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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说“工匠”

2017-02-05蒋子龙

同舟共进 2017年1期
关键词:工匠劳动精神

蒋子龙

“工匠精神”不是一朝一夕丢失的,也不是现在的工匠阶层想拥有就能拥有的。只要反问一句便可了然:当下我们缺少的仅仅是“工匠精神”吗?

最近,“工匠精神”正在成为一句热语。首先,我们不能不问一声,什么叫“工匠”?

工匠就是手艺工人,从前叫“手艺人”,有手艺的多半被认为是“能人”,现在大都叫“技术工人”。比如铁匠,现在叫锻工,木匠即木工,还有泥瓦匠、鞋匠、皮匠、画匠、油漆匠、小炉匠等,所以“工匠”首先是劳动者。“工匠精神”不是口号,不是贵族范儿、精英派儿,也不是少数工艺大师和技术尖子的特殊追求,它是技术工人的守则,是一种尊重劳动的态度。

以前在我工作的工厂,七级工以上被称为“大工匠”。如今在工匠前面加上“大国”二字,强调了他们工作的重要性,还有一层意思也很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大国”需要有“大工匠”,凡能代表我们制造业水平的产品,无不倾注了他们的劳动。此外,这一称谓也跟过去的“劳动模范”“先进生产工作者”差不多,除去技术过硬的要求外,还有一层政治和品德的涵义。

大国需要工匠,但国大不一定就工匠多。瑞士是大国吗?只有区区800多万人口,相当于我国一个中等城市的规模,他们正是靠世界闻名的工匠,支撑着180多年来辉煌不衰的全球顶级钟表帝国。面积只相当于山东省1/4的荷兰,也算不上是大国吧?却拥有200年以上历史的名牌企业222家。而我们够得上150年寿命的企业,只有张小泉、六必居、陈李济、同仁堂等屈指可数的几家,维持这几家牌子不倒的法宝,似也不是靠“大国”的牌子,而是一代代牢靠的工匠。

如今我们千呼万唤“工匠精神”,恰恰是全社会都感觉到了这份精神的缺失。

富人们到国外抢购名牌奢侈品,中产阶级到国外抢购马桶盖、电饭煲、抹布——普通的德国抹布,“5片一包,每片20厘米见方,正反两面各压出菱形和条形纹路,像带气孔的蛋糕,柔软耐用,洁净力极强”。近年来,我们在宣传自家车型时,总习惯于把“核心技术”“世界先进水平”这样的词汇挂在嘴边,什么才是一辆车的核心技术呢?发动机、底盘、变速箱这三大件肯定是跑不了的,剩下的还有车体结构设计等,这些核心部件的技术均被外资把持。

我们常常自诩为“制造大国”,然而在国际分工上却一直处于低端。粗放型的经济发展方式,增长快而不强、大而不优;所谓“工业化”,被国内的权威经济学家说成是“一锅夹生饭”,遑论“后工业化”“后现代化”。这份尴尬似乎让所有中国人都脸上发烧,浑身不自在。

姑且将这份责任算在中国工匠身上,那么中国的工匠怎么就没了“精神”?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又是怎样发生的呢?

以我的个人记忆,上世纪50年代初时,学校里流行“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一招鲜,吃遍天”。学数理化是工科,是实业;“一招鲜”是技术绝活儿,是好工匠的特长。后来批判“白专道路”,提倡“又红又专”,“红”排在前面,却还没有丢了“专”。

进工厂以后,更是亲身体会到无论什么出身、什么学历,只要干好自己那一行就有前途,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当时流行的口号是“工人阶级当家作主”,这不仅具有象征意义,实际上当时的工人或其他普通劳动者,是绝不会被社会文化所轻视的。不仅先进生产工作者、劳动模范在社会上很受尊重,更有大工匠因“一招鲜”而成为社会名人乃至国家级领导人,如“孟泰炼钢法”及“倪志福钻头”的发明者、优秀的纺织女工、出色的售货员等。

工厂相当一部分管理干部,也是在工人中选拔的。而工人的来源主要有两个渠道,一是技工学校毕业,当时天津市有近百家各种各样的技校,归劳动局管,培养出各种行业的一级工,进厂实习一年后转为二级工。二是工厂直接招收学徒工。无论是技校毕业,还是跟师傅学习,大多把学好技术当做安身立命的本钱。

那个时代有当官的野心、拼命向上爬的人不多,在钻研技术上玩命的倒不少。因为在工厂里最简捷、最牢靠的出路就是干好自己的活,各道工序上最风光的总是技术好手。与这种敬业精神相匹配的,是严密的生产技术管理制度,比如《鞍钢宪法》,曾被麻省理工学院管理学教授誉为“全面质量管理和团队合作理论的精髓”。

直至对中国社会破坏极为严重的“文革”期间,广泛将劳动作为惩罚人的手段,“劳动光荣”的传统被颠覆。但在能维持基本生产的企业里,技术工人乃至技术性劳动,还是受到重视的。特别是在老工人中间,仍然讲究“手艺道”——这是手艺人或好工匠的律条,是自己所从事的那一行祖师爷传下来的“圣训”。

