜欢她的。她在他欣赏的目光中照见了自己,坚信此刻的她拥有率真的脸庞、坚毅的眼神,是一百个成功男人都无法抵抗的知性女人。她想的没错,果然那张脸黏糊糊的眼神停在她脸上连动都不动一下,好一会儿才说:你知道你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你很真实。

真实?就这样吗?她原期待他还会说更多,她不介意他把手伸过来,放在她握着杯子的双手上。但他却对服务员喊:买单!

这就结束了?她好像一个高音歌唱家,还在准备飙高音的路上,就宣布演出结束了。看着他给消费单据签字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个恬不知耻的充气娃娃,现在是她今晚最瘪最瘪的一刻。她无法欺骗自己,在他喊完买单之后,她燃起的希望是:这么早结束,是要带我回家吗?她急切地看着那张脸,似乎想从中寻找一丝丝的线索。然而,那张脸只是走在她身边,什么也没说。她几乎想要去摇晃他让他说点什么,就像摇晃一个存钱罐,哪怕听听那叮铃咣当都会觉得自己很富有。她甚至还象征性地看了一眼手表,说:八点半,也许还来得及坐公车。她都如此直白地暗示了,那张脸却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他不应该说,我送送你?或者说,还早,我们再去哪里坐一会儿?她只能愤怒地踩着她磨脚的高跟鞋,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还要努力不让他看出来。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这是一家高档服装店,是孙莞从来不会进入的那种。进去干什么呢,反正又买不起,徒增心头欲望。他回过头,对着她指了指橱窗里一条墨绿色的连衣裙,问道:要不要试一试?

她有点愣在那里,紧了紧腋下装着一千块的钱包。没等她作出反应,服务员就迎了出来:这位夫人,您皮肤真白,穿这条裙子一定合适!进来试一试吧!她从没受过这种待遇,一时张大了嘴,好像要把那服务员说的话都吃进去。不仅仅是“夫人”,以前她逛商店的时候,服务员都对她爱理不理的,她问一件衣服的价格,都要鼓足勇气来接受那扔过来的不屑目光。久而久之,她买衣服只上淘宝了,几十块一件就能穿得不错,卖家还一口一个“亲”叫得挺甜。

她看了看他,他点点头,好像默认了“夫人”这个称呼。一瞬间,她感觉连胸脯都挺得高了,感激涕零地看了他一眼,就跟着服务员进去了。就为了这个称呼,她也要试一试,便宜不占白不占。他的眼光的确不错,她穿墨绿色不仅衬得肤白,而且还显得气质特别内敛庄重,相比之下,她今天穿来的小花短裙和高跟鞋简直是小三标配。她试穿的时候偷偷瞄了眼价格,两千八,心想:这是什么金丝银缎?平时她连去掉一个零都不会买。因此,当她叫服务员帮她拉好背部的拉链出现在他面前时,感觉身上沉甸甸的,像穿了一件奇怪的盔甲,连走路都更沉稳了些。

灯光在绸缎上跳跃,跳到哪儿就点石成金。他看着她的目光像是要燃烧起来,长长的火舌自上而下抚摸着她。她在这种抚摸中浑身颤抖,胸脯挺得更高了,像两枚要炸裂的果实,好像在说,看吧看吧,尽情看吧!她第一次这么自信她控制着这个男人的目光,好似他是一个牵线木偶,他的喜怒哀乐都得听从她的指挥。她第一次懂得了美貌也是一种权力,尤其是美貌还在一条两千八的裙子里。她天生就应该要穿这样的裙子的,她在被村子里的男孩子们嘲笑的时候就知道了,从考县第一名的时候就知道了,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她跟他们不一样。裙子不仅仅是一块布,更是她的身价。她平时灰头土脸地连八百块的房租都要跟房东争执,却掩饰不住她是一颗未经打磨的钻石,而他就是那个发掘她本质的鉴宝专家。

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他一扬手就为她买下了这条裙子,没让她脱下,就自然而然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朝着停车场走去,好像穿着这条裙子,她就配做“夫人”了。这条裙子的转折令她很是难以置信,当她坐上他的奥迪时,她还想,这该不会是梦吧?她系安全带的时候又想,奥迪就是奥迪,座垫和靠椅都舒服得不像话。

他开着车,她和他一起沉浸在幽暗中,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她的心砰砰跳着,事到临头了,她还不知道自己做好准备没有。她回想起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纪录片,回想起这么多年来的理想成泡影,心里就发虚,一千个不愿意放弃。然而,那张脸也没说可以或不可以,不是吗?万一自己和他睡了——她硬着头皮想——他就能给我纪录片投钱,那自己也不算什么牺牲。万一……他不肯投钱,以后也不代表没机会。一通胡想之后,孙莞发现自己只是在想尽办法说服自己坦然自若地去和他上床。

他们来到一个寂静的小区,小区全都是矮楼,一看就知道是富人区。小区里舒展着芭蕉巨大的叶子,还有几株紫荆,在月光下风风火火地开着。上了电梯,孙莞踩着那松软的红地毯,想起了那天在电梯口踩到的狗屎,便一时分了神,等到他邀请自己进门时,她如梦初醒地意识到,她不仅要进入一扇门,更要进入一种崭新的生活了,便不由得心跳加速。

她一进门就“哇”了一声。黑色大理石的地砖,走在上面像是一个光可照人的舞池。米白的皮革沙发,咖啡色布纹的靠垫,让人恨不得在上面打几个滚。青蓝色的落地窗帘,只要一拉上就是一个隐秘的小世界。她千百次地想象过这种生活,这一次忽然这样触手可及,她的表情一定很傻。他见她这样,反而有种懒洋洋的小得意,拉着她来到一个酒柜前面,说道:你别小看这个酒柜,价值起码三百万。他竖起三根兰花指在孙莞面前晃,她像是被催眠了。

你看这木板,不是普通的三合板,是上好的红木,这雕花是纯手工的,我请的那个雕花匠已经六十多岁了,整整雕了两个礼拜,仅此一家。这些眼儿里镶嵌的是琉璃,比绿豆还细,以前皇宫里用的。

他像一个拿了满分的小孩,把最美的一张奖状摊在母亲面前。五光十色的灯光下,几百瓶她叫不出名字的酒晃着她的眼,她还没喝就先微醉了,舌头像打结了一样只能反反复复地说一个词:太美了,太美了。

来尝一尝这瓶十年的波尔多吧。美人还需美酒配。

他的手贴着她的肩膀,拿了一瓶红酒,因此他们的距离只有十公分。是时候了。她的目光变得迷离,他的嘴唇真性感啊,每一丝褶皱都写着“有品位”三个字,却不急于吻她,而是伸出舌头稍微舔了舔嘴角,像是在等待着她先行动。她想都不想就把嘴唇送了上去。为了这一刻她等了整整一个晚上,为了这一刻她甘愿做个浪荡的妓女。

他们一闪身到卧室做爱。卧室的墙上挂着一幅老妇人的照片,据苗总说是他已故的母亲。她戴着富丽堂皇的珍珠项链和耳钉,炯炯有神地注视着他们,令孙莞有点毛骨悚然。他勒令她不许把墨绿色的连衣裙脱下,她的大裙摆便遮住了他中年开始发福的肚子和肚子上几撮毛,她便感到自己身下的是几百瓶葡萄酒,一千万的房子和暗红色的软软的地毯,似乎通过做爱这种仪式,这些东西便传送进了她的体内。结束之后,他就沉沉地睡过去了,甚至打起了鼾。而孙莞穿着那件连衣裙,怎么也拉不下背部的拉链,又不敢叫醒他,便只好和衣在他身边躺了一夜。

4

再次回到她住的那栋八十年代的老楼时,孙莞竟觉得恍如隔世。一阵秋雨之后,整个世界的炎热似乎转眼间就消失了,连这栋楼也变得没那么讨厌了。她是来取东西的,但最后收拾起来值得带走的却塞不满一个箱子,不过就几件换洗衣物和怀了孕的句子而已。她看了一眼首饰盒,只戴上了那对绿松石耳坠,其他统统不要了。它们在她耳朵上摇摇晃晃的,像两盏灯笼大张旗鼓地地昭示着某种秘密。不会再回来了。这房间里的溽热和蟑螂,这吱吱嘎嘎老是卡住的电梯,反倒叫她开始怀念起来。临走前她在一进门的桌上给房东留了张字条,写着“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还扔下几张钞票补上房租。当然,为了解恨,“所有的东西”还包括那箱一个礼拜没有铲屎的猫砂。

下楼的时候孙莞给甄苹打了个电话告知她一下,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跟甄苹联系了。果不其然,甄苹倒抽了一口气。

你要跟一个只见过两次的“总”结婚了?

嗯。

天哪!

那又怎么样?

我记得有谁以前立志要做女强人呢,最瞧不起的就是嫁给钱。

孙莞有点愠怒,她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转念一想:她一定是在嫉妒,这个一直以来跟我同甘共苦的女人,如今被我远远地抛在了后头,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于是她便答道:我才没有嫁给钱呢,我看重的是他的品味。她耐着性子把葡萄酒柜、米白沙发和黑色大理石地砖都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咯咯地笑了:这还不容易,有钱了就有品位。何况他看上的是你,那就更有品味。

别阴阳怪气的,臭女人,有钱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我以后拍纪录片再也不用巴巴地看人家脸色了!想想看凑不齐房租的日子,想想看出电梯就踩到狗屎。我再也不想过这种日子了。

随便吧。

什么意思啊,随便吧?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以后可能就不会再想拍纪录片了。这样也好,你不用在道德上拧巴自己。谁都有权利去追求有钱的生活,只是别把自己装得太高尚,不然会失望。还有,你结婚之前得搞清楚,像苗总这样有钱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单身,万一他在外头还有个三岁的儿子你就惹了一身骚了。记住姐这几句话啊,我有事先挂了,拜拜。

这通电话就这样不欢而散。她很生气,甄苹的言下之意不就是说我当婊子还要立牌坊吗?她怎么敢这样说我?孙莞第一次看到她们身经百战的友谊有了裂痕,会引起大坝决堤的裂痕。她质问自己,竟发现在内心深处是认同甄苹的话的,这让她不由得慌张起来。自己果真是这样庸俗的人吗?她不满地对自己说,才不是,我是受过大学教育的人,怎么能和我母亲还有那些农村里的人同流合污?可是,难道自己就真的没有那么一点点想要为了钱跟他在一起吗?她猛然想起,她刚才的话到底是伤害到了甄苹。“我再也不想过这种日子了”,但这种日子是甄苹仍在过的,甚至有可能要过一辈子的。她一衣食无忧,就开始从潜意识里嫌弃以前的朋友?不,她孙莞可不是这样的人。她要找个机会请甄苹来家里坐坐,请她吃顿好的,用实际行动证明她不是见利忘义的人。

孙莞还是听从了甄苹的话,搞清楚了苗总确确实实是单身,好多年之前离过一次婚,没有孩子,像个白萝卜一样干净。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心头倒开始不安起来:这么完美的一个人,为何还单身?难不成是双性恋?她用这样的嘀咕打发时间,还用她蹩脚的八字算命术给他们俩合了婚,算出来却只有40分的匹配度,卯酉相冲。然而迷信只是迷信,不能阻止他们两个礼拜后去领证。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孙莞反反复复地询问: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为什么呀?她当然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跟他结婚,但他这样一个成功人士娶她这样一个无所擅长的女人,这笔账怎么算怎么划不来。苗总有时候会说:因为你美;有时候会开玩笑说:因为你气质好,像我妈。有时候,他索性不耐烦了,孙莞就噤若寒蝉起来。哪一个都不是她要的答案,孙莞的心里未免打鼓。领证那天刚好是重阳节,她讨好地对他说:我们在重阳节结婚哎,是不是说明我们会白头偕老?

