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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长乐路,往来成古今

2017-02-05邓郁

南方人物周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雪松王明

邓郁

定居上海长乐路的美国记者施密茨,记录下这条三公里路上一个个普通中国人的人生。

一个蒙着灰尘的鞋盒子,摆在罗勃·施密茨眼前。

这是2012年最后一天。妻子带着两个儿子去美国,施密茨到朋友蕾蕾和Rich家过年。没想到,好友们给他带来了这样一份特殊的礼物。

鞋盒是在长乐路南边的一个古董店里淘来的。里边是厚厚一沓手写的中文书信,从上海长乐路寄往青海的德令哈。1950年代,划成右派的王明(化名)被送到青海的劳改营;妻子住在长乐路一条拥挤的小巷里,靠糊盒子独自拉扯着七个孩子。漫长岁月里,他们食不果腹,骨肉分离,只有只言片语抚慰彼此。到最后,亲情也变成了埋怨和教育。

1996年,施密茨参加了美国志愿组织和平队,来到四川自贡教书。2010年,他定居上海长乐路,先后担任Marketplace和NPR的驻华记者。他喜欢走街串巷,挖掘这条三公里路上一个个普通中国人的人生。在新书《长乐路:一条上海马路上的大城市梦》里,他写下了王明、CK、赵士玲、老陈、傅阿姨等几个家庭的失败、纠结和苦痛。他说自己没有书写中国的野心,只想关注那些“中国人在餐桌上会讨论的问题”。

罗勃·施密茨

换一条别的街道,写出来的故事或许差别并不大。但沿着家门口的这条林荫长径去探听和细究,他就拥有了天然的便利。“人们的失败、贪欲、愿望和梦想都在这里,他们来了又走,或者在这里出生也在这里死去,而这片土地仍然在这里。”

右派企业家

“出事”前的王明在上海郊外有一家回收硅钢的工厂。他从机械公司买来废弃零件,熔解后制成变压器销售。靠着勤奋和机智,拥有了一幢三层楼的房子。1957年,形势急转直下。政府任命不懂行的人来管理工厂,王明被打发到供货和市场部,每月只拿170块。半年后,上级派他去另一家即将破产的企业解决问题。“领导不懂如何去找旧钢材,就让我去找。他说只要合适,哪怕是私企的也无所谓。”

施密茨说,“王明是天生的企业家。”那家公司起死回生了,他却祸从天降,被打成右派。35岁的他被迫背井离乡。去青海时,第七个孩子、惟一的男孩王雪松才刚刚半岁。

王明在1958年的秋分到达德令哈,在白露那天做完了头一个月的苦工,接着是小雪、大雪、小寒、大寒。“其实,没有一个节气适合在青海居住。如果你想干掉谁,就送他去青海吧。”去过青海的施密茨这样写道。

施密茨在南京遇到了同在青海劳改过的魏教授。两位劳改犯从未谋面,但经历无差。

“按规定劳改犯完成工作就能分到半斤麦子,可我们从来没有收到过。为了填肚子,我们从田里偷,从仓库里偷,只要割到一点东西就埋在地里。附近的劳改营还有人吃过老鼠……”魏教授讲着讲着,忽然开起玩笑来,“你们外国人常常奇怪,为什么中国人见面都要问,吃了没?”

这个玩笑让施密茨觉得awful(糟透了)。

施密茨的朋友在长乐路以南的古董店里发现了一个鞋盒,里头装着一百多封王明(化名)家人写给他的书信。上世纪50年代,身为“右派”的王明被下放到青海德令哈劳改营

有整整九年,妻子没有给王明写过一封信。“因为她要省下每一分钱养活家里的所有人——其中一个闺女还送给了陌生人作养女。但这只是表面原因。”施密茨解释,更重要的是,身为“坏分子”家属的王家妻小,在长乐路几乎要被扫地出门。

三年后,王明劳改期满,户口仍在德令哈,他只能继续回去劳改。再回到沪上,他已经是57岁的苍老之人,唯有申请政府撤销自己的罪名才能领到退休金。但他的请求没有通过。

在拆开那些信三个月后,施密茨带着忐忑和期许敲开了信封上的门牌号。一位女士告诉他,王雪松带着母亲去了美国。

不久,在纽约法拉盛的图书馆,施密茨见到了头发花白的王雪松。后者已过知天命之年,还在进修英语,准备考取美国的大学。施密茨没有想到,王雪松觉得父亲的一切磨难都是咎由自取。“他开的地下工厂不合法,违反规则就得受到惩罚。”

“你想要保存这些信吗?”施密茨问王雪松。

“我们家没人在意这些信。我已经知道过去那些事了。”王雪松摇摇头。

“那你的外甥、外甥女呢?他们知道吗?”

