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岸有海云可知

牙套菇凉

导语：

那晚，陆海蔚做了一个梦。梦里曲云云是一个魔术师，她拿着奇怪的道具，问他：“你想要什么，兔子，玫瑰，或是鸽子？”

他摇头：“可是……这些我都不想要啊，我想要一朵云。”他顿了顿，用手捂住了眼睛，“我想要那个爱着陆海蔚的曲云云回来。”

【1】

90年代的路环岛，和高楼林立的澳门半岛相比，宁静得像是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

故事就发生在五月黄昏的路环，那日曲云云和父亲曲大章吵架后，躲在黑沙海滩一块礁石后生闷气。

曲大章在路环东面的陆姓老人家做杂事，陆老的儿子是葡澳政府监管赌场的高级官员，年迈后在路环颐养天年。今日曲大章说陆老孙子来了，让曲云云散学后也去陆家帮忙，她不愿意，又拗不过父亲，就闹了一起“离家出走”。

路环常有蟒蛇出入，天色越暗，曲云云也开始心慌了。忽然，远处有沙沙的声响传来，她蹑手蹑脚从礁石后探出头，就见一个黑影，深一脚浅一脚，反反复复地沿着海滩一小段，折回地走着。

正纳闷那人在干什么，就见那黑影晃了晃，跌倒在地。

“你没事吧？”曲云云几步冲到了那人面前，将人扶了起来。那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一身白衣沾满泥沙，右手肘撑在地上，浸出丝丝血迹，有沙子陷入了肉里，疏淡月芒映衬下的少年不显狼狈，反有种矜贵的气质。

“这么晚，你怎么一个人……”

曲云云笑着轻轻触碰他受伤的手肘，左脸小小酒窝乍现。话未说完，便被少年一把推倒在地。

“滚开！”

曲云云愣住了，少年满眼厌恶地瞥了她一眼，嫌她脏似使劲搓着手臂，然后一瘸一拐走到海边，蹲下身，掬起一捧又一捧海水，使劲清洗她触碰过的地方。

隔日，曲云云在陆家，又见到了那个少年。

恰时他正面带微笑和陆老在院子里下棋，陆老见曲家父女来，招了招手让曲云云过去，对她说：“云云，这是我孙子陆海蔚，身体不好来路环休养，以后你没事就多和你父亲过来陪陪他。”

听到“身体不好”时，曲云云目光下意识地移到了陆海蔚的左腿上。这个小小的动作，还是被陆海蔚捕捉到了，他笑微微地看着曲云云，静默眼底却无半分笑意：“以后就麻烦你多加照顾了。”

那笑意浅淡又温驯，但曲云云还是敏感地从“照顾”二字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2】

陆海蔚是挺“照顾”她的，方才熬好的药，他一个“不小心”就弄洒了，一脸“愧疚”地看着脸色不爽的曲云云。他皮相本就生得好，低眉敛目时，长长的睫毛微颤，像颤抖的蝶羽，格外具有欺骗性。

曲大章一面收拾满地狼藉，一面嘱咐曲云云再去端一碗过来。从陆海蔚手中接过空碗时，她分明见他嘴角勾起一个戏弄的笑。重新端药回来后，陆海蔚已不在原地。她穿过门廊，便见曲大章和陆家爷孙正谈得兴起。凝耳一听，原是陆海蔚生日将至，陆老在问他想要什么礼物。

陆海蔚乖巧地敛眉微笑：“生日还有一个月，现在准备是不是太早了？”

“一个月，6月6日？”

曲云云算着时间，不由脱口而出。陆海蔚距她本不远，闻声抬眸，轻飘飘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云云，我生日怎么了？”

听到这个称呼，曲云云鸡皮疙瘩爬了一身。她曾经看过《圣经》，里面记载过6月6日是恶魔之子的诞生日，这日出生的人性格极端，温柔时如水，无情时似火。俨然她就是被“似火”对待的那个。私下无人时，陆海蔚总爱恶意地戏耍她，但凡有旁人在场，定然又对她亲切温柔。她搞不清那莫名敌意来自何处，也无心思去揣测，只盼着他赶快离开。