这一次,苗总照旧没有回答她如此幼稚的问题,他送了她一辆别克做结婚礼物。她感动得什么话都不问了,虽然钱不等于爱,但一个有品位的男人心甘情愿为自己掏钱,除了真心爱她,还有其他可能吗?她觉得自己太幸福了,幸福得过了头,像是要把母亲遭过的罪也一同补回来。母亲要是还活着多好,可以亲眼看见自己风风光光的这一天了。

现在,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她可以光着脚在地砖上走,中央空调想打几度就打几度。每两天她要给家里搞一次卫生,用吸尘器吸句子落下的毛。苗总并不喜欢猫,可看在她的份上还是收容了句子。然而卧室的那张照片,他却一直不让她取下来,于是他们每次做爱就有一双老太太的眼睛注视着他们。她一边感到别扭,一边闭上眼睛安慰自己:习惯了就好。

她嘀咕着,这走到哪哪儿就空空的房子,应该种点什么好。她选择了种迷迭香,想着可以炖猪肉吃,可是等猪肉都准备好了,迷迭香却死了,白白扔了无用的那些花盆在阳台上。苗总白天不在家,她就出门购物,或者穿着丝质睡衣慵懒地在沙发上翻杂志,有时翻着翻着就睡过去了。一到傍晚五点,她大脑里的生物钟就猛地把她唤醒,她一跃而起,化妆换衣服煮饭做菜,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家里等他,好像她的一天是从傍晚五点开始的。苗总喜欢她一天换一身不重样,孙莞绞尽脑汁地把头发、耳饰、项链、手镯、鞋子也相应地搭配起来。孙莞每天给他开门时,都觉得自己像一个时尚杂志上走出来的女模特。辛苦归辛苦,当他的目光如愿以偿地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的时候,她快乐得像一只小鸟飞上了枝头。她太渴望这样的目光了,就如同家里的那盆绿萝,每天铆足了劲儿偷偷成长着,就为了享受每天那一分钟的浇灌。然而,苗总有一个奇怪的癖好,不喜欢她脱衣服。这么些天来,他总是见到她装在一个个的套子里,一次都没见过她裸体的样子,这让她始终放不下心,好像她的裸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

于是这天,她穿了一件满是雏菊的和服,插了个末端有一朵小银花的簪子,趿了一双木屐,连说话都变得轻柔和娇羞起来。苗总果然眼神一亮,一句话不说就拦腰抱起她放在了床上。她被大大的和服绊着手脚,便借口去了趟厕所,再出现在苗总眼前时已经是一丝不挂了。她想告诉他,她什么都愿意给他,连一丝丝的隐瞒也不愿意有。然而她惊慌地看到,苗总的眼神冷却下来,冷成了一块冰锥,准确无误地刺入了她的心脏。他一言不发起身下床,晃着丑陋的大屁股就出了卧室。她被孤零零地丢在了床上,眼泪都快下来了,手指紧紧攥着暗红色的床单,那床单像是浸透了她胸口流出来的血。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的身子有这么丑吗?她在镜子里细细地观察自己的身体,乳房虽饱满却算不上高耸,腰部虽细致却不是没有赘肉,这是一具二十五岁少女的肉身,并不是女神维纳斯。在这个瞬间她感到极度的羞耻,好像是因为淫荡而被剥衣示众了,一千双眼睛向她射出恶毒的箭:丑八怪!野种!跟她妈一样的贱货!她蜷缩在角落,毫无招架之力。

然而等她冷静下来后,她却原谅了他。她是这样想的:在他心目中我是一个美好的形象,我为什么非要用自己不完美的肉身去破坏这种形象呢?我以为这是一种亲密,实质上却可能是对他的伤害。这样一来,她就惶恐得觉得自己犯了个大错误,连抬头看他都变得怯生生的。这之后的几天里,他果真没有再理她。她是那个摔破了瓷器的孩子,现在她要一片片把碎片捡起来拼好乞求他的原谅,然而那一条条裂缝是不能够愈合了。

她去报了一个舞蹈班。哪怕不能修到气质出众,哪怕练不出人鱼线和马甲线,也至少能减掉一点赘肉。她羡慕地看着身轻如燕的舞蹈老师,笨拙地撕扯着腿部的韧带,痛得哇哇直叫。她还去了胸部美容院。她先是做贼心虚地往里面瞟一眼,然后装作散步般经过,被门口的推销员拉住后,便淡淡地来一句“哦?这么神奇?我倒要看一看”,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们的会员。三个月来,每天她都用皮尺量自己的腰围和胸围,胸似乎大了一点,又似乎没有。腰倒是瘦了,却很大可能是节食而不是跳舞的缘故,毕竟她每天都饿得头晕眼花的。但她觉得这一切苦都值得,她花的所有银子都是他辛辛苦苦挣出来的,为什么她就连为他保持一个美好的形象都做不到呢?有时候她想起自己在大学时对甄苹说的傻乎乎的女权主义宣言,便为自己辩解,这可不是对女性的物化和歧视,我怎么会被物化呢?就算地球上所有人都被物化了,我也是最后一个被物化的。她再回过头看以前的生活,就像是隔了一层雾,好远了,远得像一个梦,让她怀疑以前这二十五年的时光是否真的存在过。据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条鱼,是只有当下没有过去的。

终于,她觉得时机成熟了。苗总出差的那个礼拜,她顶着寒风一大早就跑到了一个照相馆,结果店家还没开门。她在门口玩手机徘徊了半个多小时,照相馆的助理小弟才来。

老板是个一把胡子的英国人,叫汤姆,三十多岁,几句中文说得挺溜。他一边整理架子上无数长枪短炮的镜头,一边问她要拍什么。她紧张地看了看忙着拖地的助理小弟,小声说:我,我想拍裸体写真。

汤姆轻松地耸了耸肩:没问题。他冲助理小弟一招手:快,set!

她声音更小了:能不能只让你一个人拍?呃,不要……其他助理了。

汤姆心领神会地笑了笑,等助理布置好了场景,就让他出去了。她犹犹豫豫地一件一件脱掉了身上的衣服,大衣,毛衣,内衣,皮裤,棉裤,只剩胸罩和内裤时,却脱了整整十分钟还没脱下来。汤姆还在忙着调镜头,没空看她。她想,来都来了,总不能无功而返。眼睛一闭心一横,她就一把全脱光了,羞红着脸走到镜头前。

汤姆让她披一半的红色丝巾站在鼓风机前,她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说:能不能不要遮住身子……话还没说完,整张脸都跟西红柿一样通红发亮。她鼓起勇气继续说:我想要彻底赤裸的。汤姆笑得幅度更大了,忙不迭地说OK。

她站在纯白的布景前,努力地挺起胸部,并把小腹收得紧紧的。坚持了几分钟肌肉就发酸了,可汤姆却不急于拍,边转镜头边啧啧称赞:美,太美了。不知道是在称赞她的裸体还是在称赞自己的构图。等到汤姆按下快门,她的肚子已经累得一抽一抽的了。虽然是冬天,她却感到额头冒出了汗珠。汤姆在镜头后面露出脸,笑眯眯地竖起大拇指说:夫人,你的身体,漂亮!

孙莞的心像是一张鼓满了风的帆。连这样有经验的摄影师都夸我的裸体漂亮,那说明真的漂亮。一高兴她就多拍了好几张。拍完后,她鬼鬼祟祟地穿上衣服,离开摄影棚就像离开通奸现场,感到路上的行人都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仿佛都知道她刚把自己脱得光光的给一个外国男人看。

三天后,洗好的相片送到了。她站在卧室,一咬牙把苗总母亲的遗像取了下来,把自己的裸体写真挂上去。苗妈啊苗妈,委屈你了,去其他地方待着吧。你老看着儿子和儿媳在这张床上,估计也看得怪不好意思的。看着她洁白无瑕的肉体征服了这整面墙壁,她不由得迷醉起来,那一抹如云的红色丝巾之上,她的身体美了十倍,变成了一件《维纳斯的诞生》一样剔除了苦难的艺术品。这下苗总该能慢慢接受了吧。谁能拒绝艺术品的美呢?谁不愿意艺术品上的裸体美人是自己的老婆呢?

苗总出差回来的这天已经是小年夜了,孙莞熬了鸡汤,炖了雪梨,做了七八个菜,又穿了一条奥黛丽赫本的缎面紧身小黑裙,接下来便只剩痴痴等着,像是一个等候皇帝宠幸的宫女。五点三刻,钥匙插进门锁。这微弱的声响让她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两眼炯炯放光,恨不得跪在苗总脚下。只要他在,这整间屋子清冷的家具便全都是活的,这绿萝也是可爱至极的。她巴不得把所有笑容都堆到脸上,像换脸一样一分钟就换一种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苗总吃饭的时候,她就笑眯眯地看着他吃,努力从他脸上的表情猜谜,今天的鸡汤炖得如何,雪梨是否入了味。只要苗总淡淡地说一句“淡了”或是“咸了”,她就懊恼得百爪挠心。然而今天,苗总对她看都不看一眼,一味地边吃饭边玩着手机。她凑过去看,玩手机也不是处理什么要务,反而是在无聊地刷新闻。她就开始没话找话,怯生生地问他,北京的天气如何,有上海这么冷吗。他没听清,问道什么?她便又重复了一遍,重复的时候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愚蠢过。他不带感情地瞥了她一眼,说了一句还好,便又回到他的手机上去了。

就这样尴尬地吃完了饭,孙莞的碗里米饭几乎没动。苗总扔下筷子,到卧室去了。孙莞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一种不祥的预感蛛丝一样覆盖了她。果然,半分钟后苗总站在了卧室门口,眼神冷得像要杀人,手上拿着那幅照片。这是什么?他问。她收拾碗筷的手僵住了,不敢回答。他开始咆哮,这他妈的是什么!她结结巴巴地说,写真……照片。此时此刻,所有关于美感的可能性都消失了,这就是一件肮脏的证物。他轻飘飘地把相框扔了出去,砰的一声,玻璃碎了满地,孙莞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碎了。正在打瞌睡的句子飞快地躲到她身后。

你真以为你有这么美?啊?你就是一个婊子,装什么纯?

轰隆一声,孙莞觉得整座房子都塌了压在她身上,曾经的骄傲有多深就压得有多重。她忽然觉得这句话耳熟,似乎是甄苹对她说过的。我果然是一个婊子,骨子里就是那么下贱,跟我妈一模一样,就是住上这么高档的房子,穿上以千计价的裙子,也改变不了这一点。从我出生第一天喝母羊的奶开始,我就是一个低人一等的畜生。她的眼泪掉了下来,二十五年的时光在她眼泪里冲刷而走,她再一次成为了一个空心的人。

你这贱货就是喜欢被人看,对不对?说,你是贱货,说!