“他们可能知道,但他们对这些毫无兴趣。”王雪松接着说,“中国有句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这代人对这些刻骨铭心,但不希望这一切在后代身上重演。”

文艺青年

想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怎么看待历史,最好的办法是从熟悉的人身上获得答案。

长乐路、常熟路路口,世纪商贸广场对面,名叫Second Floor(二楼)的西餐馆远不及旁边的米兰风尚时装店打眼。拾阶而上,却别有天地。施密茨常来这里点三明治,和年轻的店主(合伙人之一)陈楷聊天。他喜欢简称后者为CK。

“一边在街上卖三明治,一边通过手机卖手风琴。除了上海,哪里还能看到靠这么奇特的销售组合谋生的人?”施密茨有过这样的感慨。

陈楷

周二的夜晚,陈楷固定在复兴西路附近一个老酒吧独奏手风琴。他闭着双眼,脚踩效果器,修长的手指极为灵活地击键盘、拉开,如入无人之境。一束微光打下,那个说话时略为拘谨的男人,成了音乐里的自由之王。

“你拉的什么曲子?”下来之后,我问他。

“什么曲子?”他停顿了半秒,“都是即兴。”坐在一旁的施密茨点点头,“improvisation,他很厉害。”

四岁的时候,父母问过陈楷,想学画画还是想学小提琴。他想了想,说学画画。两位大人商量了一下,回过头来跟他说,“我们决定好了,让你学小提琴。”后来,因为跟着熟人,不用给学费,又转学了手风琴。

父亲在湖南小城的建筑公司上班,人很瘦,聪明。不是技术员,但懂得看设计和施工蓝图;玩过相机,钻研过医学,还想过当作家。“他看不上同事,也看不上家里其他人。”

陈楷渐渐觉得在一个没人听他表达的家里,没啥意思。

比“没法交流”更糟糕的是情绪化。幼年的陈楷常常在母亲身上看到家暴留下的青紫,后来这种伤口也会出现在陈楷的身上。“更多的不是肢体的伤害,而是一种冷暴力。”

施密茨说,陈楷谈到父亲时表情并非痛苦,而是夹杂着鄙视、道义和怜悯。“那不是父亲的错。年轻时他脾脏受损,脾气也彻底就坏掉了。想想他也活得挺憋屈的。”

陈楷而今释然,但11岁时,他曾走在生死的边缘。

想买安眠药,药店不卖;跳楼,太疼。那天晚上,他拿了剃须刀,耳边只听到奶奶均匀的呼吸声,和远处火车车厢撞击铁轨的声音。

“没找到静脉,光流血。”他已经不太记得当时的疼痛,只记得用手划了“巨多道口子”。

大学毕业后,他先去了广州的珠江钢琴工作。平生第一次,父亲以他为傲。一说要跳槽,父亲的不安全感立刻又滋生起来。“他们那代从来没学会游泳。但我们有了自由,而且不需要救生衣。”在陈楷的眼中,体制是限制,不会给你学习和进步的机会。

施密茨对“体制”这个词的体会和普通中国人不太一样。他认为体制不仅意味着来自上级的意志、规则,也可能是父母倾注在儿女身上的过多期望和压力。

陈楷很快从广州跳到了上海,加入意大利博罗威尼——顶级的手风琴品牌。老板鼓励陈楷多学,他于是成了万事通:翻译,供应链,客服,做模型……最后,他已经能独立制作一部手风琴。几年工夫,他的月薪从两三千涨到两三万,过了一段用啤酒和威士忌买醉到天光的日子,最后方觉无聊虚空。

赵士玲

最近两年,他迷上了佛教。拉琴于他,既是爱好,也成了修行。

那晚,来听陈楷演奏的客人不多。有人玩球,有人谈天。他说自己一开始拉得也很烂,但他有胆子。不过即兴远远没有按部就班的演奏市场大,“因为那是一个非常成型的体系,里面有庞大的利益链条。即兴你怎么定价?有人之前拉得巨溜,离开琴谱就不会了。就像很多人都不喜欢现在的生活,想去尝试其他的,但聊到最后,却又不敢。”

施密茨写过中国时下的文艺青年:“他们是中国将近五十年里,第一代有机会学习存在主义、逻辑学、电影和考古学的人。他们会把这些新思想融入他们的生活方式中,并从各个方面考虑,做出人生选择。他们想要过舒适而不奢华的生活,崇尚环保,希望有丰富多彩的精神世界。”

