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熟了
2017-02-06梅寒
梅寒
到了五月底六月初,几天东南风呼呼刮过,麦地里就跟倒了哪位画家的黄色颜料桶一样,哗啦一下,满眼都是金黄。麦子大丰收,多少人家的青壮劳力都磨镰霍霍,喜滋滋就下了地。那年,我家种了十亩麦,父亲母亲望着那满地流金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父亲的腰疾犯了,腰硬得像木头,不能弯腰不能蹲。他是家里的主劳力,眼看着十亩地的麦子都要熟得掉头了,却一棵也收不回来。几天时间,父亲急得起了满嘴的燎泡。母亲只有垂泪的份儿。她更下不得地,常年病秧子一样的她,指着药罐子浸着。
那个男人被父亲领回家的时候,我们正围在饭桌前吃早饭。很寻常的早饭,玉米馇子稀粥,干硬的大煎饼,中间一碗母亲用清油素炒的豆腐,外加一盘自家制的老咸菜。父亲母亲都是好客的人,那天饭桌上的寒酸让他们极不好意思。父亲不住地搓手,最终还是向那个男人发出了邀请:兄弟,粗茶淡饭没啥好吃的,要不您就将就着吃一口?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大哥。
那男人倒丝毫不客气,连手也没洗,坐下就吃。
我们一家眼睁睁地看着男人风卷残云,筷子来筷子去,一大碗豆腐就见了底,母亲叠好的饼也去了一大摞。可气的是,父亲还让母亲去给他再煮碗鸡蛋面:兄弟怕是饿坏了呢,再去给兄弟煮碗鸡蛋面。
他就不看看我和弟弟妹妹的脸早都气绿了。
男人是父亲在路上遇到的麦客,也是我那时见过的最不靠谱的麦客。那瘦胳膊瘦腿儿佝着背的样儿,能割麦吗?而他见着饭的亲热劲儿,让我对他更不信任。
“跟八辈子没吃饭一样。”我往厨房里收拾碗筷时,忍不住低声抱怨。那么小的声音竟然还是被父亲听到了,他用力“咳”一下,吓得我再没敢吱声。
我猜得一点儿也没错,那个男人白顶了个麦客的名字,他腋下夹着镰刀,到我家地里还没割上一垄麦就晕倒在地里了。慌得父亲又是掐人中又是喊人,好半天才把他弄醒了。醒了,那男人竟然当着一群人的面“呜呜”地哭了:对不住了,主家。吃了您家的饭却干不了活儿……
果真是个糟糠枕头,里外都糟。男人说他身体不好,孩子又病了,为给孩子筹集医药费,他就算把老命豁上也得来。来我家之前,他已经从南往北赶给人家割了几十天麦了,实在太累了。
那天,男人没能为我家割成麦,却把母亲压箱底的几十块钱带走了。是父亲让他带上的。为此,母亲甚至跟父亲悄悄吵了一架,又流了半夜泪。那笔钱,她说她硬是从鸡屁股里抠出来的,为的是给我们姐弟几个买笔买本儿学文化。
那是个月光极好的晚上,跟母亲吵完架后的父亲,把我们姐弟几个一一从床上叫起来。月明地里割麦不刺挠,还好玩。一向笨嘴拙舌的父亲,竟然想起那么诱人的理由,把我们从舒适的睡床上给哄起来了。困得要死啊,嘴也噘得老高,可还是乖乖地跟在父亲身后往村外的麦田里走。
麦客来了,没给我们割倒一垄麦子;麦客又走了,把我们家仅有的几十块钱给带走了。多么好笑,他临走前竟然拉着父亲的手说:您家大业大,拔根毫毛也比我们穷人家胳膊粗。
是啊,没钱的人家哪请得起麦客啊,没钱的人哪能出手如此阔绰。
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父亲身后往麦田里赶,天上的月亮从云间探出脑袋,快一阵慢一阵地紧紧跟着。六月的月夜,到处明晃晃一片,暖暖的东南风吹来,“沙沙沙”,是风掠过麦梢儿的声音,空气里满飘着熟麦的香。道边小河里的水,“哗啦啦”地淌着,草丛里有虫声,有蛙声,起起伏伏,就把人的困意慢慢赶跑了。
父亲走在最前边,腰杆儿挺直,倒一点儿也不像个患有腰病的人。他一边走一边教导我们:人过日子,都有个三时两运儿,谁没个难处啊。但难跟难不一样,有大难,有小难,小难的就得帮大难的……你娘她一时想不开,其实她也是心软的人,我知道……
那天夜里,父亲到底还是挥开镰刀下地了,月光底下我们无法看清父亲脸上的表情,但从他那僵硬的弯腰姿势,我们知道,他的腰一定很难受。我们几个小的,除了我,妹妹和弟弟从来没拿过镰刀,可那天晚上,他们竟然割得像模像样儿,虽然弟弟不小心把手指割破了。
一块地快割完时,我们听到母亲温软的呼唤声。月光底下,母亲挑着饭和水,颤颤悠悠地向我们走来……
选自《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