苗总一把将她推到了沙发上,裙子上翻,她的红内裤露了出来,像一个血淋淋的伤口。她静静地流着泪,机械地重复着:我是贱货,我是贱货。她,孙莞的所有存在,就是那一个血淋淋的阴道。她的爱是阴道,她的恨是阴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坍缩成一个阴道,但她最后却发现阴道却是唯一给予她尊严和安全感的东西。好像一个护身符,贴到哪里都管用。

我是贱货,我是贱货。她像念咒语一样不断重复这句话,她竟然笑了,如同刚从灰烬中重生一般。我是贱货!她尖声笑着把这句话扔回给了他。他不由分说地把她摁倒在沙发上,猛烈地进入她,孙莞觉得下体很干,痛得她拳打脚踢,披头散发。他反而愈加强硬地箍住她的手腕,眼底的欲望鲜艳欲滴,丑陋的大肚子像一只甲虫在她小腹上蹭啊蹭。最后他舒服得长长地哼了一声,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满足,转身去了浴室,留下她那个血淋淋的窟窿,像一只眼睛空洞地注视着墙角价值三百万的酒柜。

他竟这样强暴了她。

5

孙莞爱这所房子,这是她的全部。她越来越久地抚摸那些家具,好像每一个家具都变成了句子。她会合抱青蓝色的落地窗帘,像在抱一个不存在的人。她趴在雪白的墙壁上,闻着那股干燥的涂料味,几乎要把自己融进墙壁里。在这所房子里,她成了一条变色龙。这是她应得的,她以为自己嫁了人,其实只是做了高级妓女。这所房子,既是她的陪嫁,又是她的花阁。

这所房子像是一个黑洞,把她的希望全都吸光了,就连时间,也在这里流淌得格外缓慢,有种一日长于百年的感觉。很快就平平淡淡过完了年,很快就过了正月,什么都没发生,她就已经二十六了。马上又要到夏天了,那春天是什么时候过去的呢?孙莞不知道。最好的时光,她就在这所房子里虚度了。小区里的花似乎断断续续开过一阵,开了就谢了。孙莞想,会不会有一天忽然变老,手都变成了她母亲那样的鸡爪?她给自己涂指甲油,擦掉,再换一种颜色。仿佛她的时辰,是像七彩虹一样靠颜色来区分的。她想起甄苹曾经给自己涂过指甲,那时她们相亲相爱,可如今却形同陌路。她曾想过请她来家里,可电话都拨出了,还是手忙脚乱地挂断了。甄苹是个要强的人,自然也不会主动来跟她和好。

她扔在阳台上的那些空花盆,像一只只眼睛一样望着她。她便在里面全都种上了白萝卜。白萝卜甘甜辛辣,又能让人清心寡欲。每天中午,她吃着炒萝卜,排骨炖萝卜,萝卜汤,吃不掉的晒成萝卜丝,觉得自己已经有了修行尼姑的样子。

句子在春天里倒没闲着,有一次溜出去勾搭了只野猫,几天后肚子就隆起了。这几天,它的肚子大得快要成袋鼠了,想必里面有三五只小猫。从这天早上开始,它就痛苦地用爪子刨沙发,她还没来得及阻止,沙发就被它刨出一个洞。她在它的窝里铺好了剪开的纸尿裤,垫上了毛巾,还给它倒了一碟牛奶,然而它干嚎了一整天,却什么都没生出来。她想带它去看兽医,一抱它就大吼,她只好作罢。到傍晚苗总快要下班时分,她忽然想起今天该买条鱼让句子产后补补身子,便把饭菜都端上了桌,自己开着车去买鱼了。

外面闷闷的,是雷雨要到来的天气。她提着一条袋子鲜鱼回家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显然,苗总已经回来了,但他没在饭桌前。句子也不在窝里,一碟牛奶却被打翻了,纸尿裤上全是血迹。卫生间传来流水声和猫叫声。她提着鲜鱼匆匆在卫生间门口探头张望,苗总正在安静地洗手,他一丝不苟地抹着洗手液,搓着手背、手指,像刚动完一场精细的手术。鲜血顺着他的手流到白色瓷缸里,显得触目惊心。他的脚边是毛发倒立疲惫不堪的句子,冲他愤怒而绝望地吼叫,它的肚子显然已经瘪了。她不安地问道,句子生了吗?你帮它接生的?

他没有回答。她又问:生了几只小猫?他诡谲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反而说,生了几只有那么重要吗?孙莞困惑地看着他的表情,惊恐地问,是……都死了吗?

他冲干净手,在毛巾上仔细地擦着,对她嫣然一笑。生出来的时候就半死不活的,我看也活不长,就全都掐死了。

孙莞呆呆地站着,像是淋了一场冰雨。她没听明白他的话,便费力地重复着。掐死了?掐死了……你在说什么?小猫在哪里?她连珠炮似的发问,生怕停下来他的话就变成了真的。他指了指抽水马桶。

都冲下去了,一共五只。

马桶的水面是浅粉红色的,轻轻地漾着水波,飘来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孙莞的瞳孔惊恐地放大了,胃部一阵抽搐,几乎要呕吐出来。

跟这只疯猫打架太累了,还在我手臂上抓了一把。幸好小的都拧了脖子冲下去了,不然以后家里这么多疯猫可怎么办?

他从她身边挤了过去,回到饭桌上,开始吮起她给他准备的炒螺蛳,吮得吱溜吱溜的响。她手上的一袋鲜鱼掉在了地上,浑身发抖。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这有什么好哭哭啼啼的?他嘲讽地看着她,稳稳地夹着一颗螺蛳。过来坐下吃饭,别装可怜。

孙莞冲出了门。她在电梯里的暗红色地毯上吐得到处都是。正值日落时分,天色却黑云压城,狂风翻滚着芭蕉的叶子,像要把它们连根拔起。大马路上所有的人都在往家里冲,只有她往外面跑。很快,一个雷就在她耳边炸响,她吓得肝胆俱裂,又怕被闪电劈中,不敢往树下躲。一分钟之后,豆大的雨点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砸得脑袋生疼,她忽然发现竟是冰雹。那些冰豆子在她脚边欢快地跳动,她身影单薄地在大雨上跑,满脸泪水地躲到了一家便利店的门廊底下。雨帘中已经看不清对面的街景了,只见一片茫茫,她的脑海也这样茫茫着。她想起了甄苹,这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朋友了。现在,她终于拨出了这个熟悉的号码。

甄苹在家,约她过去。

来到她家的时候雨已经小了。她住的还是没有电梯的六楼,楼道里时不时蹿出巨大的变异蟑螂,廊灯也永远是坏的。孙莞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开口跟她道歉,满肚子的话在甄苹打开门的一刹那就烟消云散。孙莞觉得这过去的半年好想她,她哇的一声抱着甄苹就哭起来。

泪水把两个人的嫌隙填满了,和好如初。甄苹给她裹上自己的浴巾,给她做了一碗韭菜鸡蛋面,虽一向没有她做的味道好,她却咕咚咕咚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吃饱喝足了,她便坐在床上开始倒起苦水来,说得滔滔不绝。甄苹听得默不作声,两眼发光,她就喜欢听故事,越悲惨越好。

我可以把你的事当成素材吗?

你还有没有点同情心!

甄苹哈哈大笑起来,对委屈不已的孙莞说:你知不知道弗洛伊德有个理论,叫做圣母-妓女情结?他认为,在有圣母-妓女情结的男人眼中,只有两种女人,一种是圣母,一种是妓女。前者意味着值得去爱和尊敬,他们没有办法去跟这样的女人上床;后者这样的女性在性上更主动,更能激发男人的性欲,也更廉价。我有两种猜测,第一种是,你的裸体也好,裸体画也罢,总会给他一种圣母的感觉,所以他才会发怒。因为他想要的是一个每天都不一样的妓女。

孙莞听着,如五雷轰顶。所以他才要我每天都换一身打扮,把我当成他的芭比娃娃。原来他根本不想要爱我,只是想发泄性欲。孙莞酸楚得眼睛里又蒙上了一层泪水。

你说他一直在卧室里挂母亲的遗像,这种行为不是很变态吗?我猜他很有可能有很浓重的恋母情结。母亲在他心中,可能是圣母和妓女的矛盾结合,但他又无法原谅自己将母亲想成污秽的妓女。你展现你妓女的那一面时,他容易将你和他母亲分开,就变得顺理成章。而一旦你表现得比较圣母,他就会憎恶自己在玷污自己的母亲。

孙莞忽然毛骨悚然地想起他一句话:你气质好,像我妈。她以为这不过就是他信口胡说的玩笑话。难道这就是他要和我结婚的真实原因吗?

还有一种猜测呢?

还有一种结论也差不多,就是你的裸体侵犯到了他的安全距离。你知道豪猪如果靠得太近,就会刺到彼此吧?人也是一样,越过了一定的距离就会感觉受到了侵犯,比如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肯定不会手拉手,同事之间肯定不会相互看裸体。我猜,你的坦诚相见可能让他感到非常的没有安全感,让他觉得你难以控制。

所以他才会把我装进一个个套子里,好像那一件件衣服就是我的雷峰塔,那一件件首饰就是我的定海神针?

是啊,说明他没有把你放在可以坦诚相见的安全距离之内。他害怕了。你想想看,他有跟你交过心吗?跟你讲过他以前的失败,内心深处的秘密之类的?

孙莞仔细想了想。没有。一次都没有。他像养一只宠物一样养着我,高兴了就抱抱,不高兴了,说不定哪天就像扭断那五只小猫一样把我的脖子也扭断了……孙莞开始泣不成声。她感到这种不平等了,却一门心思地用母性的光辉爱着他,还以为这是无私的宽容和爱,她怎么就这么蠢呢?给她一点点爱,她就巴巴地把整个人都送了上去,就算是个妓女都是廉价档的。

那我该怎么办?此刻的她变得可怜巴巴的。

关键在于,你爱他吗?能爱到容忍他一切的地步吗?

爱……不爱呢?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闭上眼睛想想,你想起他时对他的第一感觉是什么?或者第一印象?

孙莞想了想,好像等着什么东西在她眼前浮现出来,然后诚实地回答说:他又肥又胖的大屁股。话一出口她就笑了,甄苹也笑了。孙莞知道甄苹心里在想什么,那还有啥好纠结的呢?离婚呗!分个财产就能变成百万富翁了。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告诉甄苹,他是做了婚前财产证明的,不然也不会这么放心大胆地娶她。何况,她还是不能完全否定自己爱他。他毕竟是那个救她于水火之中的人啊,虽然他践踏了她的尊严,可伯乐毕竟是伯乐。

既然这样,你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如果你对他还有指望,就把尊严赢回来。甄苹像个思想家一样聪明地说,你可是个大学生啊!你会工作不是吗?你的能力是你无形的资产,而他恰好可以作为平台啊!你用他的钱去拍纪录片,哪怕全砸了,于你毫无损伤,却能慢慢积累经验和名声。哪怕你不想拍纪录片了只想赚钱,他有那么大一个公司,你能在里面做个小领导者岂不是太容易了?

