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宾政治戏剧:精英与大众的交易
2017-02-05张帆
张帆
菲律宾总统选举期间,我在菲律宾圣路易斯大学访学,课堂上都是关于总统选举的情况分析。课余,我和不同的菲律宾人聊天,也常常会聊到菲律宾的“政治天气”。
世界各地的出租车司机大概都是平民中的饱学之士,我在菲律宾遇到的出租车司机和北京的出租车司机一样都是资深的“政治事务评论员”。菲总统选举前,一个支持杜特尔特的出租车司机对我说:“我会把选票投给杜特尔特,他是个共产主义者,不是个民主主义者,民主对菲律宾不好。”显然,这位司机对民主、共产主义这类概念有着自己的理解,这些理解也颇值得玩味,因为其中往往隐含了他的人生际遇、他内心暗流涌动的失望与期许。早在2003年,菲律宾大学的教授阿布埃瓦和社会气象站的学者格雷罗在一份题为“民主对菲律宾人意味着什么”的报告中就提到一个民调数字:72%的菲律宾人认同“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民主都是最好的政治体制”。
转眼10多年过去了,菲律宾的民意主流转向了“我们需要一位铁腕总统”,这导致了杜特尔特的当选。当然,杜特尔特不大可能去改变菲律宾既有的政治体制,但他可以在国民面前,说一些夸张的“改革”誓言,做一些“革除积弊”的动作──前几任菲律宾总统刚上台时也是如此。但若假以时日,杜特尔特会不会以他惯有的铁腕作风,在大幅度提升政府施政效率、减少贫富差距、普遍提高国民福利水平方面比前几任总统走得更远?在菲律宾复杂多变的政治气候里,这个问题不太可能有明确答案。
当我在出租车里与那位司机聊天时,这辆车正陷在拥挤缓慢的马尼拉车流中,4公里的路程走了将近40分钟。
娱乐化的选举厮杀
菲律宾总统、副总统选举采用一人一票的全民直选制度,总统选举对菲律宾人来说就像是参与一个盛大的节日派对,人人都有入场券。花花绿绿的选战宣传画出现在公路旁、电线杆上、小贩的手推车上、饮料的包装上,甚至流浪汉的房屋装饰上,使得许多棚户区一时间都变得赏心悦目。
在菲律宾,选举已充分娱乐化、偶像化了。电视里和网络上充斥着竞选的视频,曲调重复的音乐轮番播放,几个衣着鲜艳、不停舞动的年轻演员充当视频主角。正是这些易于记忆、朗朗上口的竞选歌曲满足了菲律宾下层人民的娱乐需要。候选人们如同明星般穿梭于各地做演讲、宣传,选民们则过了一把追星瘾,享受着这场集体狂欢的感官之旅。一位政治学系大四学生海蒂,她刚参加完候选人圣地亚哥女士的竞选造势会后,又赶回家乡为杜特尔特拉票。本来支持甲候选人,但也不排斥参加乙候选人的竞选造势会——这种把选举当娱乐活动的选民心态在菲律宾比较普遍。
竞选人之间的相互毒舌攻击在菲律宾的媒体上也很常见。杜特尔特除了把自己塑造为一位对治安犯罪严惩不贷的铁腕市长外,还自称是穷人中的一员。我的一位菲律宾同学是这样看杜特尔特的:“杜特尔特看起来非常淳朴和贫穷,他连买防水布的钱都没有。我认为他上台后可以解决导致我们国家贫穷的贩毒、犯罪和贪污问题。他真的非常勇敢,勇敢到让别人觉得他傲慢和大嘴巴。”但很快就有竞争对手在媒体上对杜特尔特“扔泥巴”。大选期间,候选人之间相互抹黑、掀起全民话题的现象非常常见。另一方面,杜特尔特的出格言论也确实刺激到了媒体的兴奋点,记者们每天都不亦乐乎地报道着他制造的新鲜话题。