这日天气很好。曲云云偷懒未去陆家，坐在沙滩哼着歌，享受没有陆海蔚骚扰的清静黄昏。

“唱得真难听。”

曲云云恼怒万分，暗想这人怎么阴魂不散，但转身对上轮椅上的陆海蔚时，又露出一个灿烂万分的笑容，果然陆海蔚噙着嘲讽的笑容垮了下来。。

曲云云已经摸清眼前人的脾性，对付他挑衅最好的办法，不是生气，而是笑。笑得越灿烂，他就越生气。

“哎，这次怎么坐轮椅出来了，是不是怕跌倒了没人扶你啊。”

得意忘形间，话脱口而出。看着陆海蔚的眉毛紧蹙，勉力想从轮椅上站起来，但左腿似乎使不上劲，又跌坐了回去，神色掺了狼狈。怒瞪她许久后，终是摇着轮椅离开了，宽大的衣衫在海风里荡来荡去，竟有几分寂寥。

那一刻，曲云云是后悔的——自己竟然也会用别人的残缺去攻击人。

那之后曲云云忽然对陆海蔚的腿疾好奇了起来，软磨硬泡纠缠了父亲好几日，终于知道了事情始末。

陆海蔚还在澳门半岛时，一次在马场骑马，被忽然发狂的马甩下马背，左脚被缚，拖行数百米，幸好被驯马员及时救下。除了背部大面积擦伤，各项指标显示身体机能一切正常，但出院那天，却发现左腿使不上力了。医生探讨后得出结论说是心理障碍，最好找一个环境好的地方调整休养，兴许能治好心疾。于是陆父将他送到了在路环岛养老的爷爷这里。

听完曲云云有点不好受，自己怎么和一个“病人”斤斤计较，暗自下决心要好好对陆海蔚。

【3】

最近陆海蔚莫名有点烦躁。

曲云云没事就爱往他身边凑，对他的故意挑衅和无端发火，不暴跳如雷，也不争锋相对，只是安安静静地用圆滚滚的眼睛看着自己，不知道是不是他眼花，总觉得那神色中似乎带有几分……怜悯。

他想不通透，坐在廊下，死死盯着弯着腰，给一片新移栽的玫瑰花浇水的曲云云。她回头，眸光便和陆海蔚撞在了一起，那一闪而逝的迷惘，她看得清清楚楚，圆眼不由笑成两弯月牙：“陆爷爷至少送你的是一台钢琴，你爸爸竟送你这么个不值钱的东西。”

“土老帽。”看着她的笑容，陆海蔚觉得浑身不舒服，搁下句一贯的嘲讽，就摇着轮椅回屋了。

一楼客厅里放着一台通体漆黑的钢琴，阳光照进来，泛起淡淡光泽，温柔得像是月光。

早在陆老赠琴那天就对曲云云说过，陆海蔚弹琴很厉害，9岁就考过了专业8级，12岁就拿了世界少年钢琴比赛的第一名。曲云云不太懂，只静静看着坐在钢琴前的陆海蔚，一双雪白的手搁在流溢着暗沉光华的琴盖上，色泽分明，仿若暖玉。她期待着他能打开琴盖，弹点什么，但他却一个琴键都未按下过。

在曲云云眼里，玫瑰虽美，但随处可见，哪比得上钢琴贵重奢华。

但很快她就认同了陆海蔚说她“土”的话。连续几日忙课业没去陆家，甫一入院，就见那片移栽的玫瑰花圃一片生机盎然，淡绿色花瓣挂着水露，让她想起了森林中的萤火虫，微茫却震人心魄。

“怎么？傻了？”

轮子碾压草坪发出的细碎沙沙声，她惊喜地回头问陆海蔚这是什么品种。

本是随意一问，也不指望他能回答，哪知道他望着海平面的落日，沉默许久说道：“传说这是以色列绿玫瑰，在花开时许愿能实现愿望。”