孙莞的信心慢慢涨了起来。虽然她知道,用他的钱去做买衣服以外的事不见得那么容易,但甄苹说得对。她可以工作,她本来就要工作的。工作就是她的尊严,让她不再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妓女和保姆。

这天甄苹留她睡在了她家。出于她们的友谊刚刚修复的原因,孙莞没有拒绝。然而床板很硬,让她足足失眠到凌晨。三个小时后,甄苹蓬头垢面地起来写作了。孙莞看到她写字桌前贴着的密密麻麻的记事便利贴,心里为她的勤奋暗暗感到吃惊,也顿时明白了这几个月她人间蒸发到哪里去了。两人一起吃早饭的时候,甄苹边打哈欠边跟她抱怨稿酬养不活自己,黑着两个大眼圈,愤愤地咬一口煎饼果子,说:等我有一天成为著名作家了,就再也不用住这种破地方了。她挥舞着煎饼果子像是挥舞着自己的光辉前程。

孙莞回到家的时候,苗总已经上班去了,家里没人。她舒了口气,在舞池一般的客厅里旋转了一圈。句子蜷在沙发的角落,抬头看她,满眼的失望。她要抱它,它也不让。她幽幽地对它说,你以为我是不帮你吗,我也没有办法。句子嘶哑地喵了一声,像是愤愤地骂了句妈的。

孙莞打开电脑,插上移动硬盘,翻出以前拍摄的纪录片素材,一个一个打开来看,看得心潮澎湃。那是她生活过十多年的村庄,那里跟她母亲一样的女人们,有四成是死于自杀的,喝农药,上吊,跳水库。这些自杀的女人多半为家人所不齿,匆匆葬在乱坟岗了事。除了被沦为村里的谈资之外,她们的命运被迅速地遗忘。孙莞想象中的片子,就是要给这些无家可归的女魂灵们立传。然而回家对她来说终究是太艰难了,母亲张口就向她要钱搓麻将,她还要经受村里大妈们形形色色目光的炙烤,她几乎能听到她们的窃窃私语:就是这个考上大学的小囡,是个没爹的野种。何况,她还要撕开别人的伤口往里看。她曾经鼓足勇气回去过一次,拍了一个母亲自杀的小男孩。她临走之前,这个孤僻的小男孩突然问她:上海是不是有海?你是不是天天能看到海?你下次回来时能不能送我一个海螺?

她答应了,她甚至早早地买好了海螺,带口哨的那种。可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兑现这个诺言,也许等她回去时,他已经长大得不再想要海螺了。孙莞关了电脑,把移动硬盘放进杂物间柜子的最底层,跟那只海螺放在一块儿,轻声说: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她打扫了家,买好了菜,在傍晚时分戴上了绿松石耳坠。这是在他面前她唯一还能接受的首饰了,便宜得跟她一模一样。

六点一刻,苗总回来了,见到她后毫不惊奇,既没有道歉,更没有问昨晚她去了哪儿,只是囫囵地喝汤。孙莞一边吃饭,一边款款地说,我想去工作。苗总微微皱了皱眉,嗯?孙莞继续说,博雅影视,万禾娱乐文化,好几家影视公司都在招人,我去当个摄影师助理应该没什么问题。孙莞说完故意空了一拍,她几乎能听到他大脑里的齿轮在咔哒咔哒地转动:我堂堂苗氏文化的老婆去给别的小公司当摄助?岂不是惹人笑话?孙莞知道,苗总一向是最要脸面的。

果然,他放下了筷子,说:你在家里做个全职太太不好吗?等生下孩子,家里有你忙的。

这是当然,但生孩子这事儿急不得,越急越生不出。反正我在家里这么清闲,不如为国家也创造一点财富,日后如果你缺人手,我也能略帮上一些。

你是认真的?

当然了。

苗总哈哈笑了起来。难得你有这份心,夫人,我看你去其他影视公司就不必了。我公司人事的副经理最近辞职了,你要是想工作,去我公司就可以了。你是我的心腹,正好帮我整顿整顿人力。

我可从来没干过人力资源管理的工作。

这不要紧,你就往那儿一坐,把你看到好的坏的都通报给我就行了。不过,我要提醒你,这件事也不容易。

孙莞明白了,苗总现在缺的是爪牙。公司运营了这么些年,规模逐渐扩大,苗总开始担心在自己目力不及之处有些不正之风了。她对自己微笑了一下,权力比她想象的还要来得快。这个职位,加上她夫人的身份,便成了公司的命脉。苗总想把她作为一颗棋子,她却反过来将整个棋局抓在手里。有朝一日,便是苗总,也不敢看轻她了。

6

孙莞再次进入公司时,路边的梧桐和一年前毫无差别,在燥热的空气里纹丝不动,宛如玉琢。一年前她怎么也不可能料到,她再次进入这扇门竟是以总裁夫人的身份。她又想起在这门边上,她曾焦虑万分地扯着自己粘在后背上的连衣裙,不禁笑出声来。世事难料,这两趟之间像是硬币翻了个面儿,她从一个缺钱的女人变成了一个缺爱的女人。只是今天,她仍然戴着那副绿松石耳坠,在她耳垂上晃啊晃啊,像是在给记忆招魂。

原来这公司里所有的办公室,长得都跟公墓一般,方方正正,凉气逼人。她一进人事部的办公室,便有一个年轻姑娘笑眯眯地迎接她:是新来的孙副部长吧?您的办公桌在那儿。这个姑娘叫月怡,是部长助理,平时拿外卖拿快递什么都要做。孙莞刚在自己桌前坐下,一名名员工便过来排着队向她打招呼和自我介绍,这阵势大得像是参拜皇太后,令她惶恐极了。最后月怡带她去见了隔壁办公室的钱部长,连部长都对她毕恭毕敬礼让三分,还对她说:你初来乍到,这几天没有什么非得做的工作,熟悉熟悉就好。从钱部长办公室出来,月怡就悄悄地说:一直听说苗总夫人貌美如花,果然名不虚传。说罢对她一笑,就回自己桌了。孙莞默默忖度着,自己的脸上像是写着“我是苗总夫人”似的。原来以为她是个卧底,藏在暗处观察明处,没想到她反而成了耀眼的中心,全公司都把她作观察对象了。

一连几天,孙莞都无事可做,可看起来其他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她心里都过意不去了,好像她是来吃白饭的。中午吃饭休息的时候,大家也是极其正常地说笑着,说天气说股票说新上映的电影,没落任何把柄给孙莞,没有任何空子给她钻,倒像是齐心协力要让她完不成任务似的。

这天,她好不容易要到了一点工作,把公司里员工的档案誊成电子版。有一个叫王志贤的人档案里登记的手机号少一位,她便把它放在了一边。午间,一个穿着白衬衫的清瘦的男人过来串门,月怡带头嘲讽他:这不是风流大才子吗,怎么又跑到我们人事部来了?激起了大家一阵欢笑。孙莞瞥了一眼他的脸,眼角下有粒痣,一张脸棱角分明很是帅气,忽然想起刚才档案上的照片,这可不就是王志贤?

他果然是王志贤,隔壁文学创作部的,三十岁。孙莞叫他来改正一下登记的手机号码,他便凑到电脑前操作。孙莞闻到他衬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味,不是洗衣粉的味道而是肥皂的味道,便诧异起来,这个男人竟然还手洗衣服吗?她顿时对他生出几分好感。她太熟悉手洗衣物的味道了,用得上洗衣机之前她每天都手洗,在南方冬天里洗得满手冻疮。手洗的衣服笔直,不易起褶皱。她盯着他的白衬衫出神。忽然,王志贤缩回了身子,填好了。孙莞定了定神,一瞅他的档案,有点惊喜地叫了出来:哎,这真是你的手机号?他不明白她的意思,便只疑惑地点了点头。她抿嘴笑道:你手机号只跟我差一位。

可不是吗。她的最后一位是8,而他的是9,其余完全一致。他也乐了,眼睛弯成了两枚月牙,那泪痣就成了一颗星,衬得整张脸极其秀气。这概率低得足以去买彩票了。他很搞笑地装模作样地拼命握着她的手摇晃,像是新结拜了一个义妹。孙莞的手忽然就这样被一个陌生男人握住,脸不禁烧了起来,而且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当他松开手之后,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比一般人更长的时间。就在她神思恍惚之际,他笑了笑:你的耳坠挺别致的。

孙莞猛然想起苗总第一次见她时说的话:你的耳坠不错,是绿松石的?她觉得匪夷所思,这副耳坠竟如此招桃花么?她觉得好像耳朵上挂着的不是耳坠,而是两颗炸弹,随时有炸得她粉身碎骨的危险。

月怡听了这话又大声嘲笑起他来:哎哟,就知道公司里的美女你是一个不落都要调戏遍的,可连苗总夫人都不放过么?

他把手插在牛仔裤袋里,无辜地笑着说:你这样荷尔蒙暴涨肯定是没有男朋友的缘故,我要不给你代购一根振动棒解解闷?两件八折!不然我自告奋勇也行!

所有人都开始起哄。月怡追着王志贤就要打,王志贤一溜烟地跑出门去了。

这天晚上,孙莞在和苗总吃饭的时候,接到了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电话号码只差一位的夫人,有缘千里来相会,以后赏脸喝一杯?孙莞迅速把手机锁屏,放在了一边,只顾低头吃着,不禁觉得今晚的菜都更可口了些。他终究是来了短信。她焦虑地过了一整个下午,都不知道自己在焦虑什么,如今看到他的短信才放松了下来。

这些天因为她开始上班,便没法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在家等苗总了——不如说是她不再愿意了。她可以是个妓女,但她不能是个白痴。苗总回家少了一种娱乐,便每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喝红酒,不和她说话,也不碰她,像是有意在惩罚她,像在和小孩子玩谁先说话的游戏。只有当他某天又买了件新的衣服或者首饰回来,她就知道今天又有任务了,以至于她看到新的衣服首饰就害怕。浮皮潦草地做完,他就开始打起呼噜,她瞪着漆黑的天花板像是躺在很深很深的水底,困意怎么都不浮上来,她到了凌晨才放弃挣扎,承认自己彻底失眠了。孙莞觉得,这样的日子层层叠叠,像一条大鱼的鳞片铺在眼前,一眼望不到头。她像一个被困在二十六岁身体里的七老八十的老太婆,已经被蚀得空空如也。

然而这条短信。它是带着温度的,带着年轻人独有的蠢蠢欲动。它就如同句子,悄无声息地窝到大腿上,那具小小的身子便能给人无限的安慰。她在厨房里洗着碗,把水龙头开到最大,粘满了洗洁精泡沫的手拿起手机两次,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好啊,我们可以约周末。想了想又删掉,只打了一个字:好。

几乎是一秒钟后,他就回复了:周日下午可以吗,我请你去看个电影。

她的胸前暖融融的像有一团火。她又回复了:好。她的嘴角扬起了一丝微笑。她太清楚这周日是什么日子了,佳期又重阳,她和苗总结婚一周年纪念日。去年她还在说着白头偕老的话,今年她就嗤笑这早已朽坏的爱情了。苗总压根就不记得纪念日这回事,他稀松平常地跟她说,这周末我有个重要的客户要见,不回家了。这真是老天专门给她准备的机会。