学生时期的杜特尔特并不是长辈眼中的“好学生”,他敢于与既有的学校守则作斗争。美国心理治疗理论家穆睿·鲍文认为,年少时的记忆会逐渐塑造出一个人未来的性格。受成长经历的影响,杜特尔特在治理城市时往往会采取果断的方法,他最为人所知的政绩就是他在市长任内把达沃市从曾经的“谋杀之都”变成世界上最安全的城市之一。他那强烈的个性特征,在竞选中无疑是“吸票利器”。但必须一提的是,大众迷恋上卡里斯马型(又称个人魅力型,指依靠个人的非凡魅力而获得权威——编者注)领袖时,往往不曾留意在其魅力的表象下,所隐藏着的巨大破坏力。
在一个人身上看到一种性格,就要知道他身上一定存在着该性格的负面,否则人在时间的洪流中无法排解一种性格带来的持久性的冲击。如今杜特尔特已经成为菲律宾总统,对比他竞选时的种种言行与现在的态度,很多时候让人摸不着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但我们可以断定,竞选期间,他在公众前展示的鲜明个性是一种吸票手段,或说是对竞选对手的抹黑塑造。我想,杜特尔特在公众视野之外,也许会用多个不眠的长夜来化解他的“坚硬”个性,好让自己在天亮之时又可以摇身变成那个卡里斯马型的杜特尔特。
知识分子的无奈与底层民众的愿望
访学期间,我结识了Milo、Segundo等教授并与他们形成了一个非正式的聊天圈子。我常常会回想起那些让我们停不下来的关于发现彼此间差异与共识的聊天过程。有一次,Segundo给我看了一份报纸上的政治漫画,说道:“你看看,格蕾丝·傅(总统候选人之一)就像一条狗一样被马科斯家牵着走。”这是一份菲律宾知识分子出版的私人小报,在大选期间经常用漫画的形式讽刺菲律宾政治大选中被家族控制的本质。另外一位政治课教授Baywong女士还会让学生制作对大选进行讽刺的政治海报,作为课外作业。这几位教授认为每一位候选人都有问题:杜特尔特的不可预测性;比奈和罗哈斯的腐败和施政无能;格蕾丝·傅缺乏政治经验;圣地亚哥女士在学术界有较高声誉,但民意支持度排名垫底。
教授们对总统选举冷嘲热讽的背后,反映出菲律宾知识分子对本国政治的无力感和深深的失望。他们所属的社会中等阶层,目前在政治上仍是一个弱势群体,作为这个阶层代表的候选人圣地亚哥女士的支持率垫底,就是一个证明。尽管菲律宾中等阶层曾在诸多重大的历史事变中扮演过关键角色:1986年,他们在乙沙大道上集会,参与推翻了马科斯强人政权;2001年他们又在乙沙大道上集会,参与驱逐了腐败总统埃斯特拉达,但他们在人口比例上毕竟不占优势,加上选举是一人一票的,占人口多数的下层选民才是政客们竞相拉拢的对象。这也从侧面显示出菲律宾知识分子与普通民众间所存在的隔膜。
有意思的是,我所结识的这些教授们虽然属于精英阶层,却很警惕精英统治。他们支持在菲律宾国会搁置数年仍未通过的“反精英法案”,这个法案的目的就是要限制精英对国家事务的垄断。相反,菲律宾下层民众对精英统治并不反感,甚至会长期效忠某个精英人物乃至其后裔。可以说,菲律宾没有强势政府,也没有强势政党,只有强势的精英。这些精英权贵互不团结、彼此撕咬,为菲律宾政治平添了许多娱乐性元素。
此外,许多选民通常只效忠于他们熟悉的地方政客和恩主。有时候选民的投票倾向还与其所在的“社会种族”相关。“社会种族”是一种以地理、文化、方言为纽带的群体,他们有时会在政客的拉拢下,清一色地把票投给同一个候选人。
