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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实街的老榕

2017-02-07金圣华

英语世界 2017年8期
关键词:白先勇文学奖华文

文/金圣华

多实街的老榕

文/金圣华

早上九点左右,该是上班的纷忙时刻,路上车来车往,行人神色匆匆,我坐在汽车里,陌生的司机在前座默不作声。他遵嘱来接,我准时上车,我们都知道目的地是什么,因此也不必费神交谈了。

车行顺畅,经过了窝打老道玛丽诺书院一带,忽见街头杜鹃残,这才醒觉春天静静降临了,又悄悄撤退了,怎么尚未细赏春光好,就已到落英缤纷春阑时了?

车子转入一条横街,忽然停下了,向外一望,前面都是车,把弯弯的道路堵住了;后面也是车,不停地涌上来,把后退的可能也剥夺了。于是,进退无门,动弹不得,车子就稳稳卡在马路的中央。

这是何处?抬头看看,忽然瞥见一棵枝叶扶疏、气根丛生的老榕,昂然挺立在眼前。老榕的旁边有一块路牌,上书“多实街”几个大字。多实街?这又算是哪里?向来地理常识贫乏,东南西北不分,只知道这会儿要去九龙塘接李欧梵教授,然后一起去参加中文大学文学院举办的第六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文学与翻译讲座,那么,这条街就是前往九龙塘的岔路或快捷方式了。

平日怎么可能在繁忙时刻,静静坐在马路中央,近距离欣赏一棵百年老树的摄人风姿?树干十分粗壮,树枝伸展自如,一条条气根垂下,在风中轻摆,就像一个老当益壮、悠然自得的美髯公,早已看透人情,洞悉世故,再没有什么可以令他心慌意乱、忐忑不安了。老榕旁,小路侧,忽然转出一个步履匆匆的女子,身背大包,足蹬高跟,应该是个赶往办公室的上班族,看她的衣着,似乎也经过一番搭配,只是匆忙间外套的下摆没有拉平,纠结成一团,皱巴巴拱起在背后。向右望,斜路上,来了一个年轻男子,塞着耳机,背着背囊,走路大摇大摆,两鬓发根铲得发青,顶上一撮头毛竖得老高,这发型跟他的方脸毫不相配,但当事人却摆出一副自以为非常入时的模样。都是路人,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各有各的要紧事。

冷眼观看熙来攘往的行人,他们忙着,我却闲着。老榕也一样,这每晨常见的景观,他到底见证了多少年?树的寿命可以很长,记得2007年4月,应王蒙之邀,曾与白先勇有青岛之行。活动完毕之后,众友同游崂山太清宫。入宫不久,看到一株红花盛放、青春正茂的大茶树,一看树下的名牌,才知该树已四百高龄了。然后,我们又看到了树龄两千年的银杏;接着,迎来了一棵巍然高耸的雪松,这棵树诞生于汉武帝的时候,那是公元前的年代了!在这样的千年巨木面前,人是多么渺小,而人世间的纷纷扰扰,又是多么卑微!

堵车了,可能会迟到,那又如何?已经不当主持人了,不必一早到场去打点,想起当年的风风火火,乐得眼前的闲闲适适。望着老榕,十九年前筹创这个文学奖的时候,他应该早已在此落地生根了。那时候的榕树假如有缘跟我打个照面,看到的应该是一个疲于奔命、心劳力绌的局中人。谁叫自己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答应去担当这个重任?在没有经费、没有经验的情况下,在兵少将寡、配套不足的状态下,要创设一个以全球大专院校在读生为目标的青年华文创作比赛,不但奖金数额最高,而且评判阵容最盛,千头万绪,茫无方向,真是谈何容易?

且不说募款的经过,超过一百万的经费,要像托钵僧似的一家一户沿门去化缘,必须咬紧牙关,抛头露面,告诉自己这是公务,不是私事,就豁出去吧!所幸当年得到实业家刘尚俭先生一口应承,慨捐一半经费,才使文学奖得以顺利启动。邀约文学奖小说、散文、文学翻译三组共九位终审评判,更是一个个动人温馨的故事。

当时心想,为了增添文学奖吸引力,终审评判必须邀请文坛译坛最负盛名的巨擘大家,每一位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如何去一一说服打动?翻译组比较容易对付,心目中拟邀的三位名家余光中、杨宪益、高克毅都是同行的前辈,余光中更是文学奖的活水源头,若非他的引介,不会认识刘尚俭。