她像个欢喜地等开学的孩子一样过了三天,这三天里王志贤没有再发消息来。她努力让自己专心在手头的工作,可做着做着,脑子却在想着,穿哪件衣服好呢?她去洗手间洗手,照镜子的时候想,脖子上戴什么项链好呢?想着想着,嘴角浮起一抹微笑,镜子里那傻乎乎的样子会把自己都吓一跳。这样终于到了周六晚上,她从晚饭后就握着手机,像握着一根救命稻草。过了好一会儿手机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她便决定先去洗个澡。她用了三分钟就洗完了,装作不经意地回到放着手机的沙发,然后猛地扑上去抓起自己的手机,像是野兽在追捕猎物。没有任何新消息。她失望地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穿着浴袍盘腿坐在沙发上,在满身的泡泡味中恶狠狠地盯着手机。大概过了一个小时,王志贤的短信终于来了,约她明天下午两点在耀莱影城门口见。还说,加个微信吧,方便联系。

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后,他俩都没有说话。她却把他朋友圈仔仔细细看了个遍,都翻到了三年以前。他发的东西不多,其中有一张两年前的照片,是他自拍自己在输液,对着镜头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她笑了起来,不禁手一抖就给照片点了赞,之后又连忙取消,像个做了错事被发现的小孩。取消后她还是担心,会不会仍有新消息提醒呢?她懊恼极了。

第二天下午,孙莞磨磨蹭蹭到了点才出发去影院。她穿了苗总给她买的第一条裙子,墨绿色低领,正好配她的那对绿松石耳坠。这几天温度骤然下降了,已经有了秋天的感觉,她又披了一件白外套。风很大,卷着马路上的传单、塑料瓶四处滚动,连绷直的电线也摇摇欲坠。到了影院,王志贤已等在那儿了,他穿着一件格子衬衫,头发乱糟糟的,看上去已经在风里吹了许久了。他的目光像是不经意地落在了她隐隐可见的胸脯上,孙莞假装毫不在意,心底却像猛灌了一口甜酒。如果他连这样提溜到他鼻子底下的雪白胸脯都视而不见,那才是对她致命的侮辱。

因为她迟到的缘故,有好几场电影的时间便不合适了。于是王志贤挑了一部鬼片,是在vip影厅。孙莞开玩笑说,看电影都有vip厅吗,难道是爆米花可以无限供应?一进场才发现,所谓vip的意思就是情侣座,所有的座位都是两两相连的粉红色沙发,泡泡糖一般散发出一股甜腻过头的味道,扶手和靠背都特别高,相邻沙发都看不到对方在做什么。王志贤显然也没料到这点,两人微微尴尬了一下,他问:要不要换个电影?她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就这吧。两人落座的时候才注意到,沙发的宽度不是给两个人的,一坐就往中间滑陷,两人便贴在了一起。孙莞感到王志贤也努力挺直身子不往她身上靠,两个人各自坐着,战战兢兢得跟两具雕塑似的,他们左边沙发上的那对情侣想必早已难分难舍,只露出两双纠缠在一起的大腿。

这鬼片实在是乏善可陈,连道具都是劣质便宜货,该恐怖的地方,孙莞反而笑了出来。他们俩在这有限的空间里割据一方分庭抗礼,一言不发地默默看片。慢慢地,孙莞觉得把身体撑直的手都发酸了,身子便往他身上靠了点,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肥皂味。他的身子也往这边斜了斜,像是要她倚靠一般。孙莞眼睛紧紧盯着屏幕,期待着能有一个足够恐怖的时刻,她便可以尖叫一声顺势倒在他身上。然而直到电影结束演职员表滚动,她都觉得这电影从头到尾搞笑无比,那一声尖叫硬生生闷在了喉咙里。

灯亮了,隔壁那对情侣终于起身走了。他俩只是左胳膊贴着右胳膊,左肩膀贴着右肩膀,正经得不得了。孙莞瞅瞅他,他也瞅瞅她,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孙莞问,你笑啥?他说,没什么,那你在笑啥?她也不说话了,笑容中带了点惆怅,感觉这张电影票买得有点可惜了,便一直这么坐着,像是要把票价坐回来。他也没有动,不知想的是不是跟她一样。要是苗总这时看到她和他的下属这样坐着,会怎么想呢?他们固然连手都没拉一拉,可苗总会信吗?从她回短信的那一刻开始她已经背叛苗总了,一场不着痕迹的欢天喜地的背叛。想到这里,她就勇敢地直视着王志贤,而他的眼睛却滴溜溜地盯着她的胸脯,愣是不说一句话。这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家伙!孙莞开始着急了,他难不成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据说有些男人是有已婚妇女恐惧症的,碍于身份不好主动,由女方来顺水推舟地一提,才能水到渠成。要是她再不主动,这次约会算是白约了,以后连在办公室见面都要躲着。这样一想,她便把心头想的脱口而出:我们去你家吧。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收不回来了,她就像那个打开了魔盒的潘多拉,接下来会从盒子里飞出什么全然不在她掌控了。她的呼吸急促,像是快要窒息了,天呀我居然主动勾引男人!如果这男人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我岂不是再也没脸活下去了!她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挺喜欢到不同的人家里去坐坐的,你知道,看看不同的装潢风格。她看着他的眼球,近得倒映出了一个完整的自己,尤其是那抹雪白的胸脯,坚定而无可置疑。

好啊,他懒洋洋地笑了,好像她刚才提议的只是一起去吃个冰淇淋。

他们来到了他住处。这地方比她原来住的地方宽敞整洁,但水管却是裸露在外还锈迹斑斑的,毫无疑问仍是个出租房。床头和书桌的案头都收拾得极其精致,瀑布般垂着几盆蟹爪菊。他们一进屋,二话不说就开始脱衣服,双双倒在了沙发上,像是铁了心要把刚才在影院沙发上没做的全都补回来。他的腹肌结实紧致,令她想起了那个一躺平肥肉就四处流淌的肚子。多好啊,年轻多好啊。她为何要一生都伺候那个臭中年男人,她真切地感到当初和他结婚是被骗了。现在她睡的这具身体比他年轻比他健美,她不睡别人就睡他公司的下属。哪怕就只睡这么一次,她不顾一切地想,也是对他最大的报复。现在,她在这具身体面前,一丝隐瞒也不需要有,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得以像蟹爪菊一般完全绽放。

7

孙莞爱上了菊花。她在客厅的每个角落都摆上了花瓶,瓶里插着几支各种颜色的菊花,白的,粉的,紫的,绿的,房子里便四处弥漫着一股清苦的味道。除了卧室。卧室不是她睡觉的地方,是刑场。那暗红色的床单便是她一次次被屠宰后的裹尸布,然而她还要人模狗样地活过来,继续扮演她的总裁夫人。别人都以为她有多风光呢。

有一个傍晚,孙莞在路边小摊上买柿子。摊主在笨拙地舔着手指数钱,摊主老婆就蹲在他身边给他喂煎饼。虽然两人的衣服袖口都快磨破了,虽然这对四十几的男女在这城里卖一辈子的柿子都买不起房子,那种喂煎饼的体贴倒像鱼骨一样卡在孙莞喉咙里。她羡慕他们是相爱的。然而当她质问自己,如果偶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她愿意过这样卖柿子的生活吗?不,孙莞惊恐地想,自己不愿意。自己淌着最卑贱的农村人的血液,自己穷怕了。现在房价不要脸地疯长,连本地的年轻人都啃老啃得骨头都不剩,她只想要有个小小的家,不会被人赶出来不会被人掐断电,她有错吗?如果让她像蝼蚁一样地活着,她还不如死去的好。可是现在呢,她又过得怎样?她只是一个能说话的性爱娃娃。她多希望她的丈夫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下了班一起做做菜,周末带着孩子一起去动物园看猴子。她有错吗?孙莞拎着几个柿子落荒而逃,这对夫妻像一面镜子,照见了她无底的欲望。她错就错在要得太多了。爱情和房子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而她只能舍鱼而取熊掌。

从上次约会以后,王志贤就没有再约过她了。她隐隐地不甘心,她竟被这样一夜情了?她转而又嘲笑自己,自己是等不及了要三顾茅庐地把身体送出去给人上?然而上班的时候,她还是穿了领口更低的衣服,耳环摇落,好不妩媚,就差拎着两个乳房放在他眼皮底下了。王志贤竟也只是意味深长地夸她一句好身材,连人事部都来得少了。果真,脱掉衣服都是一样的,一次过后就没有什么新鲜感了。现在,连菊花都在嘲笑她了,花瓣散落一桌,散发出一股陈年的腐味。毕竟那是已被采撷下来的观赏物,是无根的。

句子自从上次生产丧子之后,至今一直郁郁寡欢。那黑白相间的小身子日渐消瘦下去,老是一脸忧伤地趴在窗台上望着窗外夜色涌来。半夜里,她常常睡不着觉,便起来捧着一杯水在沙发上坐三四个小时。有一次,她竟然在阳台的一个角落里看见了一只忙碌着织网的蜘蛛,不禁惊奇它的辛勤。它是何时来到这里的?它是不知道冬日就要来临吗?她看着它费力地翻着高难度的跟头,吐出了最后一根丝,然后静静地待在了网的中心,等待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飞虫。她开始可怜起它来,生出一种顾影自怜之感。她最好的年纪还未绽放,就似乎一下子来到更年期了,就像一朵菊花还未等来陶渊明就兀自在东篱下寥落殆尽了。她多想让人好好看看自己的身体,在它变老之前好好看看。她想起很久之前她拍过的裸体写真,汤姆是第一个好好看过她身体的人,王志贤是第二个。可他们都跟到此一游的游客一般,而且还是她买票邀请他们来的。

苗总不在家的日子变多了。一开始她乐得清净自在,可后来有一天,她在他身上闻到了劣质香水的味道,张牙舞爪得像一个疯女人。第二天,劣质香水的味道又换了一种,像是蛇幽幽地吐着信子。于是第三天下午,孙莞就叫了辆出租车,自他出门后就跟着他的车。他的奥迪拐了个弯,在一家五星级酒店门口停了,他一个人进了酒店。孙莞紧紧地盯着酒店大门,像一把镊子紧紧钳住化了脓的疣子,像要把里头有毒的脓水统统挤出来。她知道自己需要恨他,恨他能让自己空洞的生活有一个强烈的支点。她需要一个假想的女人作为敌人,她的一切不如意便有了实实在在的靶子,她便不用再无休止地怀疑自己了。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她的假想敌出来了。一个穿着超短裙的女人,跟在他身边只有几步远,一只手拎着包一只手拼命往脸上扑粉,脸被扑得像个大馒头。孙莞只一眼就看明白了,她是一名妓女。这样秋冬之交的天气,除了妓女还有谁穿这么露骨的超短裙?谁会把丑陋的脸涂成这样白?

