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谭根
2017-02-06钦佩
钦佩
一九一六年二月十五日出版的《青年杂志》第六号封面人物与之前的都不同,封面上的男子不再是眼睛深陷、鼻梁高耸的西洋人,而有着一张文质彬彬的中国人的脸,他就是出生于美国的华裔飞行家谭根。
谭根(Tom Gunn),原名谭德根,一八八九年出生在美国旧金山。一九一○年,谭根前往洛杉矶的伊顿航空研究室(Eaton Laboratory for Aeronautical Research)学习航空理论和飞行构造知识。他是世界早期水上飞机制造者之一。同年,他用自己制造的飞机参加了在旧金山举行的万国飞机制造比赛(International Air Meet),因其飞机性能良好、设计先进,一举夺得冠军。一九一一年底,谭根进入位于圣地亚哥柯蒂斯飞行学校(Glenn Gurtiss School of Aviation)学习飞行。毕业后,他获得加州航空俱乐部颁发的第十五号执照及美国航空俱乐部颁发的第一三一号飞行执照。
谭根的飞行表演已经在世界范围内形成了一定的影响力,对当时的中国新闻界而言,谭根也不是一个陌生人物。一九一五年谭根从美国来到中国筹办航空学校,十一月初在广东进行飞行表演,《兵事杂志》(1915年第12册《谭根君之飞术》)、《浙江兵事杂志》(1916年第31期《我国飞行家谭根君在肇庆演放水面飞机情形》)、《通问报》(1916年8月第29号《中国飞行家琐谈》)都对这次表演进行过报道。早前,八月七日至八日两天,他在香港新界沙田落路下举行飞行表演。香港英文报纸《德臣报》(China Mail)这样评价道:“谭根的飞行表演让我们看到了乘坐飞机旅行的巨大可能性。”而这种感想和展望正是所有飞行员希望通过自己的飞行表演来激发人们的。
一九一五年十二月《青年杂志》第一卷第四号的“国内大事记”栏目,以“航空事业前途之希望”为题,报道过北京南苑航空学校以及谭根的一些事迹。不久在第五号同一栏目中继续刊载相关文章《我国航空事业之发展》,介绍新近成立的留英航空学校。第六号干脆以帅气的谭根为封面人物,特别刊出传记文章《大飞行家谭根》,对谭根在飞行事业上所取得的成就和获得的荣誉进行完整报道。
从《青年杂志》第四号对谭根飞行的报道开始,到第六号对其生平的详细报道,杂志将谭根塑造为“青年模范”的用意十分明显。它主要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对飞行的重视。《航空事业前途之希望》在对谭根进行介绍之前,在报道之首特别强调了“飞行”的重要性:“自欧战发生以来,空中激战,无异海陆。飞行机之功用,于是大著,而各国扩张飞行机之计划,亦日形繁剧。”在此之后,报道详细介绍了北京南苑飞行学校和工厂的筹备与经费情况,再之后才介绍谭根的事迹。对谭根飞行事迹的介绍,除了罗列其举办过的飞行表演,还特别说明场面空前。在转述谭根在粤试演飞机的情况时,使用了大量如“乘风破浪”“凌空直上”“如老鹤横江”的形容词;在表演结束后,“观者赞赏,掌声雷动”,“各界人士,鼓掌欢迎,争与谭君握手,并以花球赠品致送”。最后,记者评论说:“如谭君者,可谓吾国飞行界之先觉矣。记者对于我国航空事业之前途,抱无穷之希望,并深慕谭君之为人,拉杂叙其经历如此,洵足为我国青年之模范也。”这种报道,目的十分明显,即在于为中国新兴的航空事业摇旗呐喊。将谭根树立为“青年模范”,是为了吸引更多青年投身于飞行事业;介绍航空学校的筹备情况,也是为了引起社会各界的关注,对这一事业进行支持。
其实,《青年杂志》对飞行事业的重视,最终目的在于国防。在《大飞行家谭根》中,这一意图得到更充分的说明。文末总结谭根给青年的启示时说:“今君慨念祖国国势阽危,飞行乏材,国防不固,特返广东飞演,且筹创航空学校,为国人倡。伟哉谭君,盛名盈海内外,年只二十有七之青年也。吾青年诸君其继起,毋以国防巨任,委诸肉食者而高枕也。”一方面称赞谭根年轻有为,一方面以谭根为榜样告诫青年,国防重任在于青年,而不能指望当权者。