她从未听说过，迟疑地伸手想要碰碰，忽然一只手覆上了她的手背，牢牢带着她，攥住了一朵花，曲云云惊叫一声，她感觉到凉凉花瓣在手心碾碎，他的手劲很大，有绿色汁液从指缝间溢出。

“你干什么？”她甩开他的手，。

“不干什么。”陆海蔚漫不经心地掏出一块帕子，擦拭手上沾到的汁液，脸上带着得逞又恶意的笑，语速极慢地补充道：“哦，听说绿玫瑰有毒，不及时清洗会死人的。”

黄昏浓重，天边烟霞赤红，明知“有毒”必定是诓她的，曲云云还是慢慢红了眼。那是她第一次因陆海蔚而哭。

曾经两人敌对，纵然他做再过分的事，说再恶毒的话，她都能一笑带过，而今想要了解他内心的痛苦，拆下心防，交付真心，却被一句随意又恶意的话伤了心。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终于问出了困扰许久的问题

陆海蔚茫然地重复着她的问题，许久缓缓笑开：“你很像一个我讨厌的人。”

说着这话时，手下意识地攥紧裤腿，像是痛极了，弯下腰抱住了受伤的腿。

【4】

六月海风咸涩，刮在脸上，像能抹下一手盐巴。散学后曲云云时常一人在海滩闲逛，但再未遇过陆海蔚。路环岛不大，如果真的躲着一个人，就像隔着大海。

因陆海蔚那句话，曲云云好久没去过陆家。既然他讨厌自己，又何必自讨没趣。但曲大章不懂女儿的小心思，陆海蔚生日时不顾曲云云反抗，又将她拧去了陆家。

那日陆家除了陆老陆海蔚外，还有一对男女，男人眉目和陆海蔚有几分像，而女人很年轻，宽松裙子遮不住隆起的肚子。陆海蔚喊那对男女，爸爸，阿姨。

气氛并未因人多热闹起来，反像空气都凝滞在一起。曲云云偷偷打量着这家人奇怪的互动。晚饭后，陆父说好久没听过陆海蔚弹琴了想听听。那也是曲云云第一次听陆海蔚弹琴。

他挺直着背脊坐在钢琴前，音符在他手下仿佛被施了魔法般延绵流畅，乐调像能描绘出世间一切美好的幻想。

曲云云是被女人的掌声扯回思绪的，她不满地皱眉，眼光落在陆海蔚冷漠的面上，读出了相同的情绪。陆父咳嗽了一声说：“海蔚，我希望你能去国外继续学习钢琴，那你可以走得更远。”

陆海蔚似笑非笑地拍了拍腿说：“你觉得一个瘸子能走多远？”那晚本要留宿的陆父，气得连蛋糕都没有切，就连夜回了澳门半岛的家。

夜已深了，陆海蔚还静坐庭院。夜里气温骤降，曲云云拿了一块毯子盖在他腿上，这次他很缄默，吝于给她一个眼色言语。

“陆海蔚，我变个魔术给你看好不好？”

隔了好久，陆海蔚才回头看着她，灰蒙蒙的眼睛，透不出一丝光。她一本正经地从兜里拿出一块手巾，在他面前挥了挥，自言自语地说，你看，什么都没有。一边说一边继续手上动作——轻轻将手巾盖在左手上，快速揭开，一朵绿玫瑰，赫然出现。

她半蹲下来，伸手将玫瑰送到他面前，轻声说：“生日快乐。”

陆海蔚看了曲云云半响，才接过花，低头嗅了嗅，浅浅抿着的嘴角弯起，月光落进眼里，掺进了一丝淡淡的温柔。曲云云愣了愣，她从未见过陆海蔚不掺杂着恶意戏弄，仅仅是为笑而笑的纯粹笑容。