他们俩在酒店门口分开,苗总开了他的奥迪走了,那女人还撅起小嘴冲他抛了个飞吻。孙莞看明白了,感到一阵恶心。他在嫖娼。他不仅嫖娼,还找这样廉价的女人。他就喜欢这样的女人,因为她们百分之百纯粹就是妓女,她们绝对听命于他,渴望他,任他践踏,而他不需要对她们产生任何愧疚。所以,他甚至会喜欢丑陋的妓女,因为她们很真实。他不是最喜欢真实了么?而她,连丑陋的妓女都不如。她发出了一声恐惧的哽咽,像是被他轻而易举地掐住了喉咙,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尊严大厦经不起一震就轰然倒塌。她觉得自己很脏,脏得像个垃圾箱,其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任由苗总时不时过来倒垃圾而已。她以为自己会恨他的,可是知道了以后她竟然恨不起来,心里只剩苍凉了,如同冬日来临之前蜘蛛织下的最后一张细弱无力的网。她想,这世间的一切,都那么各安其分,物尽其用。

马上就要到圣诞节了。孙莞曾经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但现在她憎恨所有的节日,因为她又是一个人。苗总又出差了——真是一件幸事;甄苹拿到了一笔意外丰厚的稿酬,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多得像是白捡的”,这会她正在海南度假。于是孙莞只能一个人逛商场,至少在这里还有点热闹可寻。商场里情侣们一对一对多得像春天发情的青蛙,她被挤得差点掉了钱包。铃儿响叮当的音乐震耳欲聋,圣诞节圣诞节,怎么全天下的人都在过跟自己无关的节日呢?有没有家庭主妇节?她头痛欲裂,出了商场准备走回家。

她忽然发现,外头下雪了。人行道上已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在斑斓的灯光下像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崭新的世界。她脱下手套,走上了天桥,兴奋地四处张望着,用手接着雪片。她知道在南方,一场雪待不长,便睁大眼睛地想把这漫天的纷纷扬扬尽收眼底,一会儿工夫就眩晕起来。这时,她闻到身后有一阵奇香,还没来得及转头,就听到身后有个熟悉无比的声音问:夫人,您想买花吗?

她一回头,王志贤笑嘻嘻的脸藏在一束黄花后头。孙莞嗔怪地抢过了那束花,凑在鼻子跟前闻了闻,竟是清香沁人心脾。她不由得问:这是什么花,在冬天还开得这么香?王志贤嬉皮笑脸地说:这是香雪兰,顾名思义就是开在冬天的,这种黄色的品种叫做“奶油杯”,插在家里最明亮了。孙莞噗嗤一声笑了,捧着那黄花闻得不肯释手,语调却忧伤了起来:我一直以为菊花开败之后,除了梅花和水仙就没有什么花了,没想到竟然有这样奇异美丽的花。王志贤答道:二十四时都有花开放的,夫人何必感时伤世?你这么喜欢香雪兰,我就送你吧。

于是孙莞就拿着花束,两人肩并肩地走着,样子和真正的情侣别无二致了。孙莞问:今天是出来做什么的?王志贤说:我自然是出来买花的,不然一个人过节多寂寞。那么你呢?孙莞笑道:我嘛,是出来购物的。王志贤也笑:哦?你购的物呢?孙莞说:要购的物没购到,倒是捡到了一个活宝。王志贤伶牙俐齿地说:活宝活宝自然是宝,夫人捡回家去可要好好养着。孙莞的脚步停了停,目光像蚊子一般在王志贤脸上叮了一下,莞尔一笑:当真?看你现在无牵无挂的没什么事,既要我养着,现在就去我家喝酒吧。不许推说不去,搅我的好兴致。王志贤喃喃道:求之不得。

也许是有这雪做背景,两人聊天时的笑容都像冰淇淋般柔软起来。鞋底踩在新雪上快乐地吱吱嘎嘎响,孙莞第一次希望这条路能永远走不完。两人都没带伞,就这样落了一头一肩的雪,也不抖落,像是彼此的手臂搭在肩上一般。走了约二十分钟,到了她家楼下。王志贤抬头看了看,有些紧张地问道:苗总又去出差了吗?孙莞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镇静地说:尽管放心吧,我能叫你来,他自然不在家。

进了屋,王志贤便开始啧啧赞叹屋子的气派,眼睛放光的样子让孙莞想起了她第一次来这里时。他像个小孩一样将屋子里里外外都摸了个遍,在白色沙发、落地窗前的摇晃藤椅上轮流坐了坐,像是连屁股都跟着镶了金似的,最后抱起句子亲昵得不行。孙莞将香雪兰插了瓶,一转头,句子安安静静地趴在他怀里睡着了,而他竟然像个奶妈一样在摇晃着句子,看到她回头,还把食指竖在嘴唇前示意她别作声。她怔怔地看着,忽然眼睛里噙了泪水,想到一个再庸俗不过的词:岁月静好。如果他们以后有了孩子,想必他也会这样哄着孩子入睡吧?她知道自己在奢望什么,可眼前的男人分明把自己绝症一般的黑洞一点点填满了。在心底焚尸灭迹的荒芜之处,生出了爱。她像一个病人爱医生一般爱上了他,而医生是否可能去爱一个病人呢?

孙莞拈着两只高脚杯,叫道:你过来,看喜欢喝哪种酒。王志贤把熟睡的句子轻轻安放在沙发上,来到酒柜前。他咋舌道:这个酒柜一看就不俗,苗总可是花了大价钱吧?孙莞语气不起一丝波澜地把这价值三百万的酒柜按照原话介绍了一遍:这木板是上好的红木;这雕花是纯手工的;每一个比绿豆还细的眼儿镶嵌的是琉璃……说着说着便觉得索然无味,就住了口。看一眼王志贤,他的整张脸都沐浴在酒瓶子反射的五彩灯光里,仿佛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一粒舒筋活血丸,让他容光焕发起来。他出神地叹道:夫人呀夫人,你好福气。孙莞把脸一沉,冷冷地说:你一口一个夫人是在笑话我吗?当个夫人只剩这点福气了,给你要不要?正怆然间,她忽然感到一双手从后面环住了她的腰,紧接着他的脸便贴上了她的后颈,吹出来的气息热热的发痒:那我以后不叫夫人了,莞儿。

这一抱让她颤栗起来,整个身子软了下来瘫在他怀中。他的嘴唇沿着她的后脖颈往侧移,叼住了她的右耳垂,今天这上面是空的。他悄声细语道:你戴那副绿松石坠子是最好看的。她的心跳得发狂,艰难地说:你喜欢那我就去戴上。她挣扎开他的怀抱转过身,却又被捧住了脸,两对眼睛彼此辉映,清可见底。她狂乱地往那双眼睛里探视,想要寻找一点证据,嘴唇蠕动着问:你爱我吗?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戏谑的笑容,说:我爱你。说罢就亲住了她。她眼睛一闭,心里虽有十五个水桶打水般七上八下,却安慰自己:他都说了我爱你,信不信就由你自己了。

这酒是喝不成了。他俩躺在床上,大汗淋漓,像两个刚在海难中死里逃生的人。他的左手摸索着扣住了她的右手,十根指头交叉在一起。他们就这样手牵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说起多年来养花的心得,兰花喜阴,石榴喜阳,栀子多虫灾,菊花最好养。他说起各种花的名字像是说起曾经有过的女人。她在心里默默思忖,那我呢,我是你的哪一种花?他们聊着生活中边边角角的杂碎,恨不得立刻把对方的生活地图给补全,但是绝口不提苗总。有句西谚叫做“房间里的大象”,意思是大家心知肚明但却视而不见,苗总就是那只房间里的大象。他们虽有意避而不提,他却无处不在,他看着他们接吻、拥抱,他坐在他们床头冷笑,令孙莞在开怀大笑的瞬间都会打个寒颤。她在王志贤结实的腹肌上用指甲描画,忽然绽出一个微笑。

你养花水平厉害,可是你种萝卜肯定比不过我。

哦?你会种萝卜?

他好奇地盯着她。她缓缓说道:你看见阳台上那几只保温泡沫箱了吗,那里都是我种的白萝卜。萝卜生命力强,撒下种子之后,除了隔三差五浇水,什么都不需要管它就能自己长。三个礼拜就长大了能吃了,有些清口有些辣,什么菜都能做,萝卜汤、坩埚萝卜、红烧萝卜、萝卜炖排骨、萝卜干、萝卜丝……

她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眼角竟然涌出了泪花。

这是怎么啦?

没事。你会永远爱我吗?

……

会不会?

没有永远这种事,但现在,我说会吧。

她趴在他的心口,听他强健有力的心跳,问道:你告诉我,你爱我什么呢?

……

你到底爱我什么呢?你是不是可怜我才说爱我?

……

他沉默着,之后抚摸着她的头发说:爱你的单纯和老辣,跟那白萝卜一样。

她趴在他身上,放肆地哭了起来。她终于等到了他,她有一大筐的话想告诉他,她多么孤单,多么可怜,可她不能说,她说了就不是美丽性感的总裁夫人了。他是因为这个身份才不要命地上钩的,不是吗?她怕有一天被他发现,自己身上流淌的竟是一对农村苟合男女的血液,自己竟是吃着一只母羊的奶长大的,而如今这个地位竟是她甘愿做廉价妓女换来的。为什么?为什么跟这具美好的身体在一起的会是这样的自己啊!她恨不得死去重新投胎一次,干干净净地做个天真无邪的二十五岁小姑娘再来见他。

这晚,她被他抱在怀里,泪痕未干,许久以来第一次沉沉地睡去。

8

临近年关,人事部开始无节制地忙了起来。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又有王志贤的帮助,她已经练就了一双慧眼,看得出谁是靠关系进的公司,谁在偷懒,谁和谁相互勾结私下收钱引进项目。除了这最后的一种她向苗总报告了以外,其余的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的心思不在这里。公司里人多眼杂,她不能和王志贤显得格外亲近。于是,她把苗总要出差的日子记得比他秘书还要熟,每到这天就戴上那对绿松石耳坠,这是他们的暗号。王志贤来串门的时候不必跟她说话,只往她耳朵上瞅一眼就心领神会,下了班就会直奔她家。微信他们是基本不发的,工作场合太容易被看见,只有要紧事才发,说一句就删一句,聊天记录也是一概不留的。

每到约会的日子,孙莞就为穿衣服发愁。穿太少了会冷,穿太多,脱起来又麻烦。外出时他们就约在乌鲁木齐中路一家咖啡馆碰头,装作一对电影发烧友去电影吧的双人小包间,或是去有小包房的甜品店,或是在她的车里把帘子一拉,两人就像被点燃了一般,连同整个小房间里的空气一起燃烧。有一次停车场管理员敲了敲她的车窗要她把车停规矩点,两人便手忙脚乱地开始穿衣服,偏冬天里要穿的衣服多,折腾了好一会儿,管理员都起疑了,差点叫了警察。她决定以后不在车里干这样的冒险事。她跟他讲起童年的事,只是农村剥离了令她耻辱的外衣,反而成了桃花源一般的梦中之地。她在漫山遍野的映山红里奔跑,美好得不近人情,连她自己都相信确有其事了。她就要把这样的画面牢牢钉进他的脑海里。

一个晚上,孙莞约会回来,苗总已经回到家。窗户上凝结着厚厚的一层水汽,他正在落地灯下查看这个月的账单,见到她回来,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个月你的应酬可不少呀。孙莞的心跳停了一拍。她和王志贤的所有开销都是她付的账,刷的当然是苗总的信用卡。账单上详详细细地标出了消费地点,若苗总起了疑要查,调出那些店家的摄像头一看,她在跟谁应酬就一清二楚。王志贤还向她借过几次钱,若苗总查一下转账记录,她也完了。她放下手提包,提高嗓音道:行政部的章钰章炎两兄弟是走关系惯了的,现在连早上签到都包庇着,你自己看着办吧。她的手心里出了一把冷汗,心想还好平日掌握了这些信息,关键时候还能将这些棋子牺牲掉来给自己解围。苗总果然饶有兴趣,丢下了账单,竟破天荒地用宝贝的银边花鸟釉彩水壶给她倒了杯水,把杯子送到她唇边,心满意足地说道:我家夫人辛苦,办事办得越发漂亮了。去试试我给你买的内衣,看合不合身。

又来了。孙莞知道她没法拒绝,那种耻辱感像密密麻麻的昆虫从脚开始爬满了她全身。她换好桃粉色的内衣,浑身僵硬,像根逆来顺受的木头般直挺挺地搁在床上,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起着鸡皮疙瘩。苗总爬上了床,五根胖乎乎的手指抚了一下她的头发,她闭上眼睛打了个哆嗦。之后,他极尽温柔的嗓音对她说了一句打死她都想不到的话:

我们生个儿子吧,以后让他来继承我的公司。

孙莞瞪大了眼睛,眼前浮现一只一只刚出生就被掐死的小猫。他根本不喜欢小孩。他想让我生只是因为需要有人来继承他的衣钵。

好不好?夫人?好不好?