第二,对民族英雄的呼唤。晚清以来的青年文化,出现的重要背景便是近代中国的强国梦。《青年杂志》创刊号上陈独秀热情洋溢的《敬告青年》,便是希望青年树立强健的精神和有力的人格,使虚弱的国家变得强健。在近代特殊的语境里,能振奋人心的“民族英雄”需要具备两个条件:第一,是要能在洋人的世界里获得认可,或者在竞技中能击败洋人。如杂志第五号推出的“大力士霍元甲”,就是中国人更为熟悉的民族英雄,而霍元甲能够成为英雄的重要条件,便是打败了洋人大力士,为中国人扬眉吐气。《大飞行家谭根》对谭根的介绍,其中很大的篇幅是写谭根如何在与洋人的竞技中拔得头筹,譬如文章描述谭根在一九一○年万国飞机制造大会上的表现:
是年万国飞机制造大会,请各国飞行家携自制之飞机,赴会陈列。与会者西洋有英法德美四国,而代表亚洲者,惟中华谭君一人而已。日本犹无与也。是役也,谭君携自制之水面飞行机赴赛,获首选。当时列强中,能发明水上飞机者,只美法德美数国。而谭君竟夺首席,欧美报纸,共传殆遍。咸谓谭君非特中华飞行界第一人,且应执全世界飞行家之牛耳。呜呼荣矣。
语气中,民族自豪感显而易见。此外,文章还介绍了谭根在美国被多方委任的情况,如“California省飞行会,请君入会。美政府曾聘君乘坐各种飞机,施放炸弹,并教练军队施放炸弹之法,均著成效。遂任为California省飞机队后备军司令官”;“小吕宋总督,请谭君携炸弹乘飞机,至该处施放。生番惊为神人,乱事遂息。美国邮政局,请君以飞机传递邮件,亦著成效。”这看似是介绍谭根所获得的荣誉,其实更着意的是表明谭根的飞行技术在洋人世界里也得到了认可。
“民族英雄”需要具备的第二个条件,便是要能付诸武力。在民族危亡的时期,民族尊严几乎直观地与武力联系在一起,是不是“民族英雄”,最直观的标准便是能不能与外敌直接武力抗衡。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中国知识界更加意识到国家的强大和安全,需要出现能够力挽狂澜的民族英雄。于是,自《青年杂志》第四号开始,一些欧战英雄的小传便开始出现在杂志上,如“德国战神兴登堡元帅”“法国名将霞飞将军”“德国骁将麦刚森将军”等。这些小传除了介绍将军们的伟绩,更注重对英雄人格的塑造:他们不仅英勇善战、意志坚定、有勇有谋,更对民族和国家有着赤诚之心,在国家危亡之际能够不计个人得失、挺身而出,最终力挽狂澜决胜千里之外。这种介绍的背后,对中国青年中能出现类似英雄的期盼之情溢于言表。
“大力士霍元甲”能成为民国时期的民族英雄,也是因为具备了这个条件。就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力来说,民国时期超越霍元甲的人不在少数,但独有霍元甲是在武力上完胜洋人,因此成为了民族英雄。霍元甲的英勇虽不是在战场力克劲敌,但个人角力的输赢常常被视为民族力量强弱的象征。霍元甲在这个“战场”上为国争光,对于无法在战争中雪耻的中国人来说,无疑也是一剂强心针。
不过,《青年杂志》对于霍元甲并没有刻意拔高,在萧汝霖撰写的《述精武体育会事》中,有一段精彩的描写:
庚戌春三月,霍元甲旅居海上,喟然而叹曰:彼苍者天,我生不辰。其友曰:何也?元甲曰:使我生数百年前,以长矛短剑杀贼报国,立不朽功,如拾芥耳。今科学明,火器出,行阵变,虽有武勇,将安用之。其友曰:不然,数百年前,人以长矛短剑为能,君可独雄乎。且吾国人方病孱弱,聪明之士,鄙夷斯道,下焉者习焉不能精,精者不能以文采自见而传之国人,传者各宗其宗以相仇敌,莫知大体。师弟子授受之际,贤焉者以为杀人之事,不可妄教,不贤者秘其异能,以为逢萌之备。其由来久矣,君以盖世之名,登高而呼,首倡斯道,以广其传。大道为公而忘其私,君且不死矣。
文中对话的真实程度不得而知,但其中观点无疑代表了《青年杂志》的立场。篇首霍元甲的一段话代表了当时国人的心声:能在个人角力中打败洋人,若回到冷兵器时代,岂不力挽狂澜、救中国于危亡。其友的回答非常冷静,颇能代表《青年杂志》的看法,即中国人普遍孱弱,却看不起武道,只有使武道发扬光大,才能真正发挥出它的意义。而如何使武道能够在强健国民体格和心志上发挥作用,树立强健的民族精神,才是正途。实际上,在《青年杂志》看来,霍元甲的事迹虽然振奋人心,但还是属于过去的,并不能代表中国青年未来的发展方向。在这个立场上,《青年杂志》选择了代表未来的谭根。
