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河的鸭子下河的鹅
2017-02-04余显斌
余显斌
1
墩子站在山上,山一浪一浪奔跑着,一直跑向远方,奔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像猪像狗像牛,什么都像,又什么也不像。墩子就那么站着,狠狠地吸了一下鼻涕。天很冷,墩子的鼻孔中就冒出气来,嘴里就冒出气来。墩子对着空荡荡的太阳喊一声:“哎——”墩子虽然十岁不到,可声音很脆很亮。有一次墩子对着山上喊一声,“黄黄!”墩子的声音一下子就惊醒了睡着的老婆子。老婆子睁开眼睛望着墩子。老婆子的眼角还有眼屎。墩子说:“婆,你眼角有眼屎哩。”
老婆子擦了一把眼睛。老婆子眼睛不行了,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像是隔着一层雾。老婆子问墩子:“喊啥啊?一嗓子把婆的魂都险些吓掉了。”墩子就嘎嘎地笑。那时的墩子很快活很幸福,再也不用钻窑洞了,再也不用东跑西颠了,再也不用饿着肚子悄悄偷东头张老三的红柿子吃,偷王牢家的红薯条吃了。红薯条啊,你不知道吗?你可真是外来人,什么也不懂。红薯条,就是把刮了皮的红薯切成条,手指头一样粗,然后煮熟捞起来,晒在坡地上,晒干了就收起来。那东西经了霜,咬在嘴里甜得要命,直甜到人的心里去了。
墩子就是在偷老婆子的红薯条时被老婆子发现的。老婆子对老头子说:“老头子哎,去看看啊,咋的红薯条少了。”老婆子每次喊老头子的时候,声音都拉得长长的。老头子答应着,摇着头说怎么会,现在还会有人偷红薯条吃,老婆子又在说故事。老婆子没叫动老头子,很不高兴。老婆子吓唬老头子,自己去看,如果抓住了贼,就让老头子吃了。
老头子呵呵笑着,点着头哎哎地答应。
老头子记忆越来越不好了,脑子反应也不灵光了,可是对老婆子的话还是很听的。他说好啊,捉住了我吃。
老婆子就弯着腰费力地上了屋旁的山包。山包在夕阳下红红的,四边的山茅草呼的一波翻过来又呼的一波翻过去,好像有一只大手在翻找着什么。老婆子站在夕阳下,手搭着凉棚向远处望着,望了一会儿长叹一声:“南边在哪儿啊?哎,咋就看不到啊!”老婆子自言自语着,然后就看到了墩子。
那时墩子已经吃饱了,吃得肚子鼓鼓的。可是,这东西吃多了肚子会发胀的,会咕咕地响着像牛喝水,还喷着鼻子,噗噗——当然不是牛喷鼻子,是墩子放屁。墩子放了几个响屁后就蹲在那儿,捂着肚子呜呜地哭了。准确地说,老婆子是先听到墩子哭声才发现墩子的。老婆子晃动着身子走过来,弯着腰看着墩子问,这娃咋了?偷吃红薯条了吧?莫怕,婆不打你。
老婆子说话的时候,带着丝丝缕缕的喉音,仿佛一口痰卡在喉管里没有吐出来。老婆子以为墩子偷了她的红薯条怕她揍,才哇哇地哭。老婆子叹息一声安慰说,婆老了,老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就是年轻的时候有力气也不打人啊。老婆子补充说,更不打娃娃,娃娃笑着多好啊,为啥要让娃娃哭啊?
老婆子独自叨咕着,劝不住墩子,就扶起身子喊,老头子,老头子!
老头子哎哎地连声答应着说,找到贼了嘛?我来吃。
老头子以为没贼,可是等到他一头汗上了山包,看到墩子就睁大眼说,真……真有贼啊?