……

他腆着脸巴结她的样子令她一阵恶心。

就这么决定了。

孙莞知道没有她说话的份,她只是一个子宫。一个子宫除了怀孕还能干吗?她脑海里出现她挺着大肚子的样子,咬牙切齿,冷酷无情,跟广告里散发着母性光辉的孕妇截然不同。

这时,苗总忽然停住了。他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在灯光下,她看到他举起来的是她的一只绿松石耳坠。充满情欲的空气,像是骤然被撕裂了一个口子,有一些恐怖渗透进来。什么时候掉到床上的?昨晚她记得明明王志贤帮她取下了耳坠才去睡的。苗总看了看她的耳垂,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现在她耳朵上什么都没有戴,像两片光秃秃的树叶。在他面前,她没有戴耳坠很久了。她为何一个人在家,耳坠竟会掉落在床上呢?

她抢白道:可总算找到了,这坠子不知道哪天丢的,我又念旧,害得我都不想戴其他坠子了。她努力把苗总的脸想象成王志贤的脸,稳了稳视死如归的决心,挤牙膏般挤出一丝妩媚的笑:不是想要小孩吗?还愣着干啥,黄花菜都凉了。说罢一只玉藕般的手臂魅惑地将他一勾。终于糊弄过去了。

之后她背着他偷偷吃避孕药。她甚至疑心自己会不会染上了什么脏病,去医院看过几回。这边苗总逮着她不放,那边她偷偷去见王志贤的次数却更多了,两人为了不引起王志贤房东的注意,改为约在宾馆见面,一见面就直奔主题。彼此之间的身子都熟悉得很,横竖躺着都是一块肉,再无神秘感可言。以前是情到深处忍不住做爱,现在是做爱成了一项任务,等任务完成了再朝枯水潭里喊一句,听听还有没有爱的回音。他比从前容易累,做完了就呼呼地睡着了。一开始几次脸上还带着歉疚,之后连宾馆都成了他家了,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孙莞在他身边醒着,眼光丝巾般抚摸他高昂的前额,深陷的眼眶,眼睛下面那一颗性感得要命的泪痣。这是怎样一张摄人心魄的脸啊,不知多少女人痴迷于这颗泪痣无法自拔?她傻傻地想象这是她前世留在他身上的一个记号。她看不到他们的未来,但如今,此时此刻,他是属于她的。这便是漫漫长夜里绿豆大的一点灯光,也足够一个孤独的人生出对温暖的贪恋。

这几个月过得飞快,虚幻得像一个梦境。大年三十的晚上,孙莞想到明天自己就二十七岁了,心下有几分惆怅,便给甄苹打了电话。这家伙竟然在过年的晚上还在写稿子。甄苹在电话里叫苦连天,老子的眼睛都熬红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有个盼头!据说上海的房价过了年还得涨!过完年我都二十七岁了还是一事无成……孙莞一阵安慰之后,拐弯抹角地跟她提了提王志贤的事。甄苹倒抽一口冷气:妞你可以呀!他对你好不好?帅不帅?孙莞笑道:帅也就一般,七八分吧,好倒是好的,可惜每次见面时间都太短了。甄苹骂道:还嫌我眼睛不够红吗,妈的嫉妒死我了,我还单身苦苦挣扎,你倒好,一下子来俩。

然而,过完年之后的第一次约会,王志贤爽约了。她在宾馆的窗口趴着看他,心想要把一个恰到好处的剪影留给他看;可过不多久就起风了,她打了个喷嚏,说服自己还是裸着身子窝在被子里等他更加性感。可等到脸上的粉底都起了油,她也没等到他,只好悻悻地把衣服原封不动地穿了回去。

第二天,她又戴上了绿松石耳坠。可是王志贤竟一次也没来人事部的办公室,想来过年时堆积的项目现在肯定催着要。第三天,他照旧没来。孙莞坐不住了,便到文学创作部去串了串门,只见一幕令她揪心的场景:王志贤一点儿也不忙,不但不忙,他正在和隔壁桌的女孩说说笑笑,眼睛像是万能胶一样黏糊糊地粘在那女孩身上。见到她来,王志贤的笑容一下子冻住了,女孩也转过头来看她。他就是装忙也好!他竟连一点脸面都不给她留了?她看得分明,扭头就走,耳坠和头发摩擦出的静电劈啪作响,她恨不得把耳坠揪下来,扔到他的脸上。

当天傍晚,他主动来微信了:7点,老地方见。她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你敢约,我就不敢去吗?她踩着高跟鞋啪啪地来到宾馆,敲了三下又敲了两下——这是他们的暗号——听到里面有个闷闷的声音说:进吧,门开着。孙莞进了门,见屋里灯光昏暗,他正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喝着一瓶嘉士伯。见到她来,他没有站起来,只向她伸出一只手,疲惫地说:过来。孙莞站在门廊里,只是站着不动,廊灯打得她脸上惨白一片。他叹了口气,又向她伸了伸手,眼神里竟有了几分乞求:过来吧,我很想你。孙莞拖着步子走向他,近了,被他的手搂住了,她一下子软在他膝头抽泣起来。他也不说话,只是轻轻地啄着她的后脖颈,然后不顾她还在哭着,就把她抱起来扔到床上,开始脱起衣服来。

她的啜泣演变成了放声大哭,他的手伸过来她就一把推开,抓着枕头往他脸上砸,最后一脚踢中了他的下体。他疼得咝咝吸气,蹲在墙边。她慢慢挣扎起来,披头散发,泪水把眼线糊了一脸,像一个疯女人一样气若游丝地喃喃道:你已经不爱我了吧,啊?你是不是已经厌倦我了?你告诉我,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爱上其他比我年轻比我漂亮的女人了吧?她们有什么好?她们会像我一样爱你吗?

王志贤一言不发,拿起外套就往门外走。孙莞不依不饶,放开了嗓子嘶哑地哭喊道:她们有钱吗,愿意在你身上花钱吗?

门报复性地砰的一声关上了,只剩下了她低低的哭声。她被困在这里了,像一只虫子困在琥珀里了,无处可走。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个骄傲的人,骄傲得眼睛里容不下一点尘埃。可她现在竟低到了尘埃里,再也开不出花来。她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女人,用自己都鄙夷的语言和泪水去挽回男人的心。她当真有多么爱他吗?她不过需要别人来爱自己罢了。她是自私而无助的,他是自私而任性的。两个自私的人凑在一块各取所需,爱情不过是消费罢了。心如磐石,情如蒲苇,那都是口号,人越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就越需要口号来让自己相信。

过完年之后的这一个礼拜,空气里的寒冷虽然看上去万分坚固,其实却像孙莞的一颗内蛀的牙,在根子里已开始松动。孙莞日日不离手机,却没有王志贤的一点消息。没有,没有,像是明知她的注视硬要惩罚她一般,就连朋友圈都没有更新。她的心也如那颗蛀牙,坚持得疲惫不堪,又不敢连根拔除,一拔除就全都完了。哪怕他秀一张与办公室那位女孩吃饭的合影,她都不至于这么焦虑,焦虑指向的是未知。焦虑同样暗含着希望,他还有一点点可能会爱我吧?哪怕他爱上了别人,不代表他不会爱我。正是这点希望隐隐作痛,让她寝食难安。

过了一个礼拜,孙莞终于等不住了。她抓起手机给甄苹打了电话,电话用了很久才接通,她张口不说话就哭,越哭越觉得自己好可怜。甄苹吓坏了,一个劲儿地问她怎么了。她好容易止住了眼泪,擤着鼻涕说,跟我好上的那个男人,他现在不爱我了。甄苹在电话那头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说:你先别哭,等我一会儿,我这里实在是有要应付的人,等我一处理完就给你电话。

孙莞挂了电话苦笑,我哪里还有什么智商呢?不过就只剩下勇气了,再不用,连勇气都见底了。她听见自己的心咣当咣当晃着,再见不到他,她会疯的。她现在就要去他家找他,成不成功就这最后一次。她飞快地洗了把脸,在哭肿的眼泡上倒了半瓶粉底液,胸罩内裤什么都没穿,套上大衣就出了门。马路上结了薄薄的冰,一路上她的车轮打滑了两次,她绝望地心想:我这是要去干吗呀?去受辱吗?可车子还是不听使唤地往前蹿着,载她去往那个已知的目的地。

她捋了捋头发,按了门铃。过了好一会儿没人开门,她感到王志贤在透过猫眼看着她,她都能感到他隔着一扇门的呼吸。于是她偏不走,继续屹立在门前。果然,不一会儿,门就咔哒一声开了,王志贤身上胡乱地套着她第一次见他时穿的那件白衬衣。他插着手看着她,没有要请她进去的意思。她却一个大步从他身边穿过,走到客厅的沙发前,那儿如今摆着的已不是菊花而是一盆水仙。她挑衅地看着一脸惊愕的他,解开大衣的束带,像熟练的厨子揭开锅一样哗的一声把衣服甩到了沙发上,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只剩一对绿松石耳坠在灯光下鲜艳欲滴。这是她第二次把精心准备的身体像一盘菜一样端上来,这是她最后的尊严,她要用它来交换哪怕一茶匙的爱。她觉得自己简直是个英雄了,她没有用一刀一枪,只用这白花花的二十六岁的年轻肉体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她看到他笑了,不是喜悦的笑,不是淫荡的笑,是一种难以言状的悲哀的笑,跟水仙花的香味一样不可捉摸。此情此景,让她忽然间开始费解。

你知道水仙在西方神话故事里的意思吗?纳西索斯是个美男子,天神见他都为之动容,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美貌。有一天他走到湖边,忽然照见了自己的容貌,便照啊照啊再也停不下来,他贴得离湖水太近了,一不小心就掉进了水中淹死了。在他落水的地方,长出了这种植物,水仙。往后,水仙的花语就是,自恋。

……

她忽然恐惧地睁大了双眼。

什么意思?你告诉我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她一遍遍地喊着,像一盘卡住的磁带。他在说她自恋。当她把最真挚的部分托出来给他,他却不屑一顾地说,你真是太自恋了。苗总也说过类似的话。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像一只盘子啪地落地,碎掉了。她开始冷笑,眼里慢慢涌出了泪水,眼前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他说的多么对啊!我竟然妄图以此来赢得他的爱,就像我曾经用裸体画来赢得苗总的爱一样!她一丝不挂的肉体成了最耀眼的靶子,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飞刀般凌厉地刺入她肉体。她知道的,她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结果,不是吗?时隔多少年,她看见别人手上拿着锋利的尖石头,可还是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这种疼痛到了深处几乎令她骄傲,是它证明她还活着。

你今天来不是想确认我还爱不爱你吗,那我明确地告诉你,我已经不爱你了。我的心就针眼那么大,装下了别人就装不下你了。我们没可能了。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就不爱我了?