杨宪益伉俪曾经应邀来中大访问,这次邀约,大概不吝旧地重游。至于高克毅,更是时相往返的忘年交,对于我提出的要求,从来不会婉拒。那时可曾想到,高先生当年已届八九高龄,家居佛罗里达州的冬园,要他先费神批阅参赛作品,再与夫人长途跋涉,远渡重洋从美东到中国香港来参加颁奖典礼,可是一个多么艰辛劳碌的历程!二十年后的今天,自己体力大不如前,才真正了解老人家当年的付出与投入!杨老原本欣然答应出任评判,谁知1999年爱妻乃迭溘然长逝,因哀伤逾恒,最终不克来港参与颁奖典礼。

小说组的三位评判,王蒙、白先勇、齐邦媛的邀约过程,各有精彩之处。王蒙是我在北京“孔乙己”和傅敏夫妇饭聚时恰巧碰到的。原本就要登门拜访邀约的名家,竟然出现在邻桌,自然喜出望外,赶忙上前道出来意,王蒙一听就说,“我很喜欢替你们(中文大学)打工”,足见他对文学奖的支持与关怀。齐邦媛原先早已拒绝担当任何文学奖的评判了,电话里的一席话最后把她打动。为什么青年文学奖的评判都请上了年纪的?因为想让年轻的文学爱好者,在青春岁月的人生启端,有幸亲炙文坛译坛宗师的教诲,因而有所感悟,有所传承,使文坛不老,后继有人。白先勇是通过高克毅的介绍,慨然应允,拔刀相助的。事后才知道当时他刚动过心脏手术,却“奋不顾身”从美国飞来香港参加大会。这以后,由于种种原因,十多年来跟白先勇结下了难能可贵的“牡丹缘”!

散文组的评判林文月是多年知交,做事认真,一丝不苟,有她助阵,办起事来往往事半功倍。散文组决审时,另一位评判余秋雨正好开始他的远途长征,仆仆风尘于欧洲文明古国,于是,午夜电传,千里追踪,终于把得奖名单确定下来。

散文组的另一位评判是柯灵老人。柯老原是父亲旧友,他们都曾经生活在十里洋场的上海,曾经为孤岛时期的电影事业作出贡献。他们那个时代,风起云涌,跌宕起伏。经历了漫长的动荡人生,多年后柯老来到香港,相约老友会晤见面。那一天,在同一条街上,柯老站立在街的一端,父亲守候在街的另一端,在那没有手机的年代,两老足足各自苦等了半个钟头,而始终缘悭一面。1999年在上海趁参加会议之便,电央柯老出任散文组终审评判,柯老一口应承,能有这么一位世纪老人、文坛宿将参与盛事,岂不令人兴奋?谁知2000年6月柯老因病辞世,令人神伤!

柯老去世前,曾经为文学奖题词:“刚刚逝去的世纪充满矛盾。物质文明飞速发展,精神文明相对滞后;科学成就灿烂辉煌,文学成就明显失重。“新纪元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的创建,无疑是个好兆头,给华文文学世界报道春来的第一燕。”柯老的这番话意义深远,因此,第一届文学奖得奖作品由天地图书公司赞助出版时,我就选用了“春来第一燕”作为书名,此后文学奖每隔三年举办一次,迄今已到第六届,我们的作品集承受柯老的祝福,分别命名为《春燕再来时》《三闻燕语声》《燕自四方来》《五度燕归来》,以及将会出版的《春燕六重奏》。

当年的评判阵容,人称为“九大行星”,其灿烂夺目之处,确实极一时之盛;而当年的得奖人,如今不少已经成为崭露头角的作家,分别出版文学作品了。十九年倏忽而过,当年的名家,如柯灵、杨宪益、高克毅已先后作古,但是他们点燃的文学之炬仍璀璨旺盛,薪火相传。

今年参赛的得奖者,一如以往,来自五湖四海,世界各地,十九年前文学奖初创的时候,他们还都是呱呱坠地的婴儿或牙牙学语的孩童,是什么样的机缘让他们自幼努力不懈,勤习母语,用秀美的文字谱出华丽的乐章,因此如今得以欢聚香江,为大会增添光彩?是华夏文化的博大精深,是中国文字的瑰丽多姿,就如眼前有“不死树”之称的老榕,盘根错节,独木成林,见证着人生百态之短暂,也见证着华文文学之不朽!

车动了,前路已通,在多实街的中央,老榕树的面前,神思飞扬了多久?二十分钟?半个钟头?谁知道呢?快快去接在九龙塘伫立久候的李教授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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