她也笑着催促：“你快许个愿望，你说过绿玫瑰开花时许愿，愿望都会实现。”

“你相信？”

“相信！”郑重地点头，“我偷偷对着它许愿过，希望你不要那么讨厌我，你刚刚对我笑了，你看我的愿望不是一点点实现了吗？”

陆海蔚的脸色变了变，他似回想起了什么。

“我妈妈生前最喜欢的花就是绿玫瑰，她怀孕时许了三个愿望，第一个是想要一个女儿，然后有了我；第二个祈求永远平安幸福，我爸爸外遇了，她出车祸离世了；第三个她希望自己孩子一生健康顺遂，”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暗沉眼眸牢牢锁住曲云云，那熟悉的略带嘲讽的笑容又浮现了出来，“……你看，现在的我成了残废。”

他的声音像诅咒在耳边响起：“对绿玫瑰许的愿，都是反的，最后都成了噩梦。”

【5】

曲云云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扭开灯，静静推开一扇门，看着在床上安然睡着的男人，一颗惶惑的心才渐渐平息。这年他们二十一岁，时光辗转间，一切都物是人非。

六年前，她在路环岛遇到了陆海蔚，冰冷，尖锐，靠近了就会冻伤人。她时常回想是何时喜欢上他的，是看穿他寒冷假面下藏有一颗脆弱的心；也或许是他攥着自己的手，揉烂一朵玫瑰告诉她有毒时，那名叫“陆海蔚”的毒，就顺着她的血液，经脉，浸噬到心脏；再或许是在陆海蔚离开路环那天，他对她说“曲云云，忘记告诉你了，绿玫瑰的名字叫做碧海云天”，好巧，那里面有他们的名字。

两年前，1998年末，澳门回归前夕，社会动荡，陆父在一次巡查时被暴徒击中，当场毙命。那女人不知怎么搞了一份遗嘱，所有遗产一分都没有留给陆海蔚。她好不容易通过陆老联系到了他，他只笑笑留下一句“我很好”，就挂了电话，但是她听出来了，陆海蔚过得一点都不好。

国中毕业，她被多所学校录取，毅然放弃了澳大减免学费并提供助学金的橄榄枝，独身来了纽约，开启了她半工半读的留学生生涯。在纽约没有找到陆海蔚，却听说他退学的消息。她找了很久，都没陆海蔚消息，那晚她坐在午夜依旧浮华的纽约街头哀声大哭一场。

那是曲云云第一次去了酒吧，想一醉解愁绪，却看到昏暗舞台后，一个身影静坐在钢琴后，微微低着头，发帘长了点，遮住了眼睛，露出的下颚胡渣满布，瘦削得像能戳穿人心。曲云云一直盯着他看，酒液一杯又一杯顺着咽喉流进胃里，从不碰酒的她，却没半点醉意。

凌晨时分，陆海蔚脚步微跛地走出酒吧，曲云云跟了出去，清晨的风一吹，脸上凉成一片，她摸了摸，湿漉漉的，半响才神经质地无声笑了起来，还想怎么不醉呢？原来都变成眼泪流了出来。

跟着走了四五条街，陆海蔚拐进一条巷子不见了，曲云云忙跟上去，被人从背后用手臂牢牢扼住了咽喉。那一刻曲云云蹦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地，全身脱力般靠在了身后人并不宽广的胸膛上，她清晰感觉到那人的身体倏然绷直，臂上力道也缓缓松开来。

在陆海蔚租住的廉租房里，他冷声问她：“你怎么来了？”

“我来这里读书，顺便……找你。”

他轻笑了一声，点燃了一根烟：“现在看到了，你可以走了。”

曲云云看着他，“你应该继续读书，你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

“怎样？落魄吗？”他笑了，带着嘲讽，“家破人亡 ，贫穷残疾，在酒吧弹琴能勉强维持生计，我还能怎样？”

曲云云斩钉截铁地说：“我赚钱供你。”