这让我怎么说呢?……爱情的保质期是很短的,夫人。去爱一个人就像在超市里选一碗泡面,只能吃完扔掉,不过就是满足口腹之欲而已。我猜我已经有点厌倦了每天都吃泡面的生活,我想有个家了。有老婆,有孩子的家。你给不了我,夫人,你不是已经有了一个自己的家么?

他的口气变得戏谑。她万念俱灰,慢慢滑到了沙发上。

你这个懦夫……你……

她想说什么?“你就不相信有那种永恒的爱情吗?”笑话,连她都不相信。“你连克服自己的欲望都做不到!”更可笑了,把他们连在一起的难道不就是欲望么?只是她非得给偷情罩上爱情的幌子。“你连说出爱这个字都不配”?那又怎样?他们的男欢女爱算个屁啊!

她太失望了,对他,还有对自己。她痛苦地抄起那盆水仙,狠狠往地上砸去。水仙的球状根茎在地上滚了几下就不动了。她想伤害他,她要把他的嘲笑挖苦统统还给他。

是你主动给我发的短信,是你约我去看的电影。你勾引了你老板的女人,现在用完了就丢掉吗?你这个骗子!

你这样说就不妥了,夫人,买卖不成仁义在嘛。我毕竟还是爱过你的,只是我不是什么圣人,你知道的对吧?说到谁勾引谁这问题,投怀送抱的人一直是你啊!你翻出我两年前的朋友圈还点赞,你看完电影主动要来我家,你邀请我去喝酒,现在你把自己装扮成受伤的人,合适吗?别太幼稚了,夫人,好聚好散吧。

骗子!人渣!……

孙莞知道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她流了一脸的泪,想让自己别那么丢人现眼,心却舍不得走。这时,他卧室的门突然吱嘎一声开了。一个湿漉漉的人影带着洗发水的味道出现,一个女人饱满的声音问道:是谁来了?

孙莞泪眼模糊地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手足无措地站在沙发前,听到女人的一声低低的惊呼。那声惊呼像是很久之前她孙莞发出的,是她进他的浴室洗澡,是她擦着头发来到他的客厅。她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问:她是谁?是啊,她现在呢,又是谁?她像是站在刑场上展览的犯人,在目光中,她的身体正一片一片剥落消失,残留的那两只绿松石耳坠便是她的舍利。她是一段回忆,现在正有新的故事从她身上长出来,令他珍爱,欣欣向荣。她动动自己的手指,动动自己的脚趾,像要从远古的梦境中将它们唤回来。她吞下了这所有的耻辱,如梦初醒,像一个失败的英雄临死前那样大叫一声,抄起大衣,冲出门去。

9

几个钟头之后,孙莞正在暗红色床单上昏睡,甄苹给她来了电话。她的声音在她耳边元气十足地炸裂着。

刚才在签合同,终于结束了!妞你还好吗妞?

挺好的。

挺好的!鬼才信!听你声音就魂不守舍的。

我没事了。

真假?就过去了这几个钟头,你就没事了?

……

要不我现在过去找你吧!你在哪儿?

真不用。我在睡觉呢。

孙莞为了掩饰,咳了两声。她发烧了,烧得迷迷糊糊的,正一个人窝在被子里发汗,一只手汗津津地举着手机。

你说在签合同,是啥合同呢?

电话那头甄苹的声音听上去掩饰不住的愉悦:我本来不想跟你讲的,看你那么难过。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吧,让你也开心开心。我拿了一个青年小说奖,咳,还是很有知名度的顶级的小说奖。我没想到阵势这么大,还有作品发布会!你听听他们的宣传标语:90后美女作家倾情演绎,中国的《包法利夫人》……

恭喜啊。

还有更好的在后头呢!我接到得奖的消息不到两个钟头,一家出版社就跟我签了出版合同,我的小说集大概今年十月份就能出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嘛? 我终于可以从这破房子里搬走了!彻底!永远!妞你还记得我们毕业的时候许的愿吗,没想到我的愿望这么快就实现了!作品发布会你可得来啊!

毕业的时候甄苹许的愿望是成为一名小说家,孙莞许的愿望是拍出优秀的纪录片。现在她已经被甄苹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我来。先让我看看你的新小说。

咳,那个,我把你当做了主人公的原型……你别介意,只参考了一点点你的背景故事,完全看不出来写的是你,你不会介意吧?……

下面的话在孙莞耳朵里嗡嗡作响,她已经听不明白了。她说,我头疼欲裂想去睡觉,今天就先讲到这里吧。扔了手机之后,她挣扎地爬下床,在杂物间里翻翻捡捡。终于在架子的底层,她看到了一只覆满了灰尘的海螺,海螺底下搁着她的旧移动硬盘。曾经她也是一个满怀梦想的人,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那她是何时走上了另一条路呢?是从母亲过世?还是遇到苗总挑逗性的暗示?还是更早,当她在田里奔跑,想要把侮辱性的歌声远远抛在后面的时候?还是更早,当她看见母亲在房梁上系下一根绳子的时候?还是更早更早,饿得哇哇啼哭的她从肮脏的母羊身下喝了第一口奶?

她把硬盘插上电视机,把屋里的灯一盏一盏熄灭,然后静静地捏着遥控器,倚在沙发上看自己曾拍过的素材。大部分是空镜。山野,风吹树林,废弃的房屋,她曾极其熟悉却拼命想忘记的事物,还魂一样在她眼前一一重现。这本来会是很好的作品吧,会的,一定会是。可如今,她再也回不去了。一切开始于她的纪录片,一切又终结于她的纪录片。

有一个镜头里出现了那个向她要海螺的小男孩。他晒得黝黑,穿着又脏又破的校服,抓着一束狗尾草。他用狗尾草指着不远处一栋被烧毁的木头房子,口齿不清地说:我妈妈就是在那里烧死的,她自己点的汽油。

烈日照得他眯起了眼睛,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悲伤,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镜头继续跟拍,他无聊地用狗尾草抽打着空中的小飞虫,一记记的鞭痕消失在空气中。他吸着清水鼻涕说:快走吧,大人说不要来这边,死人都变成了鬼,会经常来他们死掉的地方。

镜头跟着他摇摇晃晃地往山路远处绵延。变幻不定的色彩落在孙莞脸上,她淌了一脸的泪。她忽然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好像自看到那个小男孩的一刻起,答案就已经瓜熟蒂落。

病愈之后,她辞掉了公司的工作。她算好了日子,苗总要出差一个星期。这天晚上,她很久以来第一次在惨白的脸上描口红,画眼线,涂睫毛,打腮红。她已经在玫瑰花水里泡得身体松软,又在手腕上喷了点柏树调的男式香水,还戴起了那对绿松石耳坠,镜子里的她除了消瘦了点,一切恍如昨天。美轮美奂,国色天香。

她给王志贤第一次打电话,沙哑着喉咙跟他说,我们最后做一次吧,算是一个终结,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打扰你。王志贤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她在卧室暗红色的床上等他。门铃响时,她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最后一次做爱异常甜美,酣畅淋漓。她捧着他的脸,热切地看着,像要把他的泪痣他的睫毛统统刻在记忆里。她说,我爱你,我一直爱你。

结束之后,他一刻都没有停留,摘下避孕套扔进垃圾桶,就到浴室里冲澡。浴室的门一关,孙莞就捡起避孕套,用一支精巧的注射器抽取了满满一管液体。然后,她闭上眼睛,将注射器坚毅地稳稳地推入自己身体深处。

一个星期后,苗总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家中。他很久没有见过如此热烈的夫人了,石榴红色的低领毛衣衬得胸前一抹雪白,烟灰色的毛呢春裙一直撩到白白的大腿。他用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告诉她:这一次,他一定要让她生个小孩。她低眉顺眼地浅浅一笑,配合地说,好。

四个礼拜之后,春天虽然姗姗来迟,但终究是来了。所有绿色植物都冒出了新芽,看上去毛茸茸的。天空一碧如洗。就连句子,也已经忘了丧子之痛,开始隔着窗户对着楼下的野猫发情。为了躲过无聊的春困,孙莞穿着薄薄的姜黄色毛线衣,独自一人来到外滩散步。人们像刚冬眠醒来,在这个春天阳光明媚的午后,热热闹闹地挤满了整个外滩广场。有的孩子还在这人潮之中匆匆忙忙放起了风筝,一只只燕子,鹞鹰和蜈蚣低低地在发亮的云朵下徘徊。

忽然,孙莞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闻到了那股若有似无的肥皂味道。她跟着走了几步,没错,正是许久未见的王志贤。她不禁心一动,更仔细地观察起他来。他现在穿着一件新的红蓝格子衬衫,正以孙莞从来没见过的肆无忌惮的方式大笑着,左手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右手挽着一个穿包臀裙的成熟女人。那女人看上去比他大了好几岁,眉宇间和那小男孩极其神似。听那女人的笑,她想必就是孙莞上次泪眼朦胧间没有看清的那个人。原来,王志贤所谓的想要一个家庭,不是和办公室里那个嫩嫩的丫头片子,而是和这个离过婚的半老徐娘,还拖油瓶一样带了个孩子。

孙莞有点哑然失笑,脚步却不自觉地跟得更紧了。王志贤似乎正在教那个小男孩背诵着什么,小男孩嫩声嫩气地重复了好几遍。等孙莞几乎要走到他们身边了,她终于听清那小男孩背的是一首诗:

煮豆燃豆萁,

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

相煎何太急?

背完一遍,他就两眼放光地扯扯王志贤的手,说:爸爸爸爸,怎么样?王志贤忙不迭地说背得好,背得好。得到继父的肯定,小男孩愈加得意得摇头晃脑:

煮豆燃豆萁,

豆在釜中泣。

……

孙莞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有点想吐,她捂住姜黄色薄毛衣下尚未隆起的小腹。里面有一个正在成长的婴儿,孙莞知道那一定会是个男孩。她会如同苗总期望的那样生下他,抚养他长大,带他玩耍,花苗总的钱送他上学,以后继承苗总的公司,而苗总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不是孩子真正的父亲。天气好的时候,她还会牵着孩子的手到公司里转转,指不定就会碰上已经结婚好几年的王志贤,当他认出自己亲生儿子的那一刻,他会恐惧得瞳孔放大吗?如果他妻子知道他另有儿子,他苦心经营的家庭会不会有分崩离析的危险呢?

无论如何,她再也不用怀疑自己了。她前所未有地理解了母亲,理解母亲为何要为一个抛弃自己的男人苦心孤诣地生下孩子。只要她还活着,她就是一把永远锋利的匕首,时时刻刻刺伤她母亲的同时,更刺入那个男人的心再也拔不出来。知道什么是永恒的爱吗?这就是永恒的爱。

而如今她二十七岁的躯壳,只能一年一年老下去,老下去,在那所空荡荡的房子里老成一个鬼魂,最后被裱起来挂在墙上。那对绿松石耳坠会陪她一起在照片上成为古董,闪烁着永恒的纯真而危险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