大部分底层选民教育程度低,每天生活忙碌,没有能力也没有时间认真地比较掂量各个候选人,往往会被候选人的表面形象乃至海报上候选人的“罗宾汉”“超人”扮相所迷惑。一直以来,菲律宾政府效率低下,腐败丛生,犯罪率和失业率有增无减,杜特尔特的出现恰好满足了下层人民对“改变”的热切盼望,他在竞选中类似的“特朗普式”宣言无疑让许多苦于治安混乱的普通民众有过瘾之感。对于这种现象,拉康的心理分析方法和美国社会学家克里斯托弗·拉希提出的“自恋型文化”似乎可以给出解释。崇拜偶像是形成自我意识的第一阶段,选民把自我形象投射进偶像人物的形象里,偶像人物的形象有如镜子里选民自身的倒影,从中可以感受到英雄般的自我;换言之,就是把自己的英雄白日梦愿望寄托在偶像人物身上。杜特尔特的铁腕政风让普通选民产生了自己也能手握权力变革社会的幻觉,这种幻觉又激发了他们对未来的美好想象,最重要的是这种美好可以通过手中的选票实现。
命运其实是一种自我选择
菲律宾总统选举实行简单多数决胜制,某个候选人只要在所有候选人中获得最多票数即可当选。在这样的选举制度下,政客们只需笼络住最多但未必过半的选民即可当选。如果没有较合理的选举制度设计,获胜的领导人不能获得大多数选民的支持,整个国家的政治生活就很容易碎片化和发生经常性的震荡。
菲律宾政治中的种种弊端,与菲律宾复杂的地方政治、家族政治传统紧密相连。菲律宾人对国家的观念一直比较淡漠,大部分人更关注本地的事,而非国家大事。1565年至1898年,西班牙对菲律宾进行了300多年的殖民统治。在此期间少数本土精英被西班牙殖民者挑选出来参与竞选,这便是日后菲律宾家族政治的雏形。如今,菲律宾政治家族有近200个。美国统治菲律宾后,曾尝试把美式两党制植入,支持本土精英成立了联邦党和民族党。但菲律宾人并没有学到美国政治的精髓,政党政治始终受制于家族政治,政治竞争并不主要是看政党的纲领和意识形态,而主要是看深入到基层的票桩体系。菲律宾学者卡尔·兰德评价说:“在菲律宾(两党制)政治当中最独特的特征,是两个主要政党的政纲完全相同。”目前在菲律宾,政党并不是一个很重要的政治因素,许多政客可以今天加入这个党,明天加入那个党,党与党之间的合并分化也稀松平常。选民更看重候选人个人形象以及他背后的家族。
严格看来,菲律宾的政治体制一点都不“美式”。例如菲总统候选人只需简单多数票即可获胜,而美总统候选人需获得过半选举人票方可获胜;菲副总统选举与总统选举同时进行,也是一人一票直选出来的,并不由总统任命,因此菲律宾的总统和副总统有可能来自不同的政党,当然这也不算特别大的事,因为菲律宾政党之间的意识形态区分并不明显,来自不同政党的总统与副总统出于现实的政治考量通常能合作。
总体看,菲律宾政治生态的特色就是:弱国家、弱政党、精英政治、家族政治、政治碎片化。在1950年代,菲律宾的经济发展程度在亚洲仅次于日本,但时至今日,它已滑落到亚洲三流地位,这与它“奇特”的政治生态系统是脱不了干系的。而菲律宾广大的普通民众,长期以来充当着精英政治、家族政治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沉默背景,习惯于命运的安排。但命运其实是人们的自主选择,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是菲律宾人民选择了这样的命运,或说他们满足于与精英权贵、政治家族间的交易:后者向前者提供一些华而不实的恩庇,向前者提供做愿望投射白日梦的定期的政治狂欢派对;前者则向后者奉献忠诚或忍让。
回想起大选前夕的某个马尼拉湾的清晨,我看到许多流浪汉睡在堤岸上,他们有的用选战海报当遮阳篷,有的用海报当被子,当他们的这些“篷子”“被子”渐渐用旧用坏,也许他们就会急盼着下一场大选的到来。在这些流浪汉的身旁,有许多小货摊,摊主们以竞选海报为原料,编织出许多小工艺品,乐呵呵地向游人兜售。
(作者系政治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