技术是有“道”的,耍手艺必须“尊道”“重道”,干出的活要对得起自己的手艺。那时老工人教训技术欠佳或干活不着调的青年工人,最常说的话就是“对不起手艺道”“不讲手艺道”。

“文革”第一个高潮时,厂长成了走资派被打倒,造反派掌权,我这个厂长秘书、大毒草炮制者成了“反革命修正主义黑笔杆子”,被送到锻工车间“监督劳动”。车间是生产单位,不论谁掌权都得干活,“促生产”终究要比“抓革命”的时候多。我发现造反派夺了厂部的权,却没有夺车间生产骨干的权,他们无论是“逍遥派”还是“保皇派”,照样是生产第一线的班组长。不管造反派怎么折腾,工厂能照常运转,全靠他们。

我的组长吕云集就是“逍遥派”,个性很强,敢于不买造反头头的账,在车间的人缘却非常好。三十岁刚出头已是四级工,脑瓜好,手底下利索,干出的活真是漂亮。还有资本家王义礼,最早是开铁匠铺的,因手艺好越干越大,后来发展成一家铁工厂,公私合营后合并到我们厂。他本人被评为八级锻工,是车间里工资最高的技术权威,谁有干不了的活都请教他,他似乎也从来没有被难倒过的时候。在有些刚进厂的徒工眼里,他是神一样的人物,反倒没有多少人在意他是资本家。

我的遭遇也很有戏剧性,从厂部被贬到特殊重体力车间“监督劳动”,听起来是坏事,除去完成正常的生产任务,还要负责打扫更衣室、打开水、准备工具。但我毕竟是中技校毕业,虽然学的是金属热处理,却都属于热加工,隔行不隔理,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我就能掌钳子在一吨锤上独当一面了。大部分时间我这个“被监督对象”和普通工人几乎没有两样。

在生产第一线就是这样,技术一过关日子就变得好过了,甚至享受到了一种纯粹的、淳厚的快乐。这种快乐是干活带来的,是只有手艺人在从事技术劳动时,才会有的快乐。

无论春夏秋冬,干活时我们都穿着厚帆布工作服,锻打时通红的钢屑四溅,不至于烧伤皮肤,“一火”(拿钳子从炉子里夹出烧好的钢坯,放到锻锤上锤打到锻件发硬,必须再回炉内加热)下来通身湿透,只要锻件漂亮合格,便痛快无比。

我至今还清楚记得,工人们从心里不再把我当做“监督对象”的那次活。工厂需锻造一种方套,外面正方,中间圆孔,精度要求很高,重82公斤,从下料、冲孔到成活儿,一共四火,组里的技术骨干一人一个。我的钳子夹着烧红的钢块,随着汽锤的节奏在砧子上翻转,跳跃,变形,渐渐我的钳子尖像魔术师的手指一样灵巧,钢块随着我的心意在变化,锤头欢快的击打声如音乐在伴奏。我聚精会神,沉醉在自己的劳作里,一时忘了被打入另类的身份,内心变得充实。

若说我那时的生存状态,看不到希望,哪谈得上什么“精神”,即使有那也是祈盼别再上批判会,别再降临新的灾难。但我却实实在在地在这种“被监督”的劳动中获得了身心的愉悦。劳动,特别是技术性的劳动,可以慰藉受伤的心灵,给精神以营养,总而言之,那是一种非常奇特的体验。

“被监督劳动”让我真正喜欢上了劳动,学手艺是会上瘾的,好工匠普遍精益求精,越是难干的活,越是废寝忘食,越是处于痴迷状态,这几乎是大工匠的共性。在工厂20多年,我结识了不少各个工种的大工匠,他们几乎都是干活凿死卯子,执拗、狠钻、挑剔、傲慢,不给差错留一丝缝隙,也常常因此显得不近人情,脾气不好。但当他们沉浸于劳动时,专注的神情加上一技之长达到一定境界,就如同奥运会领奖台上神采焕发的冠军,人和活都显得格外耀眼。

连“文革”也没有完全摧垮工人基本的劳动态度,怎么进入经济腾飞的商品社会,反而缺失了“工匠精神”?2016年初,中国企业界曾有过一场争论,起因是盖洛普公司公布了“2011~2012年全球雇员对工作投入程度”的调查,结果显示,敬业员工比例最高的国家为巴拿马、哥斯达黎加和美国。东亚地区敬业率最低,低于世界水平一半多。而接受调查的东亚4个地区中,中国(包括香港)最低,为6%。

中国人曾被举世公认是最勤劳的,历史上哪个地方没有过华工?当然,干得苦不等于敬业。金山岭长城的每一块砖上,都刻着当初制作者的姓名,当时是为出了质量事故便于追责,经数百年日月侵蚀,风吹雨打,这些砖还方方正正,屹立不倒。

中国现代工人曾是最讲“精神”的,“三老(当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四严(严格要求、严密组织、严肃态度、严明纪律)”“四个一样(黑天白天一个样、坏天气好天气一个样、领导在不在场一个样、有没有人检查一个样)”,等等,难道不是体现了一种敬业精神吗?