花店里的人生

“萝卜来啦,进来坐吧!”50岁的赵士玲从街角走到自家的花店门口,向我身边的施密茨打招呼,朗声笑着。

花店位于长乐路东段,把着街角,很容易就错过。一部电话,一个算账的计算器,一面装在墙上的镜子,一台高高挂着的电视,加上瓶瓶桶桶里探出头来的生鲜花卉,快把几平米的小店撑破了。来自山东枣庄的赵士玲在这里一待就是20年。对面那片绿意葱茏的小公园,她从没去散过一天步,更不用说逛这条路上几百家的精品店了。

多年好友“萝卜”在赵士玲身上捕捉到农村人的敏感,这让他想起30年前参加和平队支教时教过的自贡学生。但赵士玲又容易大笑,“脸上仅有的皱纹也是因为常笑才展开的。她喜欢开别人玩笑,也喜欢嘲弄自己,这是那些审慎的、对阶层敏感的上海人不具有的。”

这天下午,店里客人不多,赵士玲跟我唠了一个半小时。

就这样,她给两个儿子在老家各买了一套一百多平的房子。大儿子孙华在上海高尔夫球场、杭州美发店都待过,现在自己在家炒股。小儿子孙威在上海当厨师,梦想有朝一日能开个水果店。当妈的这20年则一直住在店后面一个十来平米的单间。床,柜子,再没别的摆设。她却很知足:“夜里睡得踏实。”

只是,和旁边开精品店的安徽人、开修车铺的江苏老板聊起天来,大家抱怨最多的是,孩子在这里长大、读书、交朋友,却没法参加高考。

孙华在老家上到五年级,没学过一天英语。来了上海,从三年级开始读。到了初中,预备班成绩还好,但到初三,老师说,你们还是回去吧。

长乐路的里弄

施密茨跟我说,在长乐路见过、写过的人物里,赵士玲是他最佩服,也最抱有希望的一个。只是发生在赵士玲身上户口和婚姻的问题,他却无能为力。“我去过枣庄参加她亲戚的婚礼。只有到了那儿你才会发现,那种大男子主义在她身上还是会有作用。”

小镇土著的漂移人生

11月底的早晨7点,长乐路上的园林工人踩着梯子把法国梧桐剪成了平头;女孩穿紧身运动衣戴着耳机在人行道上晃动胳膊;收废品的一路抖着手里的铃铛,叮铃铃,响得怪好听;环卫女工在街边整理口罩;咖啡店、烧腊和各种成衣小店陆续拉开了门帘。襄阳路口的早点铺和面馆前,顾客排起了长队;不时呼啸而过的摩托车,大约是这条长路上动静最大的一群。

施密茨住在长乐路西段一个“乏味”的高层小区里。他说,和赵士玲一样,他们都来自小城镇,“那个炫丽的、现代的、有着摩天大楼和巨大经济体的上海,和她、和我都没有什么关系。”

他出生在明尼苏达一个两千人的小镇,大湖就是游乐场。冬天,他和小伙伴们玩冰球、滑冰;夏天,钓鱼、裸泳、点火,拿枪打松鼠,啥都干。镇上父母对孩子的招数是,“Get out of the house!”半大小子们从不知管束为何物。

15岁,当建筑工的父亲违规带着他在室内铺管道。一天下来,手臂痒得钻心。父亲扔下两句话:“你要是不想像我这样干一辈子,就好好地念书。找到你真心喜欢的事情,坚持下去。”

大二,学西班牙语的他休学去了这门语言的母国,一待就是两年。教当地成人英语,假期再回明尼苏达,在老爸手下挣足一年的学费——这回可合法了。

这也是他之所以那么喜欢赵士玲和陈楷的原因。“他们无所畏惧。独立、自信,对世界有好奇,一切都从零开始。当然,赵士玲为此付出了很大代价。”

和襄阳路的热闹不同,上午10点的茂名南路路口,行人脚步节制,除了鸟鸣声,周围静寂莫名。我们坐在兰心大戏院对面的人行道台阶上。施密茨的语气也缓和下来。

“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有很多的选择和等待,似乎没有人知道,至少我作为一个记者和作者,看起来还不清楚。不过看看这儿,这些神奇的法国梧桐。玛歌·芳婷在这里起步,尼克松在老锦江饭店签署《中美联合公报》,这些街道和梧桐永远都屹立在此。也许放慢速度、喘口气会好些,一直被催着奔跑会让人无法呼吸。停下来,向周围看看,看看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对中国来说是个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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