空气一瞬间凝滞了，隔了好久才听到陆海蔚咬牙切齿地回答：“好啊，你、供、我！”他一字一顿的声音冰冷得

令人心颤，带着尖锐的霜寒，砸得她心寒，心痛。

曲云云知道伤到了陆海蔚自尊心，但是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说。她宁愿他恨自己，也不愿他未来的人生混混沌沌，再不见光明。

【6】

一个异乡人，没钱没背景，身有残疾，在纽约活下来有多难，曲云云知道。

后来她问过陆海蔚为什么不回澳门，他笑了笑淡声回，我爸爸送我来这里读书，是要有一番作为，现在我这么落魄，怎么有脸回去见他。

曲云云却坚信陆海蔚的人生不该由“落魄”书写。

她曾试图想说服伊斯曼音乐学院，让陆海蔚继续回去读书。但是校方拒绝了，理由是他和同学打架，不论他多有天赋，但是品行是他们衡量的第一准则，很抱歉，陆海蔚不符合。

看着她一脸失落地走出校门，陆海蔚却冷眼旁观。曲云云瞪着他，他满不在乎地回视，她瞪着瞪着眼眶就红了，蹲在地上捂着脸，哭得歇斯底里。

陆海蔚愣住了，印象里这是曲云云第三次在她面前哭。第一次是他骗她绿玫瑰有毒。

第二次是五年前，他虽腿疾未愈，但终于慢慢摆脱心中伤痛，离开路环岛，决定去纽约继续追寻梦想。离开前，他和她道别。

那年初夏，绿玫瑰都开了，清幽的香气在夜里浮动，一盏晚灯氤氲着，融化了一片小小夜空，照亮两张年轻的面孔。

除了最初争锋相对的阶段，后来他们相处大多都很平静，也会争执，也会相互嫌弃，但却有了一种默契。离别在即，曲云云明明有很多话想说，最后憋了半天，只摘了一朵玫瑰握在手中，闭眼虔诚地许愿：“我祈求陆海蔚国外生活波折困苦，祈求陆海蔚大病小病不断，祈求陆海蔚离开后……就忘记我。”

最后几字她说得很轻很轻。

暗灯下，陆海蔚看到有眼泪从她眼角滑落。他抬起手想帮她搽掉，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去，低头轻声说：“其实我不讨厌你的，最初那样对你，是因你和那个女人一样，笑时左脸上都有酒窝。我憎恨她抢了我妈妈的幸福，你知道吗，我坠马并不是意外，是那女人搞的鬼，但我没证据拿她没办法，所以就将恨意转嫁到了你身上，我只是害怕……后来我发现你和她根本是不一样的人，你很善良很好……”说到这里，他又撩起眼皮看着目瞪口呆的曲云云，嘴角微勾：“还有，曲云云忘记告诉你了，绿玫瑰的名字叫做碧海云天。”

在伊斯曼音乐学院校门口的一场痛哭，曲云云是真的难过的，她不知道还有什么路，能让陆海蔚重拾他的钢琴梦。但机遇就是这么奇妙，总会给绝望的人以希望作馈赠。

2000年末，第一届美国纽约国际钢琴比赛，席卷了美国各州县。看到报道时，曲云云抱着陆海蔚又哭又笑，仿若是自己的梦想即将实现。但热情很短暂，就被高额的报名费浇灭了。

150美金对那时的他们而言，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而报名年龄限制是16-21岁，这年陆海蔚21岁，意味着错过这一次，就没有下一次了。陆海蔚在曲云云痛哭之后，收敛起了吊儿郎当的态度，也开始认真考虑起了未来，他说他可以再去找一分兼职，被曲云云否定了。一是他的腿疾，本就不好找工作，二是，她希望他能安心练琴。于是一个人将筹集费用的事揽了下来。

但她一个毫无背景的穷学生，短短两周内，如何凑到那笔钱。正当她头发都要愁掉的时候，一个学姐给她介绍了一份工作，帮一个开工作室的音乐老师当钟点工，协商后可以提前预支她两个月工资，刚好够报名费。