他说,老婆子,你能掐会算啊。
老头子很尴尬,极力巴结老婆子。过去,每一次如果惹了老婆子生气,老头子都会尽力地巴结老婆子,给老婆子打洗脚水,给老婆子捶腿,甚至给老婆子讲故事,讲他当年到老婆子的村子一眼就看上了老婆子。他说,老婆子那时美得是一枝花儿看不够,他就使劲地看使劲地看,很想一眼将老婆子装进去带回家慢慢看。老婆子听了就呵呵地笑,就骂他老不正经的,然后就不生气了,就轻轻地唱起歌儿来。歌儿是老婆子年轻时最爱唱的歌,唱着唱着,老婆子就回到了年轻,就仿佛看见年轻时的老头子推着辆架子车,站在自己门外借口找水喝的样子。老婆子就叹息说,这时间啊怎么眼睛一瞥就晃过去了。
老头子点着头说,是咧,一瞥就晃过去了。
老婆子说,我们老了,我们娃啊大概都有娃了。老婆子说着,声音就有些哑了,就望着远处,望着一浪一浪的山啊无边无岸地向远处跑去,一直跑到天边,跑到老婆子眼睛都看不见的地方。可是,老婆子眼睛看不见却能想得到,想到自己的娃正拉着自己的孙子在太阳下走来,对着自己挥着手。孙子还喊着自己,奶哎,我要吃红薯条。
老婆子就呵呵笑了,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就自言自语地说,精怪!
老婆子说,我们的孙子哎保险是个精怪,他爷精着啊,他爹精着啊,他也一定精着。老婆子说着说着不见老头子回话,就回过头,老头子已经睡着了,花白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口水拉得老长。老婆子就喊,老头子哎,你睡不够啊?
老头子猛的一下醒了,说啥啊,娃回来了?
老婆子就生气,就不搭理老头子。老头子急得手脚没有抓拿的地方,问老婆子,喝水不?老婆子不答话。老头子问,饿了不?老婆子不答话。老头子挠着脑袋想啊想啊,终于想出一个办法。老头子唱着歌,上河的鸭子啊下河的鹅,一双双毛眼眼望哥哥……老头子年轻时也是唱歌的一把好手哩,一嗓子能把村前村后的姑娘小媳妇的眼睛抓住不知道转动了。可是现在老了,只会唱这句歌词了,其余的都忘记了。
老头子唱罢,老婆子果然笑了,老婆子又想到年轻,想到老头子把娃娃架在脖子上,一边唱着山歌一边陪着自己回娘家的情景。
看到墩子的那一刻,老头子很担心老婆子生气,忙眨巴着昏花的老眼开始唱歌,上河的鸭子啊下河的鹅……过去每次唱的时候老婆子都听着,还跟着哼着。这次老婆子没有,打断老头子的歌声说,莫唱了,这娃儿肚子疼。
老头子立马停了嘴,扎撒着双手不知道咋办好。老婆子急了道,背着啊,快回家啊。
于是,墩子就被背到了老婆子的家。
2
墩子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也不知道他爹是谁他娘是谁。他记事时就拽着一个老叫花子的衣角,流着鼻涕跟着一块儿要东家走西家的。在一个冬天,冷风呼呼的狼一样吼着,老叫花子睡着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以后,他就一个人走东串西的没人管。
他长着兔唇,上嘴唇有一个豁口子,一直延伸到鼻孔边,因此说话的时候就有些不关风,有些听不清。可是他的喊声特别大,嗷儿一嗓子吼出去,远远的山就跟着回应着,一波一波地翻动着,好像牛儿撒欢儿一般,从远处一直冲到他的面前。他就嘎嘎地笑着,很是得意。
将墩子背回家,老婆子就忙张罗着烧了姜汤,给墩子喂下去。