如果说整个中国雇员群体不敬业,很大可能是“雇主”出了问题。“雇主”若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甚或“卸磨杀驴”,如何能指望雇员会忠心耿耿,不遗余力?

近二三十年来中国员工缺少敬业精神,我以为自企业“断奶”“转轨”开始。以我所在的工厂为例,大批产业工人(其中不乏好工匠)一夜之间下岗,空有一身好手艺,却窝在家里度日如年。许多人一连几个月,甚至两三年拿不到一分钱的生活费。有些人只有四五十岁,迫于生计只能下海经商试着做点小买卖,也有的到乡镇企业打工……

工人下岗大潮后,随着经济的发展,大批农民走出乡村,被吸纳到城市的建筑工地或中小型工厂,他们仅是经过短促的培训便上了生产流水线……近30多年的工匠史,遵循的基本是这样一个脉络。

所以说,“工匠精神”不是一朝一夕丢失的,也不是现在的工匠阶层想拥有就能拥有的。只要反问一句便可了然:当下我们缺少的仅仅是“工匠精神”吗?我们社会的许多领域、阶层,已然丢失了应有的“专业精神”:为什么如今少有让人吃着放心的农产品了?“舌尖上的食客”们,常常是在无奈的情况下进食;知识界本应探求真理,严守学术规范,而频繁的“论文造假”又如何解释;官员本应以身作则,为人民服务,却屡屡有贪腐堕落之徒落马……

如果缺“精神”的不只是工匠,而又想重树工匠精神,就必须先尊重工匠,尊重工匠的劳动。自许多年前就职、升职只认学历以来,城里的年轻人已没有多少还愿意当工人的了。2016年全国“两会”期间,媒体公开报道了行业工会对17个省市41家企业、2577名职工的调查:认为当产业工人在当下有较高社会地位的,仅占6.07%,认为地位不高的占61.62%,认为没有地位的占32.31%,只有1%的人不介意当工人。另据上海市总工会的调查,有55.1%的人明确表示不愿意自己的子女当工人。

人与人之间存在较大的个体差异,就像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有人不喜欢读书却不一定就当不好一个工匠,读书好的人或许手笨,有些体育天才,在竞技场上风光无限,念书时却成绩平平。各有所长,人尽其才,这才是一个健康健全的社会。但目下无论什么禀赋,一律都往大学里挤,高校恶性膨胀,竟然分出一本、二本、三本,“一本”里又分出“985”“211”,而不少用人单位只要“985”“211”的毕业生。从其它“本”出来的,毕业等于失业,这些人又应着大学生的名,当普通劳动者已放不下身段,高不成,低不就……形成了现代社会的种种怪象:干活粗糙,却活得精致,钱理群先生有个著名的概括,“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而工匠的来源——技工学校却急剧萎缩,学徒制度逐渐消失,如果没有一个正规渠道为庞大的工匠阶层源源不断地输送后备力量,做工匠成了“输在起跑线的人”以及各种社会竞争失意者无奈的选择,或是“骑驴找马”的临时饭碗,我们还指望这样的工匠们学“绝活”、有“精神”吗?

撑得起“工匠精神”四个字,需要全国8亿劳动者的共同追求,不只是极少数有幸从事国家重点工程而受到格外关注的“大国工匠”。

许多年来,我从未中断跟工厂的联系,也看过许多新的工厂,认识了一些年轻的好工匠,一面为他们高兴,却又不敢以他们为荣,心里有些复杂的酸意——他们不是我们自己的企业培养的。比如,2013年11月8日的德国主流报纸,用醒目字体标出了一个中国青年工人的名字:张磊。他获得了德国大众集团从分布在全球15个国家的企业里遴选出的“最佳学徒工奖”,表彰他“改进刀具材料控制油封孔和压装装置”,使自己那道工序的加工“零缺陷”。

他其实就是过去我们所熟悉的“技术革新能手”。令我惊异的是,德国大众公司竟然多年来保留了这么个奖,每年举办如此隆重的发奖会,大众王国的总裁亲自授奖,而德国的媒体和社会竟然如此重视一个企业的“学徒工奖”。难怪他们的工业产品能享誉全球,拥有众多“隐形冠军企业”(在全球的本行业中处于领先位置,年营业额20亿美元左右,在行业内鼎鼎大名却不为普通公众所知,是为“隐形”)。

其实,世界上的发达国家或经济强国,无不以坚实的制造业作为依托,制造业在国家生产总值中所占的比重不一定最高,但它所蕴涵的生产能力和知识积累,是国家经济发展的关键。就像一辆汽车的发动机,经济总量不过是外壳,发动机不行,外壳再大也跑不快、跑不久,更经不住磕碰。

什么时候“尊重工匠”不再是一句宣传口号,而变成全社会切实的理念和行动,相信中国的制造业也就不愁会缺少“工匠精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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