【7】

交了报名费，按规定录制了指定弹奏曲目的DVD，寄给了主办方。陆海蔚很快得到了通过初试的回函。

两人破天荒去唐人街上，吃了一顿并不美味的中餐。那晚曲云云架着喝得醉醺醺的陆海蔚回家，在路灯都没有破旧的楼下，他忽然将她抵在旧墙下，吻了她。

淡淡的酒香在两人唇齿间交替。黑暗里，曲云云睁大眼，看着陆海蔚在黑夜里亮晶晶的眼睛，颤抖地问：“你醉了吗？”

陆海蔚没有回答，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一些。她清晰地听到两人频率一致的心跳声，在岑寂夜里无限放大。他浅浅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喷在她耳窝，将那些缺失的时光弥补。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落在他肩膀上，他手忙脚乱地放开她，为她搽掉眼泪，一遍又一遍地说：“云云，对不起，以后再也不让你哭了，以后我好好对你……”他颠三倒四地说着，最后轻轻吻了吻她肿胀的眼皮说：“云是不能流泪的。”

曲云云噗嗤一声笑了，这是她年少时说过的话。

那时还在路环岛，她和陆海蔚一起去捉退潮时搁浅在海滩的寄居蟹，她赤着脚在石头缝里寻找，不时回头和慢慢跟在身后的陆海蔚说话。一只寄居蟹从石头缝里钻出来时，她一紧张，竟一脚踩了下去，被蟹夹夹住了脚趾。她皱着脸直呼痛，陆海蔚费了好大劲才将她肿得像火腿的脚解救出来。

见她惨状，陆海蔚极没同情心地笑了，触碰到曲云云愤怒目光时，又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上次我骗你玫瑰有毒你就哭了，怎么这次不哭了？”

“你知道云是水蒸气凝聚而成的吗？”

“嗯？”

“你看下过雨后，云就消失了，我也是云，所以不是特别伤心，我不会哭的，因为我害怕哭多了，哪一天就消失了。”她认真地解释，像是肯定自己所说，又重重加了一句：“所以，云是不能流泪的。”

陆海蔚顺利进入了决赛。决赛前，他将自己四年前创作的《云之歌》弹给曲云云听。这首曲子是他离开路环岛后所作，参加伊斯曼音乐学院入学考试，就因这曲子，被院长伊曼一眼相中，说陆海蔚是钢琴界的奇迹。曲云云虽不懂钢琴技巧，还是被深沉又充满力量的乐曲震撼了，这时她才恍悟，陆海蔚的天赋远远超乎她想象。

陆海蔚靠着《云之歌》夺冠，震惊了整个钢琴界。不仅拿下了巨额奖金，各大商业合作纷纷而来。陆海蔚一时身价剧涨，成了文艺界争相笼络的香饽饽。

曲云云开心得又闹又跳：“现在大家都看到了你的才华，以后你肯定会站在更大的舞台上，全世界都听到你的音乐。”

陆海蔚轻轻将她圈在怀里，头抵在她肩膀，说了很多很多，说对父亲的怨怼和恨，说听父亲去世时的茫然若失，说有知道他爸爸去世的白种人同学开玩笑说“Congratulations on your freedom”时忍不住挥拳头的愤怒，最后他说：“我终于有脸回家了。”

但好景不长，陆海蔚最春风得意之时，收到了一封法院的传票。

【8】

曲云云看到传票上原告名字时就懵了。

那个名字她很熟悉，是那预支给她工资的音乐老师。而名目是：剽窃——陆海蔚夺得金奖的《云之歌》是抄袭他的。证据是：陆海蔚的女朋友在他创作时期，曾是他的钟点工，以及在陆海蔚演出《云之歌》前，他的工作室就发行了音乐光盘。