老婆子喂得很细心,生怕姜汤在墩子的兔唇处流出来,就用勺子在他的另一个嘴角喂进去。那时墩子迷迷糊糊的,咂吧着嘴。老婆子哼着歌,歌声很温柔很温柔的,温柔如一个摇篮将墩子轻轻托起来。墩子睡在摇篮里在空中飘啊飘啊,墩子就想到了娘想到了爹。墩子没见过娘没见过爹,但墩子要饭的时候,看见过别的娃娃爹娘是咋样逗惹娃娃咯咯嘎嘎笑的。墩子很眼气,墩子就问老叫花子,自己娘哩自己爹哩。老叫花叹口气说,自己听到哭声,跑过去看到一个包袱包着个娃娃……说到这儿,看看墩子就不说了。
墩子想爹想娘,一直在心里想着爹和娘的样子,是不是像自己一样,也有兔唇;是不是也是叫花子。墩子经常在梦里梦到娘,可就是看不清娘的脸,墩子就喊,娘,娘,我想你。然后墩子醒了就呜呜地哭,把头钻在衣服下使劲地哭。
这次在老婆子的歌声里,墩子再次看见了娘,娘背着身子不看自己,娘的背影好美。墩子使劲地喊,娘,不要丢掉我。墩子然后就哭了,就睁大了眼睛,看到老婆子和老头子。老婆子拍拍他的头说,想娘了?墩子点点头。老婆子问你娘呢?墩子摇摇头。老婆子想了一会儿问,你爹呢?墩子想说什么可又没什么可说的,就又摇摇头。
老婆子叹一口气说,可怜的娃娃。
老头子也应声虫一样在旁边说,可怜的娃娃。
老婆子说,没地方去了,就待在这儿吧,有婆吃的就有娃娃吃的。
老头子也跟着点着头,忙着去抱柴做饭,抱柴的时候让门槛绊了一下,险些跌倒。他怕老婆子责备自己,回过头对老婆子呵呵笑了一下。老婆子说,老了老了,做啥还那样慌忙急手的啊?
老婆子让墩子喊自己婆,喊老头子爷。老婆子说自己有娃娃,出去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南方。老婆子手一圈说,过去这儿的人好多好多,开会的时候挤满场子,现在都走了,只有自己和老头子,还有别的几个老婆子老头子了。老婆子说好了,现在这儿有个娃娃了,有了活气了。
墩子从没听说过南方,也不知道南方,他很高兴地喊一声爷,喊一声婆。老头子和老婆子都高兴得呵呵的,甚至老头子的清鼻涕都笑得流了出来。老婆子站起来,用自己的袖头替老头子揩了一下。
本来,墩子很幸福很满足了,可是老婆子却突然病了。
老婆子是给墩子晚上作伴时病的。晚上天一黑,整个山里就静了,就没有一点声音了。也不是没有声音,远处还有狼的叫声,呕儿——还有别的声音。墩子要去茅厕,可是他害怕,他就在床上翻着烙饼睡不着。老婆子在里边床上就问,墩子啊,咋不好好睡啊?
墩子说,我要屙屎。
老婆子就喊老头子,可老头子呼噜呼噜打着鼾怎么也喊不醒。老婆子说,这老东西真会睡,一倒下就木头一样醒不了。老婆子本来准备再叫黄黄,让黄黄跟着墩子的,可她又不放心,就窸窸窣窣穿了衣服起来,带着墩子去了茅厕。小村的人很少,大多都离开了村子,走向了远处的城里,村子就更静了,风也更响了,仿佛被套住的狼一样呜呜地吼着,左冲右突就是突不出去,发了疯一般。墩子到了茅厕脱下裤子,冷风吹在屁股上激灵灵打个冷战。
老婆子站在茅厕外面不时地搭着声,墩子啊,莫怕。
墩子说,婆,我不怕。
老婆子随后阿嚏阿嚏几个喷嚏,当晚就开始发烧,开始咳咳,然后拉风箱一样呼噜呼噜喘着气,梦里一个劲念叨,茄子,茄子啊。老头子在旁边流着泪告诉老婆子,茄子没有回来啊,茄子在南方啊。
老婆子就醒了,眼角就流出泪来告诉老头子,她刚才在梦里看见茄子了,还看见孙子了,自己想去看茄子啊。
老头子啊啊地点着头,没有说话,他不晓得咋样回答老婆子。
老婆子说,走啊,去啊。
可是外面黑黢黢的像铺着一张黑色的纸,把山村整个给包裹着。老婆子说到想看茄子好像就等不及了似的,就披着衣服坐起来,等着外面天亮。老婆子拉着墩子的手说,娃娃啊,我去找茄子,你待在家里啊。老婆子说家里得有个人照看着啊。老婆子说,让黄黄陪着你啊,夜里出来要带着黄黄啊。