谭根虽然没有在战场上直接建功,但其从事的飞行和飞机制造事业与未来的战争息息相关,谁在这个行业中拔得头筹,谁就有可能在未来的战争中掌握主动权;其次,作为一种新型的行业,飞行和飞机制造需要有深厚的科学基础、勇于探索的精神,还需要有健康的体魄和敢于冒险的品质—尤其是后者,许多西洋人也难以达到,谭根在这方面的优异表现,无怪乎让“记者对于我国航空事业之前途,抱无穷之希望”。
塑造谭根为民族英雄,还体现出《青年杂志》对民族精神的理解和推崇。因为所谓“民族英雄”,就在于这个人的行事集中体现了民族精神。一九○四年《江苏》刊载的《民族精神论》指出,一个民族的兴衰最终取决于其精神的强弱,西方各国所以强盛是因为自十八世纪以来它们形成了自己的民族精神。关于民族精神,时人又称国魂、民族魂或民族特质、国民特性等。但何谓民族精神,却缺乏明确的界说。不过,从《浙江潮》上刊载的《国魂篇》赞美“统一力”“爱国心”以及“冒险魂”“宗教魂”“武士魂”“平民魂”来看,时人所说的民族精神大致包括这样的内涵:团结爱国的精神,变革进取的精神,民主自由的精神,尚武的精神,其中最重要的核心精神是爱国主义。《二十世纪之支那》发刊词即写道:“是则吾人之主义,可大书特书曰:爱国主义。”可见,“铸国魂”“爱祖国”“祖国主义”的呼声是当时时代的最强音。《青年杂志》之选择谭根并突出他的爱国精神,正是基于这样的时代氛围。
第三,塑造青年模范。陈独秀论“新青年”,开篇便痛心地指出:“自生理言之,白面书生,为吾国青年称美之名词。民族衰微,即坐此病。美其貌,弱其质,全国青年悉秉蒲柳之资,绝无桓武之态。艰难辛苦,力不能堪;青年堕落,壮无能为,非吾国今日之现象乎?”又说道:“二十世纪之新青年首应于生理上完成真青年之资格,慎勿以年龄上之伪青年自满也。”可见新青年,不仅仅是精神和人格上的“新”,也必然是体格上的“新”。只有身体足够强健,才能真正担当起青年的责任。而“新”体格,就需要改变人们向来的一些观念。我国正统的传统文化中可以说是重文轻武的,但是民间文化似乎正好相反,草根百姓拜关羽的人比拜孔孟的多。近代以来,战败的屈辱使得人们开始反思身体自强的重要性,梁启超《少年中国说》的宏论,毛泽东“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的倡议都发生在当时。作为《新青年》创刊伊始亮出的招牌,封面人物最直观地展现了“新青年”的精神面貌,谭根的魅力也是新风气的魅力所在。
[附记] 笔者在查找谭根资料时发现,一九一五年、一九一六年之后国内有关谭根的记载几乎消失。幸运的是,偶然在章清女士的博客中找到夏威夷航空博物馆有谭根的线索。又得章清女士牵线,邮件联系上加拿大女作家帕蒂·哥莉(Patti Gully),她著有中国航空事业先驱人物林福元的传记作品《时光飞逝》(Time Flies: The Biography of Art Lym,张朝霞译,花城出版社2013)。正是此书翔实的记录,让我对作为林福元挚友的谭根多了些许了解。在此特向章清女士和帕蒂·哥莉表示感谢。更令人欣喜的是帕蒂正全身心投入撰写《谭根传》。
一九一六年初,谭根原本计划执教北京政府筹办的广东航空学校,但由于时局变化,这一计划最终失败,便于一九二○年初返美。同年七月,谭根再度来华,随行带来八位美国工程师。他订购了十八架新式飞机,准备创办一家商业航空公司。但是事与愿违,连年战乱,政府财力不济,谭根欲借政府运营航空公司的希望破灭了。沮丧之下,谭根离开广州去往上海,后来先后在北方的几个军阀那里效力。一九二三年,谭根投效湖南军阀政府,驾机空袭盘踞在当地某山区的土匪。为表嘉奖,湖南政府于同年十二月任命谭根为造币厂厂长。一九二五年一月初,谭根在湖南乘坐黄包车时发生意外,脊椎严重受伤。由于当地医疗条件有限,他被转到上海同济医院接受治疗,但是他没能挺过去。是月十三日,谭根于上海离世,时年三十五岁。
一九一五年五月十七日,谭根与Lily Tong女士在香港圣保禄学院的教堂举行婚礼。一九三三年六月,Lily在上海红十字医院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