证据确凿，陆海蔚被捕。在接待室，曲云云满脸泪水地说了事情始末。

她听过陆海蔚的作曲后，觉得震撼，急需想有人认可他的想法，当时想到了雇主也搞音乐，就拿了乐谱给他看，得知是她男朋友的创作后，他直呼曲调太精妙，陆海蔚是百年难遇的人才。

这赞扬让她飘飘然了好一阵，完全没想到看似善良的人，竟然无耻到这种地步。

她一遍一遍地道歉，说对不起，是她害了他，害得他声名狼藉。

陆海蔚面色苍白，还是笑着温柔地捧起她的脸，说：“别哭，云云，别哭，说什么傻话呐，如果没有你，我能有现在的声名吗？现在至多不过是回到原点。”

这哪是回到原点，而是将陆海蔚推入了再无法翻身的深渊。曲云云找了律师，但因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云之歌》是陆海蔚作品，根本无法翻案。

2001年8月，陆海蔚抄袭罪成立，罚款5000美元，判刑一年。

陆海蔚入狱时，她没有出现，她觉得没有脸再见他。律师带了一张纸条给她，上面写：云云，不要再哭了，你回澳门，一年后我来找你，你愿意等我吗？

她将纸条紧紧捂在胸口，蹲在监狱门口哭得像个傻子。

曲云云灰心绝望之时，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个苍老的声音，他说他是伊斯曼音乐学院的前任院长伊曼，在电视上看到陆海蔚的消息了。当年录取考试，陆海蔚弹奏《云之歌》时，他录了影可以证明陆海蔚不是抄袭。

那一刻，曲云云有种劫后重生的狂喜。语无伦次地表示感谢，以及问询怎么拿到录音带。

老人笑了，说已将录影带寄给了在纽约的女儿，给了她地址，交代完毕后，无限唏嘘地说：“当初发掘了海蔚，却因为重病离开了伊斯曼音乐学院，没有好好培养他，连他退学，甚至遭遇了无妄之灾现在才知道。”他停顿了片刻，继续说：“我很抱歉，我不是一个好老师。”

最后老人又说：“海蔚会成为最出色的钢琴家。”

【9】

2016年，春，著名钢琴家陆海蔚世界巡回演奏会的最后一站在澳门举办。

压轴曲依旧是他的成名作《云之歌》，他坐在钢琴前，背后大屏幕是暗蓝色的苍穹，大朵大朵的白云离散四合，幻灭衍生，映衬着钢琴前黑色衣裤的男人，徒生出百年寂寞之感。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全场寂静，掌声来得很晚，却如潮水般经久不歇。他站起身，深深鞠躬：“感谢你们来听我最后一场演唱会，从今往后我将只为一个人演奏。”

那晚，陆海蔚做了一个梦。梦里曲云云是一个魔术师，她拿着奇怪的道具，问他：“你想要什么，兔子，玫瑰，或是鸽子？”

他摇头：“可是……这些我都不想要啊。”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朵云。”他顿了顿，用手捂住了眼睛，“我想要那个爱着陆海蔚的曲云云回来。”

许久他终于拿开了手，眼圈发红地盯着面前的女孩，哽咽地祈求：“你能帮我把她变回来吗？”

那年，他37岁，事业有成，依旧孤身一人。

对了，他依旧孤独，因为那个他爱的人，早在15年前就离开了。

2001年，9月11日，曲云云按照伊曼院长给的地址去了世贸中心，然后再也没有出来过。警方在废墟里找到她尸体时，那盘录影带，还被她护在了怀里，紧紧的，严丝密缝的，像是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所爱之人的生命。

后来，陆海蔚接受了澳门日报的采访。

记者问他，一个人孤独吗？

他回道：“我不孤单，因为在这里一直有一个人陪着我。”他的右手紧紧贴在左心口。

采访现场静默了一会儿。记者又问了一个相对轻松的问题：“陆先生，你经历过最浪漫的事是什么？”

“我16岁生日，在黑沙海滩，我爱的人变了一朵绿玫瑰送我当礼物。”

而那朵玫瑰的名字叫做，碧海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