黄黄在地上转着,一点儿也不知道老婆子要走,不知道老头子要走,它转着圈子在咬着自己的尾巴。墩子眼泪巴巴地点着头,他知道自己去不成,路又远,家里也没人照看着。他吸溜着鼻子点着头说,婆,你们早些回来啊,我会做饭,饿不着的。
老婆子拍着墩子的头说,好有用的娃娃哎。
老婆子说,找到茄子我们就回来,接你一块去城里,那儿人多不孤单。
然后老公鸡就喔喔地叫了,天就在鸡叫声中慢慢亮了,好像鸡啄破了蛋壳,显出蛋清色,显出淡白色。老头子去院子里推出架子车,铺了一层厚厚的草,又放了被子,让老婆子卧在被子里。老头子看到墩子哭了,也流着眼泪鼻涕。老婆子眼圈红了说,别哭啊娃娃,婆到时候回来接你啊。
墩子哭着说,婆,爷,你们过细一点儿啊,你们记得回来接我啊。
老头子抹了一把脸,抹了一把鼻涕和眼泪。老婆子哎哎地答应着,声音如破旧的风箱扯不上来气。黄黄愣了一下跑出去,要跟着老头子一块儿走。老头子将它的头拨回去道,陪着娃娃啊,娃娃一个人害怕啊。夜黑了,记得给娃娃作伴啊。娃娃上茅厕了记得跟着啊。
老头子给黄黄说着,好像黄黄什么都听得懂一样。可是黄黄不,黄黄也呜呜地哭着跟着。老婆子说,这个老东西哎,咋还舍不得分手?老婆子吩咐让墩子把黄黄关在家里,拉上门。当墩子扯着黄黄费力地将它关好,拉上门回过头的时候,发现架子车已经吱吱嘎嘎出了院子,走出村口,走向路的拐弯处。墩子愣了愣跑到山包上,跑到老婆子晒红薯条的地方,站在这儿向远处望去,看见一浪一浪的山像猪啊羊啊牛啊一直踢腾着奔向远处。
墩子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蹲下来哇的一声哭了喊道,爷,婆,我舍不得你们,你们早些回来啊。墩子的声音在晨曦里飘散着,一直飘向远处。
3
墩子的喊声老头子听不见,老婆子也听不见,他们已经走远了,走向村外,走向远处。多少天里,他们一直就这样走在山和山的夹缝中。那儿有一条路,老长老长的,长得比他们的岁数还要长。
路的两边长满了枯草,还有冷硬的风和放牧的人以及他们的牛羊。田间有薅麦草的人在唱歌,上河的鸭子啊下河的鹅,一双毛眼眼望哥哥——声音悠长嘶哑,在风中一波波传出去,一直传向远方,顺着山路传进老头子的耳朵里。
老头子听了,脸上再次露出憨憨的笑。
老头子模糊的记忆里,仿佛自己又回到老家,回到老家的山头,甚至看到了山上的牛羊,听到了老家的山歌,旁边还有墩子和黄黄,黄黄还汪汪地叫着。他一边擦着汗一边也学起来,扯着沙哑的嗓子轻声道:“上河的鸭子啊下河的鹅啊……”
老头子唱起歌,就再一次想到老婆子,想到老婆子年轻时的样子,还有她望着自己的眼睛和那两窝甜甜的笑。那时,老头子可真的是十里八村的俊小伙子哎,推着架子车贩山货,无论走到哪儿都会引来一群姑娘,都会围着他叽叽喳喳地问:“有鞋面布没?”“有头油没有啊?”他知道很多女孩是来和他搭茬的。
他们那儿女孩是很大方的。
他只是憨厚地笑笑,一一回答了她们,心里从没有波动过。因为他的心里有人,有一个大大眼睛的女人抱着娃娃站在村口望着他。
虽然现在老头子确实糊涂了,可他仍记得老婆子年轻时的样子,还有她抱着娃娃等他回家的样子。他一边推着车一边轻声说,那时,你多长的辫子啊。老头子还说,知道吗,我当年去你们村里,就是你一嗓子歌抓住了我,让我挪不开步子,我想,这一辈子我就跟定你了。
架子车上,老婆子默默地躺着不说话。
