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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调集(组诗)

2017-02-07汗漫

文学港 2017年1期
关键词:坛子大海

汗漫

大 蓝

用海岸这把卷尺来丈量这一卷大蓝——

我是裁缝之子,穿母亲缝制的蓝衫,

盖蓝棉被,棉被上的图案是

帆影、鱼群、朝霞,

努力遮蔽一生的深渊、暗礁和沉沦。

在海边,在这伟大的深蓝面前,

小欢喜小悲伤,均可忽略不计。

晚年了,我必须像暮色一样谦恭、俯身,

一弯新月才会从对面小岛礁上升起——

焕发出清真寺的屋顶和真理?

涛声、诵经声,不休不息……

苍老的心渐渐由尖锐而返回明媚,

像这一弯新月而非一把镰——

曾经被伤害过的草木花朵,原谅我吧,

月色含盐,万物生……

以大海为师

你用涛声教导我:保持修辞的诚意,

在海天一色中天真。

沙滩上不断移动的水线,

在一行与另一行之间转折、转化——

岸边那一艘废弃的旧帆船,

秘密身份是诗人们斜插笔杆的书桌。

你安排星辰、新月、渔火激励我:

必须承受住夜的暗淡和隐痛,

心如岛礁就是心如刀绞,层层皴裂、破裂,

也不能覆没于咸涩的生活——

所谓写作就是自救,就是心脏搭桥手术,

让那一条栈桥从自我通往尘世……

我就渐渐有了大海的格局和气息。

在旅馆床上,听你,

一个蓝衣大师晚潮般的话语

溅向悬崖和我开始陡峭的双耳。

失眠,起身,在纸上写下这些字,

像一把碎银子、一笔微薄的学费?

在海鲜店

桌子上的木纹在模仿窗外波涛,

让碗碟有了转型为船的冲动,

让筷子有了桨的责任和快感。

送餐员手托木盘和海鲜——

他是暗礁的化身?托起木盘上的大海,

要有伟大的臂力和海藻般的血管。

想起与海有关的名人名句,比如曹操

东临碣石。而我东临海鲜店

转瞬即逝,无名,所以无声无息。

海鲜入肠,虚构出小人物的海量和胸怀。

以口腹之欢向大海和永恒致敬,

我朝窗外的蔚蓝举了举酒杯……

海鸟博物馆

如同名人故居,挽留一个名,

人早已在尘世里销声匿迹。

海鸟博物馆里播放着鸟鸣录音带,

像播放着名人遗言。

标本里鸟心脏的位置,塞一团乱麻。

我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和心事。

我无名,小欢喜小忧郁

没有被展览的价值。

海鸟博物馆外是大海和滩涂,

有剩余的羽毛、剩余的飞。

鸟必须飞,这不是美学行为

而关乎生死——

海边露天剧场内的芭蕾舞演员

展臂、踮起笔尖一样的脚尖,

在稿纸一样的舞台上脱离危境——

一个诗人,一只海鸟,

无论是否珍稀,都必须飞,

在墨水瓶一样自由的大海里。

海岸线

万事万物在此转化——

盐转化为炊烟、力、力比多、爱、诗,

水转化为薪水的肤浅或无限,

台风转化为大地上的电力、灾难,

礁石上密集闪烁的贝类,转化为山间豹皮上的

灿烂花斑、文人修辞……

蓝色到此为止。

土黄汹涌西去或北去,成为平原和高原。

土匪或英雄自平原高原而来,

内心柔软三天,惆怅、哭泣,

雄心降低到零海拔,学习写诗——

用斧头改造成的笔,沉着、有力,如曹操?

我在内陆呼吸、谋生,

从斑马线来到海岸线,沉默如危崖、

危崖如绝句,写在一页蓝色稿纸的底端——

大海,若是父亲,就收留我的灵魂

若是情人,就激活我的肉体——

把海岸线改造成摇篮或婚床周围的雕花栏杆……

在海边

在海边,一生总结于眼前。

海浪像卷筒印刷机,

一页一页印刷出全部的深渊和高潮——

回忆录,蓝封面。

那些被我初恋、热恋、暗恋过的女人,

插图一般,云朵一般,飘。

阳光穿过云朵像有力的青春。

我已衰老。海岸像锦绣床榻一样忧伤无尽,

阻挡着那么多激情汹涌而来、缓缓而去……

在岛上旅馆入睡,梦见我

混入船工们的队伍,把大海装船

运入早年爱人们的卧室和内心……

海滨浴场

泳装是真诚度的极限。

身体的叙述,在海滨浴场

才能彻底摆脱修辞、伪饰——

关于肉的冗赘与丰满,以及性的排斥或召唤。

防鲨网在一百米外隐伏

防止鲨鱼介入这场人体与大海的友好会谈。

瞭望塔上的安全员,

海鸥一般、神仙一般,俯视浴场。

在上海或北京的一间谈判室内,

协议中的底线,绝对没有海岸线的

坚定与婉转。室内天花板一角的探头

像海鸥,监视着谈判者的冷漠或狂热。

游动于浅水区,身体接受游泳圈的反讽,

尴尬,但可以确保体面上岸,

重新回到浴缸和浴缸轮廓线内、

城市外环线内的旧生活。

水手和渔夫们在海滨浴场之外的

远方风暴里出没。帆影只能隐隐浮动于脑海——

一个老年游泳者日渐稀疏的头发

还能像海上乌云,涌出暴雨和闪电?