老头子一边用力拉车一边说,哎,老婆子你又生啥气啊?你不说话我很孤单哩。老头子说着又擦了一把汗。冷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气。老头子的汗珠一颗颗落下,落在地上,炸开一朵朵梅花。
车陷入泥里去了,老头子俯下身子四肢着地,如一头负重的老牛一样竭力朝前推着。
车子一寸寸挣出来了,咿呀一声轻了。老头子一个俯趴跌倒在地上,他已经太老了,喘息着,如一匹将要歇气的老牛,有些扎不稳桩子了。
他知道老婆子这次是真生气了,要是前几天到了难走的地方,她会下车,会让自己推着空车过去,然后再咳嗽着爬上车子卧好。可是现在自己摔倒了,她理也不理。老头子慢慢爬起来,回身手搭着凉棚向远处望去,太阳已经落山了,在地平线上如一个大大红红的柿子饼,一颤一颤的。
老头子嘀咕说,今晚我们在哪儿歇着啊?
见老婆子仍不搭理,老头子吓唬说,天快黑了,老婆子,你可是很胆小的啊。
老婆子睡在车上仍然一声不吭,从今天下午开始,她就这么闭着眼睛生闷气,任他怎么说话也不答应。前几天路上老婆子也生过气,老头子劝道:“别生气,儿子看见了,还不知道我怎么气着你了呢。”这样一说老婆子就笑了,就和自己说话了,指指前面,让在哪儿歇息,让在哪儿找水喝找饭吃。
现在,老婆子不说话,老头子不敢停下来,怕老婆子更生气了。他无奈地推着架子车继续向前走着,一直走向夜色升起的地方。
路越来越荒凉,人家已经很少了,他们进入一截空空的山谷。
老头子推着架子车,一盘圆满的月亮在前面慢慢升起,照得山山岭岭一片银白,照得河水也一片银白。山谷的前后没有人家,只有风,只有寂静。老头子想,如果有个人帮一把该多好啊,自己实在累得不行啦。可是路上空空的没有人,甚至车也没有一辆。
走了一段路,他隐约听到身后有碎碎的脚步声,忙回了一下头,可是只看到还没返青的枯草在月光下摇摆着,其余什么也没有。他想,一定是自己听错了,怎么会有声音啊?这样的野外,这样的夜晚,不会有声音的,是自己太想有个人搭腔说话了。他转过身继续走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起来。他猛地回过头,是一只狗紧紧跟在身后。老头子以为是他们家的黄黄,就说:“黄黄啊,你个老家伙,你不在家里待着陪着墩子,巴巴地跟到这儿来干啥?”他甚至还絮絮叨叨地显摆,“我去看我儿,你去看啥啊?”可是说着说着,他渐渐感到不对劲了,如果是黄黄,会跑近来打招呼,会擦着他的裤腿哼哼啊,这家伙虽像黄黄,却不打招呼。
老头子回身站住了,他盯着那家伙,才发现真的不是黄黄,黄黄善善的,和他一个样。可眼前的家伙眼睛放绿光,尾巴直直地拖在地上如一根棍子。他混沌的脑袋里火花一闪,是狼。
他出汗了,忙放下车子轻声说:“快滚。”他不敢大声,怕惊着了老婆子。老婆子胆子可小了,年轻时晚上出去喂猪都要他跟着,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什么拖去似的。那时他站在阶沿上吸着烟,老婆子在猪圈边喊:“你出来了吗?”他忙应着声儿,如果应得慢一点儿,老婆子的声音就会急促起来。他咳嗽一声说:“出来了。”老婆子说声音大点儿啊,咋的像猫叫。说完自己先咯咯笑了,他也无声地笑了。
现在老婆子可能睡着了。他轻轻放下车子,随手拾起块石头一步步向狼走去,狼瞪着老头子一步一步向后退着。可它始终不离开:老头子赶过去,它就走;老头子停下来,它就蹲下,舌头拉得长长的,眼睛里绿光闪闪。
老头子赶不走狼。
狼也不敢轻易下嘴。
老头子咳嗽一声,慢慢回到车子旁坐下来,拿着石头守护着老太婆,和狼对望着,一直到了后半夜,有辆车子“呼”的一声经过,喇叭声呜呜一响,狼一惊,才转身跑了。老头子长吁一口气,感到浑身酸软,扔掉石头,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安慰老婆子说:“好了,狗东西走了,我打走的。”他以为老婆子会夸奖他,甚至给他笑一笑,可是老婆子没有。
老头子不敢停下,推着车子继续走着,他怕再次遇见狼,他和老婆子就再也见不到儿子了。那样的话,老婆子做鬼也会恨死自己的,会永远不和自己说话的;那样自己也会恨死自己的。
后半夜的天冷冷的,月光也显得寒惨惨的。
老头子踩着月光,唱着那支始终没曾忘记的歌:“上河的鸭子啊下河的鹅……”
他想用歌声给自己壮胆子,走在这儿太瘆人了,他鼓动着说,老婆子,你也唱啊。他说,你比我唱得好着哩。可是老婆子睡在那儿没有唱,她的歌当年可是十里八乡唱得最好的,最动听的。老婆子不唱,老头子感到很乏味,闭上了嘴。然后鸡叫了,再然后天亮了。老头子推着架子车咯吱咯吱走进了一个小镇,他的肚子也咕咕地应和着。
最终,他遇见了那个村小老师。他说,好心人,给点吃的吧,我的蒸馍吃完了。
村小老师忙拿出了食物,老头子接过来去喂老婆子。他抱着老婆子说,吃点儿啊,这是热饭,香着哩。
他说,你咋一生气就不吃饭啊?
他摇着老婆子,可老婆子就是不应声儿,紧紧地闭着眼睛。村小老师感到很奇怪,忙跑过去一看,发现老婆子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忙掏出手机拨打了110,警察赶来,将老头子、车和老婆子的尸体一块儿带走。老头子嘴里还在不停地说,你让我们去哪儿啊,我们要去看娃娃。然后,他被推进警车,离开了小镇。几天后,村小老师接到警察的电话,老头子有老年痴呆症,老婆子病中特别思念儿子,说真想见儿子一眼啊。于是老头子就推着一辆架子车,带着老婆子上了路,准备去看儿子。
接到电话的那刻,村小教师感到自己的心好像被谁揪着,揪得喘不过气来。
更喘不过气的是那个警察,临了,在电话那头长叹一声告诉他,老头子永远也到不了他儿子那儿,因为,他儿子在哪儿,老头子自己糊里糊涂的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在南方,南方该有多大啊。
两人说完,都在电话里叹息着,谈着那个叫茄子的人。
4
几年后,当逃债到南方的茄子终于打拼出自己的一番事业、开着小车带着老婆和儿子高高兴兴回到村子、回到那个多年远离的家时,村子更老了更旧了,几乎没有什么鸡叫没有什么人声了,远处山上也没有山歌了,家里的老房子已东倒西歪如一个随时将要倒下的老人,他爹他娘已不见了影子。只有黄黄,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跟在一个叫墩子的兔唇孩子后面,每天都要去那个山包走一趟,向远处望着。墩子总要喊一声,爷,奶,你们啥时候回来啊,你们要接我去啊!
那声音在风中四处回荡着,一飘一飘的,夹杂着黄黄有气无力的叫声。
茄子红着眼圈带着墩子和黄黄,离开了空荡荡的房子,沿着他爹推着他娘走过的路一路打听下去,走过山谷,走到谷口,来到小镇,见到那个村小老师,听到他的叙说,看到他当时用手机拍摄下的影像,忍不住蹲下来嚎啕大哭。
茄子的眼前又出现一幅剪影,他爹推着一辆架子车,里面躺着已经停止了呼吸的我娘,走在永远也走不到目标的路上。
责任编辑/董晓晓