岛上的坛子

在岛上,随处可见散落的一只只粗陶坛子。

我似乎接近了美国田纳西的一座山顶,

接近史蒂文斯的坛子和句子:

“荒野向坛子涌起”——

词语向诗人的墨水瓶,涌起。

岛上的坛子曾经充满酱菜、米、水,

甚至水手骨灰?现在充满麻雀、草香、风。

不像田纳西那只坛子有领袖欲,

对大海和岛屿的秩序没兴趣?

期待在我的抚摸和叙述中重回人间烟火?

捡起一只小坛子,乘船、回家。

书房就开始暗藏大海和岛屿。

史蒂文斯在诗集扉页的黑白照片里看我,

低语:“你不知道坛子之力——

它让你周身的皱纹和旧情新欢,向坛口涌起。”

一行情诗

在旅馆,翻读早年写的情诗:

“像石子进入湖水,你在我身上溅出层层皱纹。

爱情失败、文章成功者比比皆是,

我默默无闻,说明失败得还不够成功。

女人就是世界,产生世界观;

就是诗,寻找署名者、诗人……”

读着,自惭着,海风入窗。

我已忘记这首情诗的抒情对象——

爱,有能力摆脱狭义、及于万物?

让万物进入内心,像大陆进入海洋,

在我身上涌现出层层的晚霞、海浪、盐……

晚年,就宽阔地来了。

旅馆外是绝壁危崖、人生余地。

海水彻夜拍打台阶、门环……

在时间这个妖娆女子面前,

任何人都终将能赢得一次失败。

窗外,大海中央,有灯塔像一行情诗,

坚持着,发光……

小码头

大码头有英雄、恶霸、传奇、现金流,

小码头有孩子、渔舟、情歌。

我喜欢小码头,喜欢海边旅馆外这条

小心翼翼伸进大海的小码头,

像少年怯怯地伸进少女衣襟内的一只手……

我的手,肮脏、陈旧、皱纹重重,

适合伸进晚年、广告、商品、回忆录,

像一条写满“拆”字的小街,愧对人海——

人海与大海的区别,在于空气的清洁度和盐分。

超市货架上努力充满清新剂、盐水瓶。

在小码头附近旅馆写这首诗,一支笔伸进稿纸,

像小码头伸进大海、小街伸进人海?

必须保持少年的干净和晚年的复杂,

才有能力使书桌成为生动的海滩——

这,多么难,像初恋叠加着黄昏恋……

海市蜃楼

你用大海作为蔚蓝的市区、楼基——

地下车库里停满了鲸鱼和鲨鱼?

闪电作为电梯,云朵作为阳台,

阳台上就应当出现一个用朝霞组成的女子。

而我在巨额购房贷款合同背面写诗,

缓解内心与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

一颗被抵押给物质生活的心脏,

跳动着,像你虚拟的钟声?

需要虚幻的美来慰藉荒凉的人间,

反而加重人间的荒凉?

眺望两海里以外这一瞬间的市井和楼群,

我对自身的真实性,加重了疑虑。

秋日海边的柑橘林

海浪涌出树根、进入秋天,

成为这一片柑橘林,

这一片畅销于内陆的甘甜、绚烂、慈悲。

惊奇于大海和泥土双重的力,

像少年,面对反复怀孕、生育的母亲……

想起里尔克,这个热爱果园的诗人,

正是从果实获得了关于句子的饱满度、

色泽和滋味的秘密启示?

果园就是诗集?海边的柑橘林

被大海印刷出版,畅销人间……

在上海,我在“果然”一词里

想起果园和里尔克。

腰佝偻,在模仿沉甸甸的、结果的树枝?

但双拳仍未成熟,乏味、乏力,

甚至有可能成为两枚恶果?

在海边,日照强烈,可将人性中的恶

转化为维生素和诗意。

秋意深,风劲吹,

我学习柑橘林的样子,

晃了晃自己不安的身体和双拳……

头盖骨里的脑海

一个头盖骨贮满海水——

死者的脑海因盐粒涌入而能继续回味、继续爱?

但找不到相称的四肢、性别和地址。

他或者她,在海岸线上转移出了双臂,

再以海湾来隐喻一个激动不息的胸怀?

孩子们欢笑、游泳,像我体内的一丝战栗。

若干年后,我的头颅只能消逝于火焰,

留不下与大海相似的轮廓和容积。

目前思潮汹涌,沮丧、虚空、偏头疼,

屡屡冒充乌云和台风登临。

在远离大海的尘世里,唯有写作

可以加固我双肩以上地区的

花木和星空。当我消失,

书桌上的墨水瓶或许能够模仿头盖骨,

贮满墨水、渔火和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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